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哀之後

本章節 1786 字
更新於: 2023-11-21
2018.中秋

我大約於下午四點回到鎮上,叫了一輛摩托車回村。在鎮上下車後,起初的一段路是從集市中穿過的,囊括小學和初中時光的破碎記憶出現了,它們像某種濃烈氣味,狠命往我鼻孔裡鑽,非常可怕。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尚未寄宿,我常同我一個關係很不錯的女同學一起回家(說來困惑,此後我與她幾乎沒有聯繫),期間必經這條集市街,街道兩旁擺著關家禽的籠子,攤主收攤後,這裡便堆積著雞鴨的糞便,久而久之已然清洗不掉了。
那些糞便渾濁的氣味不斷讓我腦中還原出兒時背著大書包上學的場景。
自《狂哀》後,我迎來開學,至今離家兩個月,這段時間裡,我在家人的逼迫下轉回寄宿生,重新回到舊日頹時,一年前剛出來租住房子時所說的「擺脫七年寄宿生活」如今成了笑話,此非「七年寄宿生活」,而是「永遠的寄宿詛咒」。我並不是沒有能力擺脫,而是沒有權力擺脫。
爺爺將他的暴脾氣遺傳給父親和我,奶奶把她的念舊愁情遺傳給叔叔和我。奶奶七十歲,是中國封建時代悲劇女性的典型,臉上佈滿皺紋,混亂年代裡的尖屈命運一字不漏地刻在這些皺紋之中。我回到家後在桌前獨自哀愁,她恰好上樓拿儲備在糧倉裡的粉幹,見了我便走過來,從灰塵中摸出一本相冊,慢慢地翻閱,瞧見了什麼好玩的就指給我看。
她下樓後,我自己重新翻了一遍相冊——很多東西,剛出生,兩歲,三歲,照片裡都有,非常稚嫩,和我見過的所有那個年齡段的孩子一樣癡傻。我看見父母抱著我,我睡在繈褓中,大家洋溢著笑容。那時候誰又能料想到這個嬰兒要在後來十多年間承受那麼多痛苦和慘烈的事情呢?
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我出生後一兩年,父親並沒有兇惡起來,他喜歡在脖子上掛著老式相機,什麼都拍,自己、親人和朋友都在相冊裡出現過,據說還到某個傳媒公司工作過,差點當上了記者,這些都在老照片上展現著,他將純色襯衫塞進西褲裡,皮帶勒著自己的小腹,要麼摟著朋友笑,要麼自己一個人笑。那時候誰又能料想到他五十多歲還要為了生計四處奔忙而每天躁怒不止呢?
這個家庭再也找不出任何開心的事,全家人再無笑顏。


中秋的虛偽假期僅有一天,第一天下午回家,第二天下午便要離開,今天就是「第二天」。
雖然身處高三,但實際上我是不寫作業的,那些都是狗屎。我安排上午將《常怨篇》的幾首漏下的詩稿抄正——自打去年七月份寫了第二十首以後,我很久沒有去管它了。唉唉,都是一年前的舊事了。
此後我計畫給父親打電話,恬不知恥地向他要錢,儘管我的生活費比宿舍裡所有舍友低兩百以上,可家人湊起來仍然很吃力,已經快到負擔不起的地步了,這一切的原因是他媽的什麼呢?
(那時我的父親已經開始以生活費來要脅我,讓我勸母親與他複合——儘管他們已經離婚九年,而離婚原因是長期家暴。這種經濟挾持一直持續到今天。2022.9.17記)
九月初抑或八月底,軍訓期間,我得知爺爺被查出膽結石,而去年的同個時期,奶奶被查出肝水腫,那時我陪她在醫院待了兩個星期。父親回來照顧爺爺,其實自己也一身病症。在獲知爺爺的消息後,我抽空請假去看望他,爺爺躺在病床上,手背奇皺,插著針管,他讓我俯身聽他說話,像電影中在彌留之際的老人要告誡後輩什麼一樣,於是我將耳朵湊到他嘴邊——原來又是叫我好好讀書。
我並沒有告訴他,我現在已經把成績之事丟到腦海裡的垃圾桶很久了。
應試呵!應試!
如果不是因為受困於唯分論、應試教育、唯讀書高思想、寒門出路說,也許父親就會發揮出特長幹一番大事,而不是靠分數多寡得出自己無用的結論,也許就不會因區區文憑而屈於社會,也許就不會帶著他醜陋的兒子在風雨中飄搖,我們就不會成為全村最貧窮的家庭之一,家裡就不會無故多出數個病人,整個家族就不會在三十多年間變得殘敗不堪。可是沒有人認識到問題本源,依然一遍複一遍地叮囑後世往應試的死水潭裡鑽!
我不懼貧窮,我甚至沒有心思把它當作一回事,我只是憤恨這個社會的愚俗。
從小到大,我從未提出過任何貧困資助金的申請,可是前不久,我的母親在沒有詢問的意見的情況下私自向某慈善機構要錢,即便它的資助條件是「成績優秀」。成績優異——母親如是填了,然後對我說:「沒事,以後你的成績好起來就行了。」
七月十六日開學的時候,我再度因為學費和寄宿問題與父親吵起來,非常他媽的不可開交。後來我告訴他,我很厭惡他向我灌輸處世厚黑學,很厭惡他教我如何為了利益奉承他人,這麼活著是不可能有骨氣的。我對他說:「你應該為你有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兒子感到驕傲。」
他說,沒辦法,社會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