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如果當作是為了我呢？
本章節 4215 字
更新於: 2023-11-16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這是這幾天以來，葉蓉萱唯一的感想。
現在，她已經沒辦法想像，回家之後沒有文馨，她的小套房會安靜得多麼可怕。程文馨放學後和她一起回去租屋處，已經持續了這麼久了。
而對鄭宇廷說謊這件事，也已經成為一種壞習慣。一開始，她的胸口還會因為罪惡感而隱隱作痛，後來也開始麻痺了。
葉蓉萱曾經以她和鄭宇廷無話不談的相處模式為傲。但是現在，她對他隱瞞的，卻是沒有任何藉口能夠開脫的祕密。
她劈腿了。她劈腿的對象還是她的學生。她現在不確定的是，她出軌的部分究竟只有肉體，還是包含了心靈。
不過，她相信，對鄭宇廷來說，這兩者沒有什麼差別。
葉蓉萱知道，她遲早有一天要對鄭宇廷坦白的。她沒有辦法扛著這樣的罪惡感和謊言，假裝沒事地和他繼續走下去。
但是光是想像那個對話，她就覺得心臟痛到像是快要死去了。她無法想像鄭宇廷的表情，也無法想像他會怎麼回應。
她會和他坦白的。她只是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現在，她決定先解決眼前的事情就好。
「嗨，寶貝。」鄭宇廷的聲音一如往常地溫柔，那是他在對葉蓉萱說話的時候，才會有的語氣。
「嗨。」
她覺得自己的呼吸梗在喉頭，肺部緊縮得令她疼痛。但是她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寶貝，這週末，你可以先不要上來嗎？」
螢幕上，鄭宇廷的雙眼眨了眨，好像一時之間沒有聽懂她說的話。
天啊，殺了她吧。
這個對話，比葉蓉萱想像的要難得多了。
一會後，鄭宇廷的畫面才又開始移動。「為什麼？」鄭宇廷緩緩地問。「怎麼了嗎？」
「我有一個朋友要來找我。」
葉蓉萱只覺得自己拿著手機的手抖個不停。她把手靠在膝蓋上，擠出一個笑容。她可以從手機上緣，看見程文馨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朋友？」鄭宇廷說。「誰啊？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啦。我的一個高中同學。」葉蓉萱說。
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阻止自己再吐出另一個謊言。但是話說回來，還差這一個嗎？
當她對鄭宇廷坦白時，她會全部都解釋清楚的。
鄭宇廷如果懷疑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好喔。」他說。「哇，那這星期，我們就見不到面啦。」
「沒關係呀，我們下星期就見了。」葉蓉萱說。
「我會很想你耶。」鄭宇廷說。
這是他們之間時常會說的話，他們從來就不吝嗇對彼此說出想念和愛意。但是現在，這話聽在葉蓉萱耳裡，就像是一把把匕首，在她的胸口戳刺。
「我也想你啊。」葉蓉萱說。這是她近來連篇的謊言中，少數是事實的話。
她好想念鄭宇廷，想念踏錯第一步以前的自己。但是現在她已經回不去了。
這天晚上，當她和程文馨一起躺在床上時，程文馨翻過身來，面對著她。
「蓉萱。」
「嗯？」
「你打算要怎麼辦呢？」
昏暗中，葉蓉萱只能勉強看見程文馨的臉頰輪廓。她忍不住哼笑一聲。
「你說哪一件事？」
「你跟你男友。」程文馨輕聲說。
「我會跟他分手。」
這件事已經在她的腦子裡盤旋了好一陣子，但是當她說出這幾個字時，她才真正體會到它的重量。在那一瞬間，她沒有辦法呼吸。
「真的嗎？」程文馨說。「你捨得嗎？」
「我沒有選擇。」葉蓉萱回答。
程文馨沉默了一會。
然後她說：「老師，我會退出的。你們不要分手。」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葉蓉萱「哈」地一聲笑了出來。程文馨對她告白、介入她的生活、最後爬上了她的床，怎麼會是她退出就能解決的？這算什麼？
而更糟糕的是，如果不是葉蓉萱的允許，程文馨又怎麼有辦法讓她的一切都天翻地覆？
「不。」葉蓉萱說。「是我選擇要對他說謊的。就算你退出，我也不可能繼續和他在一起了。」
程文馨沉默了下來。
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兩人起伏的呼吸聲。
儘管在黑暗中，葉蓉萱睜著眼，依然可以看見程文馨盯著她看的模樣。
她已經不止一次質問自己，這樣值得嗎？為了這個小女孩，親手毀滅她和鄭宇廷三年的感情。值得嗎？
理性上，她知道不值得。她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後悔的。靠，她現在就已經後悔了。
但是感情呢？
她不知道她對程文馨的感覺，是除了師生和朋友之外，還有什麼別的。一開始，她還可以明確區分出關懷和憐惜，但是後來，她就再也分不清了。
葉蓉萱幻想過許多和鄭宇廷的未來。和程文馨，她什麼也沒想過。
她和程文馨，擁有的只有現在。她甚至說不上來，她們究竟擁有什麼。
她想著程文馨的那股熱情，那股衝勁。或許吧，這就是她放不下程文馨的原因。她那種一往直前的勇氣，是葉蓉萱自己在十七歲時，沒有、也不敢有的東西。
她和鄭宇廷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各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但是她覺得，程文馨就是一部分的她，是她想要成為、但是從來沒有成為過的那個她。
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真的有可能同時在心中裝下兩個人。而她討厭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程文馨的身子，朝她的方向挪動了一點，把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老師，你等我。」程文馨說。「我很快就會畢業了。」
然後呢？
葉蓉萱搖了搖頭。
才十七歲的孩子，跟她談什麼承諾？她不想要這個承諾。她和鄭宇廷曾經這麼接近他們許下的願望，但她愚蠢的錯誤卻毀了一切。那麼，她和程文馨還有什麼可以期待的？
「睡吧。」葉蓉萱說。
她伸出一隻手，輕撫著程文馨的臉頰。
程文馨的眼睛，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點路燈光線。女孩的鼻息離她好近。現在，葉蓉萱需要的不是未來，而是今晚能夠給她溫暖的、在她床上的這具身體。
她閉上眼，讓程文馨吻上她的嘴唇。
在吻和吻之間，程文馨貼著她的唇，低聲呢喃著「對不起」。葉蓉萱只是假裝沒有聽到。
＊
週末的時間彷彿一轉眼就過了。葉蓉萱覺得自己什麼都還沒有準備好。
當鄭宇廷打電話來的時候，葉蓉萱以朋友在洗澡為由，拒絕了他想和對方打招呼的要求。說出這句話時，她只覺得麻痺。
她再次告訴自己，她需要解決的是眼前立即的問題。
例如，讓程文馨回家這件事。
她不可能在這裡躲太久的。她必須回家。
或許一開始的強烈情緒已經過去，當葉蓉萱再和程文馨提起這件事時，程文馨的態度，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強硬。
「回去吧，文馨。」葉蓉萱說。「不管怎麼樣，你最後都得和他們溝通的。」
她們坐在內湖的一間咖啡廳裡，正共吃著一塊香蕉布朗尼。
小小的公寓令葉蓉萱感到窒息，因此星期六下午，她便說什麼都要出去外面走走。她們搭著捷運在台北漫無目的地移動，直到來到南京復興站時，葉蓉萱才終於決定往內湖前進。
那裡有一間她大學時代熱愛的咖啡廳，但是平常總是人滿為患。葉蓉萱還記得，大學時，如果她不是在早上剛開店就入座，她通常都得候位半小時以上。
今天，或許是上天決定放過葉蓉萱瀕臨崩潰邊緣的心靈，當她們走到咖啡廳的玻璃門前，裡頭的客人，居然還沒有把一樓坐滿。
程文馨咬著叉子，雖然沒有回答，但也沒有一口回絕。
「你想，這樣你能躲到什麼時候？」葉蓉萱說。
今天的程文馨戴著一頂棒球帽，遮住一頭亂糟糟的頭髮，還有大半張臉。她看起來就是一個美麗的青少女——如果換作任何其他身份，葉蓉萱都無比樂意和她做朋友。
如果她們兩人都單身，如果她們的關係不是師生，葉蓉萱或許也不介意和她在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在她尋找異性的擇偶標準中，她在意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對方的工作是否和她的能夠共存，對方的家庭背景是否符合她的期待，他們對未來的目標是否一致。
但是面對眼前這個女孩，葉蓉萱卻覺得，所有的外在條件，好像都是多餘的。她不需要考慮那些複雜的條件，她只需要知道對方喜歡她、她也喜歡對方，她們就能在一起。
葉蓉萱強迫自己就此打住。
程文馨才高二。而她是初出茅廬的新任教師。她們之間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我只是，不想和他們說那麼多。」程文馨用叉子撥弄著盤子裡的蛋糕屑，低聲說。「他們不了解我，他們從來沒有想要花時間了解我。現在我都已經高二了，我也不想要了。」
「那為什麼，不能從現在開始呢？」葉蓉萱問。
「因為很麻煩。」程文馨抬起頭。「你不認識我爸媽。他們就是那種事業有成的大人，你知道嗎？他們覺得，給了我錢，我就可以自己長大了。」
葉蓉萱想了一下。她確實是不懂。她的家是最普通的那種家庭，不算特別富裕，也不貧窮。她和爸媽感情不差，至少不像是文馨這樣。
「也許他們，也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和你說話呢？」葉蓉萱說。
程文馨聳了聳肩。
葉蓉萱知道，接下來的話，她得說得很小心。「如果可以的話，你要不要給他們一次機會？」她問。「也許你不需要抱持太多的期待。你只要告訴他們，你希望他們能多給你一點關注，這樣你也更願意分享？」
「我不想。」程文馨的眉頭緊蹙。「為什麼不是他們自己發現這件事？我是他們的小孩。為什麼是要我去提醒他們？」
葉蓉萱沉默下來。是的，她憑什麼要求文馨自己踏出這一步？這對程文馨本來就不公平。她得換一個說法。
於是她說：「那，如果你當作是為了我呢？」她不喜歡這種說話的方式，好像她在拿自己的好感作為要脅。但是這都是為了文馨好。「為了讓我放心，你就好好回家。」
程文馨撇下嘴角，抬起眼看著她。
「你不需要和他們和好。」葉蓉萱向她保證道。「你只要乖乖待在家裡，讓我知道你安全，這樣就好。」
「但是⋯⋯」程文馨張開嘴，又硬生生閉上。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是她的眼神，已經透露出一切了。
如果她答應回家，她就沒有辦法繼續來葉蓉萱這裡了。
「你還是可以來找我呀。」葉蓉萱試著露出笑容。「你可以到辦公室來，或是到我家⋯⋯只是你要早一點回家而已。」
只不過，到時候，就算程文馨離開，葉蓉萱也不會再和鄭宇廷講電話了。想到鄭宇廷的名字，就讓她的胸腔一陣刺痛。
天啊，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和鄭宇廷提分手。
他們雙方的家人會怎麼說？他們的共同朋友會怎麼說？
每個人都在期待他們步入禮堂，誰會想得到，他們分手的原因竟然會是葉蓉萱出軌。她無法想像他們的表情；當他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們會用什麼眼光看待她？
一個嘲諷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也許，她在收下程文馨的禮物之前，就應該要先考慮到這一點了。
現在想這個，已經太遲了。
或許葉蓉萱的說法，終於動搖了程文馨的內心。她咬著嘴唇，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水杯。然後她賭氣地把叉子重重擺在餐盤邊緣，發出了清脆的匡噹聲。
「好吧。」她對上葉蓉萱的視線。「如果這樣會讓你比較好受，那我就回家。」
「好。」葉蓉萱說。「這樣我會放心很多，文馨。至少，讓我少一件需要擔心的事。」她伸出一隻手，平放在桌面上。
程文馨的眉頭抽動了一下，神情一瞬間變得哀傷。她知道葉蓉萱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葉蓉萱在她開口之前阻止了她。「不要道歉。」她低聲說。「你已經道歉過很多次了。」
她不需要程文馨一直提醒她，一切都已經毀了的事實。
「好。」程文馨說。「老師，你不要擔心。我星期一放學之後就回家。」
葉蓉萱露出淺淺的微笑，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她就可以專心地焦慮自己準備提分手的事了。她希望這個過程不要太漫長。
她的腸胃再度翻攪起來，她甚至可以在嘴裡嚐到胃酸的味道。這幾天，這感覺已經變得越來越熟悉了。
這是這幾天以來，葉蓉萱唯一的感想。
現在，她已經沒辦法想像，回家之後沒有文馨，她的小套房會安靜得多麼可怕。程文馨放學後和她一起回去租屋處，已經持續了這麼久了。
而對鄭宇廷說謊這件事，也已經成為一種壞習慣。一開始，她的胸口還會因為罪惡感而隱隱作痛，後來也開始麻痺了。
葉蓉萱曾經以她和鄭宇廷無話不談的相處模式為傲。但是現在，她對他隱瞞的，卻是沒有任何藉口能夠開脫的祕密。
她劈腿了。她劈腿的對象還是她的學生。她現在不確定的是，她出軌的部分究竟只有肉體，還是包含了心靈。
不過，她相信，對鄭宇廷來說，這兩者沒有什麼差別。
葉蓉萱知道，她遲早有一天要對鄭宇廷坦白的。她沒有辦法扛著這樣的罪惡感和謊言，假裝沒事地和他繼續走下去。
但是光是想像那個對話，她就覺得心臟痛到像是快要死去了。她無法想像鄭宇廷的表情，也無法想像他會怎麼回應。
她會和他坦白的。她只是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現在，她決定先解決眼前的事情就好。
「嗨，寶貝。」鄭宇廷的聲音一如往常地溫柔，那是他在對葉蓉萱說話的時候，才會有的語氣。
「嗨。」
她覺得自己的呼吸梗在喉頭，肺部緊縮得令她疼痛。但是她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寶貝，這週末，你可以先不要上來嗎？」
螢幕上，鄭宇廷的雙眼眨了眨，好像一時之間沒有聽懂她說的話。
天啊，殺了她吧。
這個對話，比葉蓉萱想像的要難得多了。
一會後，鄭宇廷的畫面才又開始移動。「為什麼？」鄭宇廷緩緩地問。「怎麼了嗎？」
「我有一個朋友要來找我。」
葉蓉萱只覺得自己拿著手機的手抖個不停。她把手靠在膝蓋上，擠出一個笑容。她可以從手機上緣，看見程文馨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朋友？」鄭宇廷說。「誰啊？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啦。我的一個高中同學。」葉蓉萱說。
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阻止自己再吐出另一個謊言。但是話說回來，還差這一個嗎？
當她對鄭宇廷坦白時，她會全部都解釋清楚的。
鄭宇廷如果懷疑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好喔。」他說。「哇，那這星期，我們就見不到面啦。」
「沒關係呀，我們下星期就見了。」葉蓉萱說。
「我會很想你耶。」鄭宇廷說。
這是他們之間時常會說的話，他們從來就不吝嗇對彼此說出想念和愛意。但是現在，這話聽在葉蓉萱耳裡，就像是一把把匕首，在她的胸口戳刺。
「我也想你啊。」葉蓉萱說。這是她近來連篇的謊言中，少數是事實的話。
她好想念鄭宇廷，想念踏錯第一步以前的自己。但是現在她已經回不去了。
這天晚上，當她和程文馨一起躺在床上時，程文馨翻過身來，面對著她。
「蓉萱。」
「嗯？」
「你打算要怎麼辦呢？」
昏暗中，葉蓉萱只能勉強看見程文馨的臉頰輪廓。她忍不住哼笑一聲。
「你說哪一件事？」
「你跟你男友。」程文馨輕聲說。
「我會跟他分手。」
這件事已經在她的腦子裡盤旋了好一陣子，但是當她說出這幾個字時，她才真正體會到它的重量。在那一瞬間，她沒有辦法呼吸。
「真的嗎？」程文馨說。「你捨得嗎？」
「我沒有選擇。」葉蓉萱回答。
程文馨沉默了一會。
然後她說：「老師，我會退出的。你們不要分手。」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葉蓉萱「哈」地一聲笑了出來。程文馨對她告白、介入她的生活、最後爬上了她的床，怎麼會是她退出就能解決的？這算什麼？
而更糟糕的是，如果不是葉蓉萱的允許，程文馨又怎麼有辦法讓她的一切都天翻地覆？
「不。」葉蓉萱說。「是我選擇要對他說謊的。就算你退出，我也不可能繼續和他在一起了。」
程文馨沉默了下來。
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兩人起伏的呼吸聲。
儘管在黑暗中，葉蓉萱睜著眼，依然可以看見程文馨盯著她看的模樣。
她已經不止一次質問自己，這樣值得嗎？為了這個小女孩，親手毀滅她和鄭宇廷三年的感情。值得嗎？
理性上，她知道不值得。她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後悔的。靠，她現在就已經後悔了。
但是感情呢？
她不知道她對程文馨的感覺，是除了師生和朋友之外，還有什麼別的。一開始，她還可以明確區分出關懷和憐惜，但是後來，她就再也分不清了。
葉蓉萱幻想過許多和鄭宇廷的未來。和程文馨，她什麼也沒想過。
她和程文馨，擁有的只有現在。她甚至說不上來，她們究竟擁有什麼。
她想著程文馨的那股熱情，那股衝勁。或許吧，這就是她放不下程文馨的原因。她那種一往直前的勇氣，是葉蓉萱自己在十七歲時，沒有、也不敢有的東西。
她和鄭宇廷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各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但是她覺得，程文馨就是一部分的她，是她想要成為、但是從來沒有成為過的那個她。
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真的有可能同時在心中裝下兩個人。而她討厭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
程文馨的身子，朝她的方向挪動了一點，把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老師，你等我。」程文馨說。「我很快就會畢業了。」
然後呢？
葉蓉萱搖了搖頭。
才十七歲的孩子，跟她談什麼承諾？她不想要這個承諾。她和鄭宇廷曾經這麼接近他們許下的願望，但她愚蠢的錯誤卻毀了一切。那麼，她和程文馨還有什麼可以期待的？
「睡吧。」葉蓉萱說。
她伸出一隻手，輕撫著程文馨的臉頰。
程文馨的眼睛，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點路燈光線。女孩的鼻息離她好近。現在，葉蓉萱需要的不是未來，而是今晚能夠給她溫暖的、在她床上的這具身體。
她閉上眼，讓程文馨吻上她的嘴唇。
在吻和吻之間，程文馨貼著她的唇，低聲呢喃著「對不起」。葉蓉萱只是假裝沒有聽到。
＊
週末的時間彷彿一轉眼就過了。葉蓉萱覺得自己什麼都還沒有準備好。
當鄭宇廷打電話來的時候，葉蓉萱以朋友在洗澡為由，拒絕了他想和對方打招呼的要求。說出這句話時，她只覺得麻痺。
她再次告訴自己，她需要解決的是眼前立即的問題。
例如，讓程文馨回家這件事。
她不可能在這裡躲太久的。她必須回家。
或許一開始的強烈情緒已經過去，當葉蓉萱再和程文馨提起這件事時，程文馨的態度，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強硬。
「回去吧，文馨。」葉蓉萱說。「不管怎麼樣，你最後都得和他們溝通的。」
她們坐在內湖的一間咖啡廳裡，正共吃著一塊香蕉布朗尼。
小小的公寓令葉蓉萱感到窒息，因此星期六下午，她便說什麼都要出去外面走走。她們搭著捷運在台北漫無目的地移動，直到來到南京復興站時，葉蓉萱才終於決定往內湖前進。
那裡有一間她大學時代熱愛的咖啡廳，但是平常總是人滿為患。葉蓉萱還記得，大學時，如果她不是在早上剛開店就入座，她通常都得候位半小時以上。
今天，或許是上天決定放過葉蓉萱瀕臨崩潰邊緣的心靈，當她們走到咖啡廳的玻璃門前，裡頭的客人，居然還沒有把一樓坐滿。
程文馨咬著叉子，雖然沒有回答，但也沒有一口回絕。
「你想，這樣你能躲到什麼時候？」葉蓉萱說。
今天的程文馨戴著一頂棒球帽，遮住一頭亂糟糟的頭髮，還有大半張臉。她看起來就是一個美麗的青少女——如果換作任何其他身份，葉蓉萱都無比樂意和她做朋友。
如果她們兩人都單身，如果她們的關係不是師生，葉蓉萱或許也不介意和她在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在她尋找異性的擇偶標準中，她在意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對方的工作是否和她的能夠共存，對方的家庭背景是否符合她的期待，他們對未來的目標是否一致。
但是面對眼前這個女孩，葉蓉萱卻覺得，所有的外在條件，好像都是多餘的。她不需要考慮那些複雜的條件，她只需要知道對方喜歡她、她也喜歡對方，她們就能在一起。
葉蓉萱強迫自己就此打住。
程文馨才高二。而她是初出茅廬的新任教師。她們之間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我只是，不想和他們說那麼多。」程文馨用叉子撥弄著盤子裡的蛋糕屑，低聲說。「他們不了解我，他們從來沒有想要花時間了解我。現在我都已經高二了，我也不想要了。」
「那為什麼，不能從現在開始呢？」葉蓉萱問。
「因為很麻煩。」程文馨抬起頭。「你不認識我爸媽。他們就是那種事業有成的大人，你知道嗎？他們覺得，給了我錢，我就可以自己長大了。」
葉蓉萱想了一下。她確實是不懂。她的家是最普通的那種家庭，不算特別富裕，也不貧窮。她和爸媽感情不差，至少不像是文馨這樣。
「也許他們，也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和你說話呢？」葉蓉萱說。
程文馨聳了聳肩。
葉蓉萱知道，接下來的話，她得說得很小心。「如果可以的話，你要不要給他們一次機會？」她問。「也許你不需要抱持太多的期待。你只要告訴他們，你希望他們能多給你一點關注，這樣你也更願意分享？」
「我不想。」程文馨的眉頭緊蹙。「為什麼不是他們自己發現這件事？我是他們的小孩。為什麼是要我去提醒他們？」
葉蓉萱沉默下來。是的，她憑什麼要求文馨自己踏出這一步？這對程文馨本來就不公平。她得換一個說法。
於是她說：「那，如果你當作是為了我呢？」她不喜歡這種說話的方式，好像她在拿自己的好感作為要脅。但是這都是為了文馨好。「為了讓我放心，你就好好回家。」
程文馨撇下嘴角，抬起眼看著她。
「你不需要和他們和好。」葉蓉萱向她保證道。「你只要乖乖待在家裡，讓我知道你安全，這樣就好。」
「但是⋯⋯」程文馨張開嘴，又硬生生閉上。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是她的眼神，已經透露出一切了。
如果她答應回家，她就沒有辦法繼續來葉蓉萱這裡了。
「你還是可以來找我呀。」葉蓉萱試著露出笑容。「你可以到辦公室來，或是到我家⋯⋯只是你要早一點回家而已。」
只不過，到時候，就算程文馨離開，葉蓉萱也不會再和鄭宇廷講電話了。想到鄭宇廷的名字，就讓她的胸腔一陣刺痛。
天啊，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和鄭宇廷提分手。
他們雙方的家人會怎麼說？他們的共同朋友會怎麼說？
每個人都在期待他們步入禮堂，誰會想得到，他們分手的原因竟然會是葉蓉萱出軌。她無法想像他們的表情；當他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們會用什麼眼光看待她？
一個嘲諷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也許，她在收下程文馨的禮物之前，就應該要先考慮到這一點了。
現在想這個，已經太遲了。
或許葉蓉萱的說法，終於動搖了程文馨的內心。她咬著嘴唇，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水杯。然後她賭氣地把叉子重重擺在餐盤邊緣，發出了清脆的匡噹聲。
「好吧。」她對上葉蓉萱的視線。「如果這樣會讓你比較好受，那我就回家。」
「好。」葉蓉萱說。「這樣我會放心很多，文馨。至少，讓我少一件需要擔心的事。」她伸出一隻手，平放在桌面上。
程文馨的眉頭抽動了一下，神情一瞬間變得哀傷。她知道葉蓉萱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葉蓉萱在她開口之前阻止了她。「不要道歉。」她低聲說。「你已經道歉過很多次了。」
她不需要程文馨一直提醒她，一切都已經毀了的事實。
「好。」程文馨說。「老師，你不要擔心。我星期一放學之後就回家。」
葉蓉萱露出淺淺的微笑，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她就可以專心地焦慮自己準備提分手的事了。她希望這個過程不要太漫長。
她的腸胃再度翻攪起來，她甚至可以在嘴裡嚐到胃酸的味道。這幾天，這感覺已經變得越來越熟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