第一章 凝縮
本章節 9402 字
更新於: 2023-11-27
── 十年前 10月19日 09時00分 魏邦語 ──
我所任教的師呈小學毫無預警地消失了。
這種說法並不準確,實則是濃得遮蔽視野的迷霧,將乳白色圍牆後方理應存在的紅磚校舍,團團包覆。我呆立於校門口,仰頭凝望白霧,憑藉記憶描繪著應有的建物外型。
猶豫半晌,我邁開腳步,踏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濃濃迷霧,卻怎麼也找不到川堂與校舍。毫無阻礙地走了近百步,在應該屬於操場的位置,我明白了違反常理卻無可爭執的事實:師呈小學從地表上消失了。
但這不是近期唯一的無解之謎──
上週,我在踏出校門時被學生攻擊了。
那年,我初次擔負三年二十一班導師之重任。諷刺的是,我在開學不到一個半月,被不認識的女學生拿刀刺傷了。
我從未見過她,既不是三年二十一班的學生,也不在我的科任班級上。
雖然只是美術用的雕刻刀,但她刺得很深,除了單純的外傷,不知為何竟然劃出一道有如切腹的橫向創口,這才是我住院住這麼久的元兇。
我永遠忘不了她握緊雕刻刀,向左猛力拉扯時,使盡全力的拚命神情。究竟是什麼深仇大恨,逼得她即便只有雕刻刀也想刺我?在病床上左思右想,始終弄不明白,連推論的方向都沒有。
弄清女孩的身分及意圖前,整所學校宛如未曾存在一般憑空消失。
消失,意味著連存在本身都不復存在。不是倒塌,不是下陷,更不是拆遷,是完完全全地併同周遭一切設施消失得無影無蹤,活像從未於此建立,徒留一片廣闊的泥巴空地。
繼續深入,逐漸嗅到一股無以言喻的焦味,初聞時像放完鞭炮或廟會遊街的氣味,接近線香與金紙,卻又伴隨著刺鼻的木炭味;再往前走,強烈且難耐的硫磺味及碳燒味撲鼻而來,瀰漫鼻腔的濃稠酸味中斷了我的嗅覺,剎那間什麼臭味都聞不到了。
正想轉身離開,眼角瞥見立於迷霧之中,背對此處的女孩。
必須坦白的是,我並非先注意到女孩本身,而是她身上那件嶄新得仿若剛從倉儲取出的朱紅色連身裙。
那不是普通的連身裙,是師呈小學的冬季制服。
她烏黑深邃的中長髮幾乎掩住兩頰,額上綁著與衣服同樣朱紅的平蝴蝶結,充作髮箍之用。
女孩緩緩轉頭,或許發現了我,向著遠處挪移兩步。
「等等──」我才張嘴,女孩便揪起裙擺拔腿而去。
雖然當下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追,我卻已邁開雙腿,飛快奔走。如果我是更用心的老師,也許第一時間便能判斷她是不是我教過的學生;可我不是,我連自己擔任導師的班級學生都記不起來,遑論其他班,甚或其他年級。
也許作為一個老師,我終究是不及格的。
女孩跑得比我想像中快,原打算仗著大人的身體優勢悠哉地追,想不到距離未如所想地縮短,反而越拉越遠。我加快腳步,腦中不再去思考追上之後應該採取何種行動,只單純驅動雙腿,像頭圍捕綿羊的棕狼。她嬌小的身子彷彿能夠穿透厚重的乳白色迷霧,行經之處總能開啟一條明路,在異常詭譎的境地留下顯而易見的通道。
小孩的肉體能力終究不比成人,我不消幾秒便追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痛苦得緊閉雙眼、猛地喘息的女孩。
我擋住她的去路,她才乖乖停下腳步。我想,她也該累了。我與她,兩個毫無交集的人,面對面,吸氣吐氣。
約莫喘了一兩分鐘,小女孩慢吞吞地抬起頭,大大的眼眸緊盯著我,濃濃的眉毛微微倒垂,顯示她不加隱藏的恐懼。
她血一般鮮紅的雙眸,令我不禁倒抽口氣。那身蒼白得彷彿沒有血液流動的肌膚,將烏黑亮麗的髮絲與血月殷紅的雙目襯得更為強烈,每種顏色在她身上像極了初春爭寵的花宴,各有美豔,誰也不讓誰。
剎那間,我竟無法道出任何話語。這不是常人該有的五官,也不是地表見容的美麗,更不是這年紀應該擁有的絕代嬌豔。
女孩的凝視,讓我僵得像被蛇髮女妖美杜莎(Medusa)石化的莽夫。
不知過了多久,我嚥下一口唾沫,踏步向前。我們的距離縮短為兩公尺。
「你……」她微啟堪比莓果的小巧唇瓣。
我停下腳步,等待接下來的對話。
女孩低垂的眉宇慢慢轉為倒八字,大概被這詭異的氣氛弄得有些生氣,這副略微不悅的神情,卻莫名地惹人憐愛。
「你是怎麼進來的?」
不問我為何追趕其後,反倒在意我踏進迷霧的方法?遲疑半晌,她便扯開喉嚨尖叫:「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忍住摀耳朵的衝動,拍拍大腿,「我用這雙腿走進來的。」
她皺起眉頭,伸出食指對著我,「你是什麼東西?」
這孩子莫非不把我當作人類嗎?她的腦內思維實在太過跳躍,荒誕得令人擔憂,但想到自己沒來由地追在後方,沒被視為可疑人物已該偷笑,此刻也沒什麼立場評論她失禮的用語。
我不禁苦笑,以較柔和的語調回答:「我是一名老師。」
「名字。」
「妳可以叫我魏老師。」
「名字!」
這女孩真不是普通難纏。
我嘆了口氣,「魏邦語。」
女孩點點頭,低下頭,動了動嘴巴,或許試著念了我的名字。默唸幾回,她抬起頭說:「我知道了。」
說完,女孩轉身離去。
「等等!」
正想要追,刺鼻的焦味赫然迸現,強烈的味道大概干擾了大腦神經,我的四肢不受控制,肌肉變得癱軟,直到膝蓋傳來痛覺,才發現自己已然跪倒在地。厚重的白霧變得稀薄,對比令人難耐的氣味,伸手不見五指的視覺阻礙反而減少了,能見度從十公分增加為一公尺,再慢慢拓展至三公尺。
距我數公尺遠的位置,一名全身著火的女子雙膝跪地,低著頭十指交握。
太過反常的狀況讓我不只停下腳步,還忘了呼吸,只能瞪直雙眼緊盯難以解釋的景象。那女人彷彿感覺不到身上的烈焰,放任皮膚一塊塊剝離,焦黑的軀體不斷冒起白煙,與瀰漫四周的濃霧融為一體。
先前追趕的紅衣女孩就在不遠處,她與燃燒的女人距離很近,散發的氛圍卻像分處在相異的世界,毫不相干,互不相涉。女孩直挺挺地站著,伸出食指,指尖對準左下方的地面。
一名與她年紀相仿,同樣身穿師呈小學紅色連身裙的女孩,像尊洋娃娃般動也不動,交疊雙手安穩地平躺著。烈焰燃燒的女人、置身迷霧的女孩和安詳躺臥的女孩,三個不應出現於此的人,各自呈現無法理解的行為樣態,詭異怪誕的狀況讓我背脊發麻,打了幾回冷顫。
我揚聲叫喊,不確定自己喊著什麼,也不確定聲音確實傳到她們耳中。燃燒的烈火越發強烈,女人的髮絲逐漸脫落,原先合十的雙手緩緩高舉,像要擁抱蒼穹,又像感恩天賜,火紅的烈焰與飛散的肉屑成為白霧中唯一的色彩。
平躺的女孩臉色轉白,微皺眉宇,張起小嘴,胸口起伏越來越急促。
難道是無法呼吸?我拔腿急奔,卻重重撞上一堵看不見的牆。
突如其來的阻礙讓我鼻頭發燙,頭昏腦脹,眼冒金星,不一會兒便從鼻孔流下兩道液體,看來剛才的撞擊力道並不小。
躺臥的女孩臉色越來越差。我再次叫喊,站在一旁的女孩與周身火焰的女人仍無反應,誰也沒有注意闔起雙眼卻痛苦不已的女孩。
我撲上前,頂住隔擋其中的無形屏障,伸直雙臂使盡掙扎,咬緊牙關施力,口中偶而漏出幾聲難聽的低吼,為的就是突破這堵毫無道理的牆。站立的女孩眨了眨眼,歪著頭,似乎不懂我為何這麼想前進。她搖搖頭,往後退了幾步,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遠處濃厚的迷霧之中。
女孩消失的瞬間,莫可名狀的無形之牆也消失了,仍在施力的我猛地撲倒,手肘和膝蓋痛得險些逼出眼淚。
意外突破屏障的我,顧不得四肢的劇痛,繞過依然冒火的女人,抱起不住掙扎、痛苦難耐的紅衣女孩。
我轉過身,背對詭譎難解的一切,直朝迷霧的反方向跑。
師呈小學的校門就在眼前,穿透迷霧的陽光像張開的臂膀,符合常理的世界與合乎邏輯的宇宙等著將我擁入懷中。
穿越校門的剎那,卻被一股來自身後的力量拉住,使我差點摔倒。
「魏邦語。」低沉而粗啞的女性聲音傳來。
一名身穿暗褐色動物毛皮大衣的女性,以瘦得彷彿數年不曾進食的慘白手指揪住我的襯衫衣角。那女人頂著一頭蓬亂的銀白色及腰長髮,穿了雙黑色涼鞋,高得有些異常,目測應有一百七十公分,只比我矮五公分,整體氣場讓人不禁想倒退。
我的腦中閃過一個單詞:巫婆。其實女人的臉並不老,是那頭亂髮與極不平整的衣著讓她看起來像六十多歲的老婦女,或許真實年齡根本不到四十歲。
「烙印!我看見了,是烙印!」她嘶啞的聲音非常難聽。
我還摸不著頭緒,她已伸手撫上我的右頰。毫無生氣、佈滿皺紋的手,冷得像長年浸於寒川,瞬間使我背脊發麻,打起寒顫。女人的手慢慢挪移,滑過我的頸側,途經胸膛,最終擺放在我懷中的女孩額上。
剎那間,女孩渾身顫抖,像是遭受電擊一般不斷抽搐。我用力揮開女人的手,心裡除了逐漸瀰漫的恐懼,更添了幾分慍怒。
女人踉蹌幾步,先是望向自己被我打紅的臂膀,隨後抬眼瞅來。
「十年。」她咧嘴一笑,「十年後的今天。我看見了,看見了!」
令人作嘔的沙啞聲音,使我不自覺倒退幾步。
「你懂的,你會懂。你會懂的。」
女人雙手交疊,按在自己胸口,不斷重複唸著「十年」。十年,這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時間究竟有何意義,我百思不得其解。
目光越過灰髮巫婆的身子,再次望見全身著火的女人,與直挺挺站著的紅衣女孩。女孩血紅色的眼眸,勾住我的視線,掐住我的意識;耳裡迴盪著銀髮女子沙啞的低喃,一點一滴消散遠去的心神,只能老實地接收這混沌的輓歌。
而眼前紅衣女孩的業火雙瞳,則是阿努比斯的天平。
她的眸子,好似一對赤紅的血月,烙印在腦海,鑲嵌於靈魂。
我身子一晃,感覺頭暈目眩。
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 現在 10月17日 23時45分 魏邦語 ──
腦袋疼得像隨時會崩裂瓦解,太陽穴的刺痛令人難耐。
費盡全力勉強撐開眼皮,嘗試將耳朵兩旁針刺般的痛覺排除,唯一的成果卻只讓眼皮下的世界化作一片閃白。大腦彷彿擁有自己的心臟,跳動,跳動,不斷跳動,各個區塊好似成了心房與心室,但不是為了輸血與循環,純粹是為了使我頭疼而收縮。
意識逐漸清晰,腦袋的劇痛卻絲毫未減。
使勁掀開眼皮,瞇起雙眼,視野中竟是一片烏黑;眼睛再睜開些,才發現周圍並非全然漆黑,只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對了,我應該在車子裡才是。
環顧四周,看見了黑色皮座椅、喝到一半的可口可樂、掉在腳踏墊上俗稱腕環機的手環式智慧電腦。確認是房車內部,才對所在位置有了實感……
不,完全沒有實感。
身於後座,卻沒看見理當在旁的夥伴。側過頭朝車窗外看,車窗不知沾上何種髒汙,黑得無法看清車外,只知道外頭似乎更明亮些。
那瓶剩下一半的可口可樂擺在前座中央的飲料架內。大腦認知到液態之物的存在,立刻就覺得口渴。不知道那瓶飲料是誰喝的,此刻也管不著許多,起心動念伸手要拿瓶子,才注意到副駕駛座癱著一團不明的黑色物體。
懸在半空的右臂猶如觸電一般倏地收回。
我定身不動,靜候數秒,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圍繞四周的景象泛出淺橘微光,模糊難辨,視野可見的範圍約兩公尺,僅能勉強視物。
副駕駛座上,應該是同車出發,僅有一日之交但很投緣的老潘。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但也無須細究。
老潘身上穿著俗氣的花襯衫,頭歪向右側,癱坐椅上,動也不動。我清了清喉嚨刻意製造聲響,卻無法將他吵醒,大概睡得正熟。
駕駛座上沒有人。
車內氧氣正在減少,瞄向汽車儀錶板,確認空調早已停止運轉,完全倚賴現有空氣,形成封閉的內循環。
判斷無法繼續留在原地,我決心離開汽車。念頭一起,便猶豫著是否該叫醒老潘。由於能見度太差,無法判斷他是否仍有呼吸。懷疑起他的生死,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恐懼,與死者共處的可能性,讓我的肌膚泛起雞皮疙瘩。
「老潘?」
我的聲音小得仿若蚊蚋。
老潘依舊沒有動靜。我乖乖承認自己的膽怯,放棄再次呼喊。
伸手扳向門把,明明沒有上鎖,門卻失去開闔的功能。使勁拉動三下,用力將門把扳到最底部,車門依舊緊閉。我爬向後座的另一扇門,同樣無法順利開啟。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空調已無功效,氧氣正一分一秒減少,二氧化碳也逐步上升,要是繼續受困,將會死於氧氣不足。
我撐起身子,攀向前座。
老潘倒往右側的頭部,五官全部攪成一團,臉上咧開一張縱向的獸嘴。
「啊啊──!」
我向後一摔,狠狠撞上椅背。全身骨頭像要散了,針刺般的疼痛伴隨急遽膨脹的恐懼,衝擊我停止運轉卻不斷聽見嗡嗡響的腦袋。
那是……什麼?
那件醒目的花襯衫的確屬於老潘,那張臉卻不屬於地表上任何一種生物。
他的頭顱彷彿長錯方向的狗頭,血盆大口佔據整張臉,嘴尖朝上,齒列暴露在外,最直觀的形容,便是失去五官的人臉多出一張縱向的大狗嘴;不祥的大嘴隱然外露的利齒間,殘留些許肉沫與血漬,彷彿才剛撕咬獵物一般。
我很確定除了方向錯誤的不對稱狗頭之外,其餘部分屬於老潘,屬於人類,屬於智人種生命體,是正常的,是普通的,是我可以理解的。但那狗頭──不對,那到底是什麼的頭?牙齒裡的血肉是什麼?
副駕駛座上的人,絕對不是老潘,但他的頸部並沒有切斷或置換的痕跡,彷彿那噁心的頭顱一開始便位於該處,毫無瑕疵,卻違和得使人發毛。
好不容易穩住呼吸,為了節約氧氣便逐步減少吐息。
若「那東西」真的是某種犬類,最理想的脫身方法,便是壓低身子,放輕腳步,盡可能不製造任何聲響。前不久撞上椅背時,車身確實有所搖晃,那時這頭不明生物並無反應,說不定早已經死了。
必須趕快逃出去。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四處摸索找尋可用工具。車椅下、後座夾層等,藏有功能不同的輕便用品,其中最有用的是那柄三十公分長的手電筒。
這支手電筒稍微重了一些,應是警用或軍用規格的個人防衛性裝備。為了避免驚醒副駕駛座的怪物,我沒有按下開關測試電量,只能祈求手電筒的主人有乖乖更換電池。
握緊手電筒,隨意揮舞擠下。由於重量恰到好處,外部材質又很堅硬,危急之時應該是不錯的武器。
除了手電筒之外,車內還有一包以手製皮套裝載的急救護理用品,裡頭的藥物都在有效期限內,繃帶白得像剛拆封的新品。
以手電筒猛敲佈滿髒污的車窗玻璃,或許有機會將之擊碎。
但是……我不禁瞥了副駕駛座一眼。敲破車窗但不發出任何聲響,現實面不太可能;唯一想得到的方法,是墊一塊厚布再敲,或許能吸收部分噪音。
然而,我與那怪物的距離太近,聲音再小都聽得到,更別說那可能犬類或與之相類的生物,聽力恐怕勝過人類。
但氧氣所剩無幾的此刻,也顧不了許多了。總之先行動吧。凡事要先開始,才會有結果──無論是什麼結果。
我護理包與其他零散的配備裝進口袋,緊握手電筒,感覺自己正在打顫。
儘管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副駕駛座的怪物依舊存活,我仍是無比害怕。換過以往,只要有一絲危險,我會告訴自己甭逞英雄,世上總有別人會完成這些事,可惜的是,此時此刻僅我一人,無論如何都得親自面對。
心中按捺不住的恐懼,鼓脹到最高點。
呼呼嗚嗚嗚……奇異的吐息聲從前方傳來。那是個絲毫沒將空氣吸入體內的悶呼嚕聲,彷彿自漫長的冬眠甦醒一般,低沉而沙啞,充滿黏稠的異樣感。
人不人,狗不狗,盤據老潘軀幹的邪惡生物,身軀開始顫動。
此刻再也不容許恐懼,恐懼已經甦醒了。我咬著下唇,摒住呼吸,緊盯右前方搖頭晃腦的怪物。
那張佔據整張臉的縱向大嘴緩緩打開,淌出糨糊般濃稠的口水;嘴裡有條鱔魚般的長舌,伸出半截,以不規則的波浪捲動,甩出更多濕黏的唾液。
不敢動彈的我,背貼座椅,死命握緊手電筒,雙眼絲毫不敢轉移半分。
我錯失了嘗試敲打車窗的機會。此時才敲的話,無論有無成功,必定都會驚動這頭駭人的怪物。窗戶太小,我不可能在五秒之內順利鑽出,怪物絕對能在這段期間,將我嚥入那張散發惡臭的大嘴。
不管思考多少方案,都無法避免必然到來的瞬間。
霎時,那怪物整顆頭顱猛向左後方轉。
老潘的軀幹彎了四十五度,詭譎的姿態難以描述,可說是放棄了人類的正常肢體動作,直接將老潘的左半身當作正面,右半身當作背面,以令人不安的姿勢轉向此處。
我的雙眼直接對上咧開的大嘴。
那張嘴裡有鯊魚般的雙排牙齒,每顆牙齒都比人類的犬齒鋒利。嘴裡伸出來的細長舌頭,搖晃、旋轉、擺動著,彷彿擁有獨立的意志。
我已渾身癱軟,雙腿不住發抖。
眼前噁心的生物絕不屬於任何物種,也絕不是人類能夠輕易歸類的生命體。又或許,這東西根本不算是生命體,畢竟除了那張大嘴,這頭怪物沒有作為生物應有的其他部位──因為脖子以下的部分,全屬於暱稱為老潘的人類,但應當由人類意志操控的軀幹,此時已被狗嘴頭顱完全竊據。
原有的老潘是否一息尚存,狗嘴頭顱是否擁有獨立意識,均屬未知。我正處在萬事未明的當下,一個必須咬牙撐過的當下。這時候根本沒有猶豫或膽怯的選項,就算舉起手電筒,也不見得有機會敲擊車窗。
正面對視,我被無盡的恐怖壓制,對方卻絲毫沒有丁點動搖。
我們之間的距離僅有一公尺,近得可以感覺血口惡臭,近得讓人險些昏厥過去。張開的大嘴並未移動,唾液不斷增溢而出,蓄勢待發的緊繃情勢,不會永久持續。
我一定得逃。現在,立刻,必須逃跑。
下定決心之時,那張大嘴已撲上來。
「哇啊啊啊啊!」
舉起左臂遮擋,發出惡臭的狗嘴直接啃上我的手肘,利牙刺穿皮膚,莫大的劇痛伴隨撕扯骨骼的磨擦聲同時襲上大腦。大嘴並未停歇,上下顎正猛力咬合,我的左前臂像扔給野狗的雞骨,已被啃得碎裂濺血。
而我卻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叫喊。
怪物沒能順利咬斷我的左臂,卻也不打算鬆口。尖銳的獸牙逐漸向前咬,力道一分一秒加大,再不反擊的話,我的手隨時會被咬斷。
奮力抬起右手,用僅存的所有力氣,將手電筒砸上怪物的頭,擊中中間偏前的位置,接近顎口。怪物發出難以描述,不屬於任何動物的的叫聲,被迫鬆開血盆大口。
我的左臂有兩道發黑的牙列齒痕,每個牙孔都大得堪比五元硬幣,並從中泌出濃濃的黑血。感染、發炎、中毒,我不確定究竟什麼狀況才能讓血化作烏黑,令人欣慰的是,劇痛正逐漸消失,左臂的狀況卻急遽惡化。
我的左手完全動彈不得,無法抬舉也無法施力,垂於身旁彷若裝飾。
僅咬一口便讓左臂麻痺壞死,這怪物到底是什麼東西?
抓住怪物停止攻擊的空檔,我高高舉起手電筒,一邊後悔沒有及早行動,一邊咬緊牙關凝聚所有精神,將全身力氣加於右手。
猛力一揮,手電筒的燈頭頂端重重敲上車窗。
別說破裂,車窗根本毫無損傷。我皺著眉,察看手電筒的狀況,很幸運地同樣毫髮無傷,沒留下任何一點刮痕。仔細一瞧,手電筒的底座凹凸不平,有著類似水波或蓮花的不規則造型。
這該不會是玻璃擊破器吧?我反持手電筒,以不平整的底座狠狠敲打車窗,這回倒是明顯裂了一道細痕。
與此同時,副駕駛座的怪物嘶吼一聲,擠入座椅之間狹小的空隙,試圖往後鑽。我右手一揮,手電筒底部擊中怪物的下顎,打落一顆利牙。
抓住對方震懾的幾秒空檔,我又揮打車窗一次,原先的細痕稍稍變大。
怪物突然猛咬我的右肩,令人暈眩的閃爍衝進視野,右上臂倏地失去知覺。我連忙扭動手肘,揮舞右腕與前臂,再次以手電筒打擊怪物的顎部,接連打中三次,狗嘴才鬆了口。我以全身力量將其推開,利用側倒的反作用力再次敲打車窗。
車窗的裂縫終於出現破口,我將手電筒插入洞內,使勁撐大。
破洞已大得足以伸頭出去,身後的怪物突然撲了上來,將我一股腦地壓上座椅。巨大的獸嘴散發惡臭,舌頭伸得很長,不斷嘗試搧我的臉。
我抬腳猛踢,踢中怪物的下腹,卻毫無效果。我又接連踢了幾次,小腿、大腿、下體、下腹,無論怎麼攻擊,怪物的下半身彷彿與頭顱分屬不同神經系統,完全沒有退縮或疼痛的反應。
看來唯一的攻擊點,只有頭部。
一面以雙臂抵擋大嘴,一面收起雙腿,渾身力氣加諸腳底。
我咬著牙,發出一聲低吼,朝他的軀幹的中心猛踹,雙腳抵住他的腹部,使勁提腿抬高,直到怪物的背部撞上車頂。隨後我以勉強可動的右手,搭配發麻的肩部作用力,甩起手電筒底座,揮向怪物大大咧開的顎部。
這次重擊,打歪怪物噁心的下顎,骨頭與關節分離的聲響清晰入耳。怪物不再掙扎,渾身癱軟,低垂四肢,全身體重施加到我腿上。
真是重得要命。雙腿一蹬,把沉重的怪物踢回前座。
「哈啊……」
像是要將體內所有空氣全排出似的,吐出一口又深又長的嘆息。心跳逐漸減緩,呼吸漸趨穩定,或許是腎上腺素消退了,會把暫時阻斷的感覺全還回來──包含那地獄般的劇痛。
一陣又一陣劇烈的痛楚,好似某人拿起鑷子一根根挑出體內的神經,怪異的疼痛前仆後繼地襲向大腦,在太陽穴與前額大肆蔓延。我已分不清是何處的痛,全身像被打散一般,無處不麻,無處不疼。
躺在座椅上,望向窗戶的破洞外,又亮又圓的紅色光球。可能是月亮,只是因為眼睛紅腫出血而呈現這種顏色。
車窗外,幾隻紅色飛蛾悠悠飛過,舞動著出奇巨大的雙翅,映著血紅色的月光,優雅自若地翩翩起舞。
漸漸感覺不到左手與右肩了。不敢再次檢查傷口,想像得出那些咬痕肯定恐怖得足以把人嚇昏。我就這麼抬著下巴,半張開嘴,凝望瀰漫紅霧的月夜,享受短暫的平靜。
算一算差不多也十年了。
十年前,我經歷一次奇異難解的事件,一個不被世界承認,不被任何人察覺的大規模消失事件。消失的師呈小學、失蹤的全校學生、不明的紅衣女孩、燃火的神祕女人、憔悴的昏厥女孩、發瘋的灰髮婦人,一切的一切,歷歷在目。
老婦人口中的十年,指的是幾天後的10月19日吧。無論十年一到究竟會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改變此刻將因失血過多而死的悲慘下場。
人終究要死,我也本就想死,死於此時也沒什麼不好。
血紅之月,赤紅之蛾,緋光暈開的夜,完美的死前景緻。
虛度二十年,如今竟要客死異鄉。這樣好嗎,這樣夠嗎,心中不斷追問毫無意義的問題。許久以前,便對「活著」這件痛苦的事感到困擾。人活著就要動,要勞動,要動腦,無法輕輕鬆鬆、安安逸逸、平平順順地度過一生;要突破,要超越,要跨過很多敵人與同伴,才能抵達最終的目標。
然後終究會死在莫可名狀的怪物手中。
那些成功人士晚上或許睡得並不安穩。對他們而言,越平凡的螻蟻反而越危險;沒有包袱的失敗者,怎會害怕擁有眾多事物的成功者呢。
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好失去?既然如此,又何必害怕死亡?
內心壓不住求生的意志,無關大腦認知,全身的細胞彷彿擁有自己的思想,拚命將想要存活的意念傳入腦袋。我忍俊不禁,萬萬也沒想到,自身肉體竟比心靈更想生存。
我嘆了一口氣,緩緩挺起上身。光是這個動作,便花了數分鐘的時間。好不容易坐起身子,透過賣命掘出的車窗破洞,看見洞外的世界,以及沐浴於血月之下的暗紅夜空。
月光映照下,依稀可見汽車前方那條筆直的道路。
拾起腳邊的手電筒,摁下開關,筆直的LED光柱把車內照得明亮。腦中對於車內裝飾留有殘存的記憶,至少確定自己是自願上車,但也僅止於此,其他細節仍然想不起來。
我不敢將光束照往老潘。那已經完全不是老潘了。
總之必須離開這個佈滿腐肉惡臭與鮮血鏽味的密室。我拿手電筒多次敲擊車窗,直到將玻璃完全卸下,隨後以雙腳膝蓋為支點,拱橋般地提起全身,以類似跳水的姿勢攀出車外。
離開車窗之後,我臉面朝下,摔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忍住右頰的疼痛,抬起頭,重新調整姿勢。四周佈滿紅色的霧,前方不遠處隱約可見一棟長方形建築物。建築物,是人類的象徵。此時任何的人造物都能給我莫大的安心感。
「小心後面!」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某處傳來。
下一秒,我被一股強力的衝擊撞倒在地,理當死去或昏厥過去的怪物,不知何時竟已鑽出汽車,令人作嘔的犬牙大嘴映於血紅月光,顯得更加可憎,更加邪惡。我此時才看明白,原來那並不是狗嘴,而是一張鱷魚般長滿突起物,卻滿是坑洞與烏黑剛毛的異形頭顱。我找不到怪物的眼睛。
散發腐臭味的異種大嘴猛地一張。躲不掉了。
「消失吧。」
突如其來的話語,回聲一般地傳入耳膜。
頃刻間,身上的重量逐漸消失,濃厚的惡臭也飛快消散。
眼前詭異可怖的大嘴已然消失,一點蹤跡、遺骸或氣息都沒留下,彷彿未曾存在,甚或存在以上等形而上抽象概念都一併消弭了,只剩紅霧中的龐大建築物與背後那輛鮮豔黃色的Lexus LC小轎車仍在原處。
我想起身,卻無能為力。剛才那一撲,連同重新襲來的恐怖感,讓我失去因求生慾望而凝聚的力量。此刻的我,比誰還更無力。
放開雙臂,我大張四肢,躺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輕柔、踏實而穩定的腳步聲,自建築物的方向緩緩接近。我轉過頭,面朝聲音的來向,一名身穿朱紅色連身裙的小女孩,映入眼簾。
視線越來越迷濛,意識也越來越渙散。澈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隱約瞥見建築物右側的大理石三角柱,上頭寫著詛咒般的熟悉字句:
臺中市霧峰區師呈國民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