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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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21
2019.1.1
我再一次渾噩地回到了我的故鄉。
在我離校的三個月間,爺爺重病住院,父親與叔叔將他送往福州進一步治療,切除膽結石,此後又待了幾天才回老家,肚子上插著軟管,膽汁幽幽地流。我歸來所見之景大變樣——奶奶搬進了爺爺的房間照顧他。總之上下又費去幾萬,房子建了一年多,最終未建成。
我們這個家,一半難看的雛形新房,一半留著殘壁的土屋,就這麼長久地駐立在村中。
在2018年最後一日,傍晚,天昏地暗之時,我坐著末班車穿越稀林和空野,然而在即將到站的時候班車撞了人,所有乘客由於慣性向前猛傾。大家陸陸續續下車後,我看見被撞的男人仰面躺著,腦後遊著血,仍睜著眼,手還能抬起來動作幾下。他原本騎著摩托車,然而車也狼狽地歪倒著。
班車的車前燈爛了一大塊,司機「完了,完了」地撥打120,人們圍著血泊裡的男人,熱烈地討論著。我呼籲用紙擦一擦他的血,無人響應,我也拿不出紙,過了一會兒,他的血凝住了,我也離去,進入冷寂。原來我也是看客。
我在學校度過的日子已經極虛渺了。沒有哪節課是我不走神的,一走神便是數十分鐘,似做夢般。我很努力地嘗試最高效地走神,這樣既能充實自己的創作靈感,又可飛快地揮霍一上午,或一下午,但無意義的幻想總是大篇幅地夾雜其中,比如在柏林電影節上該穿什麼樣的禮服,比如在奧斯卡頒獎臺上該怎麼發言。
其實原本上課時除了走神還是有事情做的,那就是寫作。
7月份的《窮途》,那時有私人空間,每天中午可回出租房寫上半個多小時,五六天便完成;寫《楚哲》時正值假期,整日在家,無人侵擾,兩天完成,並留有許多閒置時間;中篇小說《自轉》,一半在家寫,一半在學校上課時寫,大約十八天完成。而後逐漸有人起疑,上課寫作遮掩得愈加厲害,東張西望,進度和效率直線下降,最後到了如《車禍》般一天幾十字,一周才幾百字的地步。
現在乾脆不寫了,發呆去。可有時手癢,又拿出紙,操起筆,又被懷疑,又被攪擾,氣得切齒,咬筆桿子,咬手背,留下一排血印,更氣,於是鼻塞,再氣,用筆尖捅書,一捅便穿了十多頁。
剛氣完,抬頭又看見幾個《紫檀木門》裡的幾個人物原型打情罵俏,又氣得眼冒金星。愛情永遠是別人的。
眼冒金星之後無能為力,於是又走神,到夢幻裡尋樂,突然父親或叔叔出現在窗戶口,招我出去,惹來許多同學的恥笑目光。出去之後,我終於回過神,自己從來沒有過什麼金熊銀熊,什麼奧斯卡,有的只是貧窮的家、重病的爺爺、離婚的父母和遭人譏諷的學習成績。
父親或叔叔拖著老態的身軀離開了,我又回到教室裡,坐回自己的座位,又走神,又到夢幻裡尋樂,這次走的是坎城的紅毯。
走神讓時間變得可控,我想跳過哪段時間就跳過哪段時間,不知怎地就過了十多天,幾個月,一年,幾十年,一生。
母親為我申請的貧困助學金,我最終沒能推脫掉,剛提出「放棄名額」的想法便被大罵,萬分無奈,只能寫信過去,許諾三年後給那個慈善基金會捐一萬塊,並償還那一千。和我一起申請助學金的還有許多中產階級學生,這些人和我一樣學業無成,他們在經濟上並無困難,依然厚顏無恥地要錢去了。相比之下,我真是太正直了,可我的正直無人理會,何妨?自己舒服即可。
要在三年後捐的那一萬塊,我走神的時候是認為沒問題的,回到現實後,我心想,萬一一切不如預想,而且還反著來呢?
萬一自己以後沒有幻想中那樣了不起呢?
那就自殺。
學校是惡毒的,因此假期非常短暫,我四個小時後便不得不離家了。
我又回憶起班車撞人後的場景,焦灼卻又喜慶的人們,熱紅的血液。我走著,車禍現場逐漸縮小,暗沉的天、村落、田野、孤屋、農民,它們在我吐出的白霧中若隱若現。我在蕭索中殘喘!
我吸氣。
哈——
我吐氣。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