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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27
父親帶我看的兩樣東西,一樣在我意料之中,一樣我完全不解。

書房中有個很大的書櫃,上頭擺滿各種書籍,以及一個正面朝下被放倒的相框。父親只稍微抽出上頭的其中一本書,整個書櫃像是被啟動了什麼機關似地整個向右移動起來。

書櫃移動不快,過了一會兒才看到後頭露出的暗道。

小時候我在家很喜歡到處亂跑,也曾經聽說過一些家中暗道的傳聞。但無論是羅亞帶我走的那條,還是父親書房裡的這條,都是我聞所未聞的。

「東西在裡面,」父親率先踏了進去,「妳自己跟上。」

我跟著走了進去。

裡面是一片黑暗,不過因為我不受影響,還是清楚看到父親在牆邊點燃牆上的火炬。整個密道亮了起來。

只往裡面走了一點點,整個空間就豁然開闊,像一個儲物空間。裡面雜七雜八的堆放很多東西,大部分都是一看就很值錢的東西,少部分是奇形怪狀的物品,稀奇到我看了半天都沒看明白那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父親直接走到角落拖出一個看起來很低調木頭箱子,然後打開。

我也靠過去,往裡頭看了看。

果然是兩樣東西。

箱子裡頭,一個是用小碟子裝著的、令人熟悉的綠色結晶石碎塊與碎渣,一個是從未見過的、像祭祀用品的石製錐狀物。

父親過了一會兒才看向我,「妳知道為什麼我留妳一命嗎?」

我愣了一下,父親突然如此直接地問出這種問題是我從未料到的。「因為我不會魔法?」

「我永遠無法直接確認妳到底會不會魔法。」父親非常低沉而沙啞地說,「我不會相信妳,因為有妳母親的例子在前,我該怎麼繼續信任一樣擁有金髮的妳?如果妳想活命,妳就絕對不會告訴我實話,又或者妳其實能使用魔法,但妳從未嘗試過。」

我突然好想把心裡那個一直以來都很想問的問題問出口。

「那麼我在您心裡的位置,早就不是『女兒』了,對嗎?」

父親看著我,片刻後移開了視線。「妳的母親不是我妻子,妳當然也不是我製造出來的怪物。」

果然,他早就不把我當他女兒看了。過去那麼久,我想靠乖巧聽話來讓他重新喜歡我,這原來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心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痛。也許是因為已對事實有所感,早就不在乎了吧。

父親見我不再言語,便自顧自地繼續道:「我把妳留下來只是因為一個異象。妳還記得當初我是怎麼發現妳母親是魔女的嗎?」

剛才還沒什麼波動的內心忽然一緊,當年的畫面我從未遺忘,在父親刻意提起下直接浮上心頭。



那是一個普通的一天,既沒有颳風也沒下雨,父親請來教我讀書的老師在圖書室幫我上課,母親就閒適地坐在一旁翻著各種書籍。

突然,父親進來圖書室叫走母親。

我看著母親跟著父親離去,突然心中升起一股股強烈的不安,沒太多猶豫就跟老師說了暫停上課,然後也跟著過去。

「送來了一個奇怪的物件,」父親邊走邊對母親說:「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東西。」

父親帶母親到書房,我從門外看見書房桌上擺了一個深色的盒子。

父親和母親沒注意到我跟過去,我怕他們要說的事情是不讓我聽的,便也沒做聲,反正他們沒關門,我就靠在門外的牆邊時不時探頭看一下他們。

父親摸上那個盒子,邊打開邊說:「妳看看這個東西,它是這次去珍珠家族打探情報的人帶回來的,聽說是能用來配合……」

突然,父親定住不動了,也不說話。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父親示意母親靠過去一點,卻又用身體稍微擋住盒子,像是不想讓母親看到裡頭東西似的。

母親靠過去,但見父親不斷隨著她的移動擋她視線,便不再繼續,只是帶些不解的看著父親。

我的角度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他們都背對著我,盒子放在桌上又太高了,也不明白父親是看見什麼了才改變態度。

一陣沉默蔓延在他們之間,母親沒有直接問,父親也沒有解釋。

最後,父親神情嚴肅的拿著盒子繞開母親往外走——接著他看見了在門外的我。

他看看我,又看看盒子裡的東西,然後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可置信。

父親重新拿著盒子靠近了母親,再拿著盒子湊近我,再度開口時聲音出現了顫抖:「潔理……妳回去找老師。」

再連結之後發生的事情,其實不難想像盒子中的物品大概有什麼功用,以及那時父親到底是發現了什麼。



回到眼前,我看著面前這個,比記憶中英俊瀟灑又寵愛我的父親蒼老了許多的男人。

那個時候盒子裡的東西,一定可以讓父親辨別出母親與一般人不同,並且我猜測,就是現在他讓我看的這個石製不明物品。

「您那個時候就在懷疑了,因為這個來路不明的小玩意。」

「沒錯,再後來發生的事情也證明了我懷疑的沒錯。」

我感覺自己已經對父親的無情徹底麻木。若是以前,我會想大哭著問他為什麼,會替母親感到不值,會因父親對母親的愛如此輕易消失而感到心痛與不理解。

雖然現在也還是不理解,但無所謂了,可能我與一般人類的思維就是不同吧。這些年來的獨自冷靜思考,體會最深的事情就是,糾結過去是沒有什麼用的,過去改變不了,糾結太多也讓未來好不了。

「所以您也因為這個東西,判定我不會魔法嗎?」按照父親的邏輯,他說留我下來是因為一個異象,那該不會也是因為這來路不明的玩意兒吧?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什麼,但那個怪……妳母親,」父親差點將怪物兩個字脫口而出,看了我一眼,神情自若地繼續說:「一接近這個東西,這東西就在盒子裡微微震動,並且散發微光。那一看就知道是魔法,我立馬知道手裡的是什麼樣邪惡的東西,很努力壓抑內心的震驚,而那時我並沒有往『妳母親是魔女』這件事情去懷疑。」

父親形容,當時他內心的震撼是在於這魔法的東西遇到母親會有反應,母親難道是體質特殊。後來又發現那東西對我沒有反應,想想母親可能真的是特例。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妳大概印象比我深刻吧。」父親的眼神飄散,似是在回想,「並且也無可辯駁。」

其實發生的事情也沒什麼特別。那天父親想去打獵,原本只打算帶幾個人一起去,但又覺得天氣好,帶我與母親一起去也不是不行,所以變成家庭出遊順便進行打獵活動了。

進到森林,原本一切很正常,父親帶幾個手下朋友一起去打獵,留幾護衛與侍從陪我和母親在森林外圍準備野餐。

即使後來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當時那個美好的畫面至今仍印在我腦海中。

陽光穿過森林茂密的樹葉,點點地投射在地上。淡粉色格子野餐墊撲在泥土與雜草上,掀開野餐籃,一陣麵包香飄散出來,我與母親還有幾個侍女僕從在野餐墊上一起拿果醬塗抹麵包片。

「媽媽,我想塗一個愛心送給爸爸!」我指著草莓果醬,「用紅色的!」

「好啊,」母親摸摸我的頭髮,還是出門前她特別為我編辮子。「畫一個愛心,爸爸一定會很開心的。」

「那媽媽妳也要送爸爸嗎?」

「嗯……那媽媽送爸爸別的愛心吧。」

「別的愛心?」

母親非常溫和地笑著,然後突然拔了一根自己的頭髮。

「啊!」我瞪大眼睛,看著母親指尖捻著的那根金色頭髮,還微微反射著光。「怎麼拔頭髮了……媽媽疼不疼?」

「不疼的。來,潔理妳看清楚喔,媽媽現在就用頭髮變個愛心出來。」

當時還以為她說變愛心出來是要用魔法來變,緊張的看了下四周的僕從,想著不是不能被別人看到使用魔法嗎。接下來母親的動作簡直驚呆了我——

母親動作乾淨地把那根頗長的金色頭髮連續打了幾個小結,直到整根頭髮變粗且沿著結的方向自然彎曲,然後再把變粗了的頭髮用細長的手指稍作固定,當作繩結似的編出了一個愛心的形狀。

「哇……好厲害!」連站在一旁看的侍女都詫異地驚呼出聲。

母親把完成的愛心放在手心上,轉了一圈秀給大家看,最後轉回我面前,「這是媽媽要送給爸爸的愛心,潔理覺得爸爸會喜歡嗎?」

這麼漂亮的愛心,爸爸怎麼會不喜歡呢?於是我大大地點頭。「爸爸一定會喜歡的!」

「媽媽也很希望爸爸他會喜歡。」母親依然笑著,但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那抹笑似乎帶著點沒落。

隨著正中午的到來,森林裡慢慢變熱,光線也更加充足了。沒過多久父親就騎馬帶著那些和他去打獵的人一起回來,看起來收貨頗豐。

父親看起來心情極佳。「今天大家都表現挺好的,運氣也不錯,吃點東西休息吧,下午我帶霞寧和潔理去玩玩。」

「爸爸今天獵了什麼呀?」父親一發完言,我立馬就貼了上去。

「獵到好幾隻兔子,爸爸這次還獨自獵下一頭鹿。」父親自豪地說,將我抱起來高高舉起,「今晚回去可以加菜,或是讓人拿去市場換錢給妳當零用錢。」

「這次不做衣服了嗎?」

「不做了,上次用熊皮不是給妳和媽媽各做一件嗎?我看妳都沒怎麼穿,估計對這種衣服沒興趣。」

「唔……因為天氣還不冷嘛,那個熊皮大衣太厚啦。」還是要替自己辯解一下。

「那不是看妳們母女倆都怕冷怕成這樣嗎。」父親摸摸我的頭,「剛剛都在和媽媽一起準備午餐嗎?」

「對啊!」父親一提我才想起來這事兒。「潔理有專門給爸爸抹了一個愛心果醬麵包!爸爸一定要先吃潔理準備的!」

「好好好。」父親抱著我走到母親旁邊才把我放下,「霞寧,辛苦妳了。」

「不辛苦呀。」母親的微笑又往上揚了揚,「快來吃點東西吧,大家都餓了,你不吃其他人都不敢先吃。」

父親朝身邊隨意的揮揮手,「大家隨意,不用管我。」

大家一起開心的享用午餐,有雞肉三明治、烤麵包配果醬、各種新鮮水果,父親吃了我為他準備的愛心麵包片。

當時氣氛特別的好,母親直接把那個用一根頭髮編成的愛心送給了父親。「畢爾,我沒什麼能給你的,一直以來都是你給我和潔理的更多,把我們兩個當寶貝寵著。所以我只能把我的感情毫無保留的給你了,餘生的愛都是給你的。」

父親接過那個愛心看了很久,然後就猛地將母親擁入懷中。「妳給我的已經夠多了,妳讓我得到了一生的幸福。」

那大概是我此生見過的、愛情最美好的樣子。如果後面沒有發生那些事情,可能我會永遠相信,真愛就是長那樣。

午後,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在森林附近走一走,單純散散步,不騎馬。

我採了很多野花,繽紛的的色彩如同當下的心情,看看自己再看看身旁人事物,嗯,美好而充滿希望。

我們沒晃很久,父親怕我們累,看我出了點汗就招呼大家準備返程。

正當大家都上了馬準備回去時,突然一個人騎快馬衝近森林,往我們這邊飛馳而來。

所有人瞬間警戒,父親策馬擋到我與母親的馬前面,其他隨行的護衛僕從又向前擋在父親前面。

但沒等問到來者何人,已經有人向父親稟報:「是家族裡的傳信者。」

那個在森林中還能騎馬飛快的人影逐漸清晰,最後勒馬煞在了我們一眾人面前。一個穿黑衣的青年從馬上跳下,單膝落地。

「報告畢爾大人,就在剛才巡邏的護衛在宅邸發現可疑人物,經過盤查發現是珍珠家族的人入侵了,而且總體人數不下二十人。但還沒全部揪出來就驚動了對方,現在引發了大規模衝突,龐卡大人正在領兵抵抗,請您速回。」

回去的路途和來時完全不一樣。來時走的是郊遊舒緩路線,回時為了趕時間專挑荒蕪小路抄近路;來時是充滿歡樂、期待與溫馨,回時是充滿緊張、嚴肅與憤怒的。

母親騎馬帶我跟在父親的後面。父親眉頭緊鎖,頭也不回的往前趕路,背影中透露了滿滿的焦心。母親也一言不發,只是緊緊跟在後面。

還沒回到宅邸,遠遠的就看到一批人馬在前方往同方向快速前進,並且仔細一看——居然是珍珠家族的士兵,他們還在派兵增援。

「站住!」父親大喝一聲,手一揮就和幾個護衛一起衝上前去攔人。

父親只有幾個人,而對方是一大群精兵良將,很快我方就落了下風。

家裡還在等著我們回去拯救。

母親勒住馬,把韁繩放到我手上。「潔理,有危險就躲,躲不過就用『那個』,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媽媽……」妳要去哪裡?

母親用力抱了我一下,「媽媽要去保護爸爸啦。我愛畢爾,也愛妳,潔理。」說罷,她跳下了馬,然後就像一個所向無敵的英雄一樣,用極富美感與力度的女性身姿向前衝,搶了死者掉落的刀劍加入戰局。

母親真的很美,超越世上所有事物的美麗存在。白皙手上握緊武器的樣子,飄逸長髮被刀劍削短的樣子,鮮血濺到近乎完美臉上的樣子,身上的日常衣服因劇烈動作而破裂露出皮膚的樣子,眼神流露出從未見過的殺氣的樣子……

這個狀態下的母親是無敵的。

母親一直都有戰鬥能力,甚至比家族中很多兵都要強悍。只是一直以來都在父親良好的保護下,她根本不需要開啟這種狀態。

然後,變化全在一瞬間。

遠方有人放箭,也許是是一直埋伏著,也許是現在才就位。

不知道是不是魔女的動態視力比較優越,即使那飛速而來的箭就是個一抹而過的影,我還是清楚看到了那枝箭的移動軌跡。那是直奔父親而去的。

但父親背對箭的來向,整個後背是個毫無遮擋的目標,看不到,也絕對閃避不及。

就在別人還沒反應過來、而我腦中已經出現某些絕望畫面時,母親閃現在父親背後,揮劍打掉了那枝奪命突襲。

父親把眼前的敵人一腳踹開,然後滿臉詫異的轉身看著母親。

一個沒來得及問,一個沒來得及解釋,四面八方的箭矢突然就朝父親的方向來襲。

最後母親別無他法,動用了魔法。我甚至在她眼中看見絕望。

箭雨還未接近就全數垂直落下。父親被救下了,被他最憎惡的魔女,用他最憎惡的魔法,完好的保護下來了。

母親終於回望了父親。我不知道她在父親望向她的眼神裡看到了什麼,但那肯定沒有感激,沒有愛。

她只是為了保下她所愛的人,選擇了放棄自己,在她心中父親的未來與她這個最強魔女的未來,毫無疑問前者重要性遠超後者。她從相遇開始就愛至了餘生,而她的餘生選擇用被拯救的餘生來恨她。

父親的危機解除。母親與我的危機就此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