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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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21
2018.6.20—2018.7.9

我開始了一段黑暗痛絕的時期——也許開始很久了。我稱之為「時期」,說明在我腦中的潛在觀念裡,我對未來還是抱有期望的,而非甘願在濁世中爬行一生。這種觀念並不可怖,它只是單純地悲哀。


我的母親方才穿上高跟鞋下樓了,她明天去福州,我們做了最後的告別。她把我的手機一同帶走了,這意味著我失去了網路、失去了對外界資訊的獲知,似個隱士,可惜我實際並不是,每日與學校的牛鬼蛇神打交道,這仍令我頗為不安。
母親為了我所謂的「成績」、「前途」,終決定將我遣返學校做寄宿生,沒收我的手機,把我置於可怕的狗舍,被犬吠折磨得死去活來。
我極早以前開始反對中國的教育制度,如今正是高潮迭起的時候。今晚作業很多,我一個不寫,它們很煩。
圓形的紅色鐘錶顯示時間已過十一點半。


一場暴雨強姦了我的城市。晴雨被中午分明地劃開,炸了幾聲驚雷,又吟了一陣悶雷,豆雨傾盆而下。
風亦颳得猛。這令我憶起三年前的《風魄》,我的第二部分線敘事災難片(劇本),那時我剛上初三,正興對人性的批判,也許就思想而言較現在幼稚,但絕對是超群的,因為彼時同齡人都在為遊戲和追星操勞著。
胡遷的《大裂》仍未到貨。下午回來,後門被水堵去了路,我脫下鞋子,穿著襪子從池中趟過,不是甚麼不幸。
我胖了,又胖又醜,卻仍活著,這同其他醜人的「活著」並不一樣。


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明天是「六二三」事變兩周年。
不幸像江河一樣在我胯下流動。我已經對傻逼應試教育失去耐心了,我與往常一樣,沒有一節課是不發呆的,老師在上面講什麼和我並沒有關係,它並不能強身健體或者帶來快感,它的作用只有考試,考試為了「前途」,我對「前途」毫無興趣。我的家人竭力呼籲我讀書,強迫我這個好避世的可憐孩子爭功名,媽了個逼的。
桌子很輕,寫字時,我稍不慎便使它翹起半邊,桌上物件倒下的聲音,像他媽狼嚎一樣刮磨我的心臟。
《大裂》到了。有人評論在胡遷的《大象席地而坐》時說:「父母是窮藝術家最大的敵人」,我打心底兒明白。爸爸要窮瘋了,自己過得不好,還要拿錢給家裡蓋房,在我身上花個幾百都不情願;媽媽欠了一座山的債,每天為省錢吃力地算計。
越是貧窮,我越討厭錢。可憐的犢子,被人當作振興家族的工具,一路拖離了桃花源。


星期六傍晚,我給自己灌了一大杯奶茶,許久沒有感到饑餓,憑著這飽勁,我把幾萬字的《大裂》讀完了。
生活已經糜爛到不知下一分鐘做什麼的程度。我從學校背回幾本練習冊,但沒打算翻開。今天是「六二三」事變兩周年紀念日,這並不意味著什麼重大的東西,兩年前的今天,我在整個考場的學生都在作弊的情況下獨自完成了中考,僅此而已,並不偉大。
同桌問我,你覺得自己平庸嗎?我說,不平庸。他問為什麼,我回答:這不需要理由。他有嘲意,因為我的成績在班裡倒數,我討厭讀書——在學校裡。
我有錯,但只有一點,世界錯得更多,我佔一成,它佔九成。世界並不壞,它只是單純地傻逼。「單純地」,是這樣吧?其他人也許會寫成「單純的」,但這語法是錯誤的,所以我語文考得不好說明不了我是文盲,語文考得好也興許是答題機器。
物理課,兩個球一碰撞就能他媽撞出一堆公式,磁感線向利劍一樣向我刺來;化學課好似播放新聞,今天誰他媽水解了,誰又他媽電離了,看到「溶液」兩個字,我就直犯噁心;數學課的雞巴邏輯,語文、英語和生物簡直為發呆走神量身定製,生活中的一切,一切屬於生活的,都散發出焦爛的味道,我日復一日幹著同樣的事,圍繞在我身邊的人們,他們的嘴巴耳朵鼻孔、馬眼肛門陰道,無時無刻吶喊著:
「不讀書,未來就完了!考不上,人生就完了!你完了!你完了!」
去你媽的逼。

方才去街上吃完飯,又亂逛一陣,回家洗完澡,癱坐在椅子上(準確來說是沙發的一部分),仍無心寫作業。就現階段而言,考得好與壞都避免不了被趕回學校,有什麼用呢?
飯店的老闆娘叫兒子不要玩手機,她兒子和她丈夫真他媽像。
被大雨侵蝕的暗夜城市,各種顏色的燈晃暈人眼,空氣潮濕得令人憂傷,這很容易讓我想起小時候,我沒被逐回老家上學的時候,那個陰愁的城景就是這樣。那時候,父親騎著單車,七八歲的兒子坐在後頭搖晃,經過一家溢著紅光的髮廊,他便指著那兒對我說:「兒子,那就是雞店。」
(媽的,知道是雞店還不帶我進去)
失去了網路,我便像在物質上補償自己——買了一份上校雞塊,店裡夥計不嫺熟,讓我等了很久,回家後幾分鐘吃完。我又買了瓶可樂。
大約一周前,我向母親闡述了自己的「補償論」,我說,既然童年遭受了那麼多痛苦,現在就要用享受補償。母親表現出前所未有地憤怒,指著我足足罵了二十分鐘,臉都氣得幾乎變形。我理解她,現在的情形是:一家人都等著我以後贍養他們,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也許還包括至今未婚的叔叔。但我不會否認我的論調。
淺褐色的舊桌上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空空如也的抽紙包裝袋,七折八繞的數據線,畫到一半的《公僕3》海報,空牛奶盒,綠皮髒筆袋。
苟活得熱了起來,我去開電風扇吧。


我醒了。周日下午沒有課,我一閉眼睡到了三點,無所事事。被我折起來睡的枕頭,拚命地恢復原形,在床上立起半邊,像一隻蹲著的怪獸,有濃濃敵意,想要撲過來殺死我。我懶得去弄平它,心想,那快點過來殺死我吧。
過一會兒去補鞋子,把別人認為該用來學習的時間更快速地消磨掉。我還會買一本硬殼筆記本,用來寫散文或者短篇小說,先前老師不斷催促我們買這種筆記本當錯題集,而不是用學校發的、脆弱易爛的軟紙筆記簿,我才他媽不買來幹那種事,我要把好的東西用在我喜歡的事情上。
離高考的時間不到一年,父母把它當作「唯一出路」,而我只當作笑話。


十點二十分放學以後,校門口停了很多摩托車,它們亮著淒慘的黃燈,在死夜裡等孩子。
我花五塊錢買了本筆記本,塑膠皮裡鋪滿了藍色的反光粉末,上面印著個巴黎鐵塔,旁邊飄著許多我看不懂的法語,很俗很刻意地浪漫著。我打算在這本子上寫的第一篇小說叫《窮途》,我花了一個下午的課去構思。
母親方才又打電話告訴我,今年的高考分數云云(事實上校方幾天前就在說這些廢話),她說希望我能考本一,我保證暫時不會打攪她的美夢。
我把舊SD卡塞進那個螢幕只有橡皮擦大小的老人專用按鍵手機裡,它可以放歌,但無法調節音量,要聽聲時,我便壓在枕頭下麵降音。每天醒來,發現今天依舊是昨天,沒有什麼新鮮事,依舊要在教室裡坐上十多個小時,我就他媽的非常不開心,但值得慶倖的是,我和別人不一樣,我至少不情願這麼活著。


今天回到家後,我看見一隻蟑螂從桌角旁竄出,這並不奇怪,因為此前我有在家養蟑螂的美妙歷史,奇怪的是,它爬出門外,竟整個翻了個面,在地上痛苦爭執,不知是給誰的藥毒到了。
蟑螂的鋸齒足在空中迅速揮動,腹部鋪列著的凹痕非常精緻,像特製的鎧甲一樣,我覺得它十分美麗。我試圖把這個可憐傢伙翻過來,成功之後過了幾秒,它又翻了回去,我猛然恐怖地發覺這似乎在暗示什麼。
上午,班主任問我,是不是有個「遠房表叔」找過我;下午,他又在走廊上大聲地問我:是不是要學編導。(我曾向母親透露過我想做導演,拍電影)。我既難堪又恐懼,我討厭被公佈想法、被支配道路的感覺。
母親喊我給那當了什麼官的表叔打電話,我計畫明天很客氣又毫無獻媚語態地對他說,我不需要任何説明。我的娘一定會罵我,正如我一定會拒絕走後門一樣。不幸的是,此後班上的某些同學會知道一件事,並拿來做笑柄——那就是我這個廢物竟然想當導演。


晚上買了一份肉片回家,因為有一層炒豆鋪在表面,所以剛開始覺得特別好吃,豆子被吃光以後,油亮的肉片就如同肥蛆一樣難以下嚥。
「表叔」的電話沒有打通,我也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編導培訓,我從小到大都很怕麻煩。
中午上廁所的時候,我想出了《楚哲》,晚自習發呆的時候,又想出了《綻放》。因為被迫一天到晚做同一件事(上課),我的想像系統格外發達,這使我一天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自己的世界度過,但靈感越波濤洶湧,發洩靈感的時間就越貧乏,我幾乎只有每天中午的二十餘分鐘可以留給寫作。
有個同學(《醜人》中萬騰英原型)喊我租手機,價格是兩塊錢一天,但沒有電話卡。我沒有同意,因為我絕不能為了玩樂就放過這段靈感蓬勃的時期。


今天,《月食》女主角的原型把我桌上的書抓起來往地上摔,我很尷尬,沒有反擊。
我努力了,卻還叛逆不出模樣,還被迫忍著操蛋的社會、操蛋的一切,我所渴望的理想中的叛逆是:不迎合填鴨式教育去讀書,隨手扇小人、偽君子的耳光,高考交白卷,大把地撕毀教科書,站在全校師生面前笑他們愚鈍、告訴他們「應試誤國」。可我他媽做不到,全家人都指著我的脊樑,推我到地獄中,讓我考試,讓我給他們創造一些值得炫耀的事。
母親至今出去八天了。我還有英語作業沒寫完,我又陷入了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詭境。


最近幾天的月亮圓得要命。
晚自習做了三題選擇題後,哀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這在以前是家常便飯,只不過近來刻意不去想,就有一段時間沒發作了。
我自初中時期就不愛問問題,因為遭人排斥,自己又好孤立,便恥於請教——這僅局限於我在學校念書的時候。後來上高中,不出所料地沿襲了這個傳統。班上沒人看得起我,我又黑又醜,噁心至極,成績還差,連打籃球都不會,平時亦沒表現出什麼特長,是個廢人。我連看都看不懂的題目,在教室裡隨便揪出一個學生都能解答;偶爾做對一道簡單題後沾沾自喜,殊不知別人早已將其範本爛熟於心,甚至不屑於做。我是弱智嗎?這不公。更不公的是,我要被以成績為衡量標準定義為沒用、沒出息,而不是什麼綜合評價。
明明對應試教育的適應度已經到達極限了,可還要被全家人斥責!我多麼希望自己像別的差生一樣,在不努力上進的的同時還沒有壓力地、理所當然地活著。
一個人在學校沒有朋友,沒有人關心,任由風吹雨打,放學了便一個人穿過幽深的窄巷回家,回到家後,母親打電話過來問:「一切都還好嗎?」
我說:「都好,都好。」
她怎會知道我在自殺邊緣徘徊?
以前還可以通過幻想、創作來避開這些孤苦,現在被威脅回學校住,我又不得不直面它們,這下才大悟:不論《元元》、《公僕3》和《黃昏末路人》,還是《窮途》、《楚哲》和《自轉》,都他媽的救不了被全世界踢趕的我,我把一時憂憤發洩其中,現實仍要被它們糾纏,被強迫有所作為。
但我能做什麼?

十一
又是一個週六。幾次舉書複習,又覺無趣,就寫《窮途》,以為能寫完,後來手指發酸,堅持不下去了,空著個結尾。
這次期末考一定考不好,這是現今唯一一件沒有發生卻能被準確預料的事。一定考不好,一定。我沒有辦法。
我把表叔「對我學習有幫助的建議」拒絕了,被母親責備了幾句。
剛才走了很長的路,只為買漢堡。我的醜陋擠進人群中,店員像看傻逼一樣看著我。雞腿堡真的只有雞腿,連他媽一片菜葉都沒有。小時候覺得吃漢堡很奢侈,一年難得吃一次,現在吃到了卻高興不起來,現在渴望拍電影,等以後真的拍了,會不會也不如預想中那樣開心呢?
手很累,不想寫更多字,也沒複習,考試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不去想就好了。

十二
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母親會不會並沒有把我的手機帶去福州,而是藏在房間裡的某個地方?這顯然不太可能,但擅於幻想的我又捨不得這個想法,於是開始搜尋,自然沒找到。最後我把目標鎖定在了一個上了密碼鎖的行李箱裡,可惜打不開。
我還是沒忍住向同學租借了手機,獲得一時愉悅,卻浪費大量創作時間(那個手機裡有幾部AV,我愛AV)。
電解池之類的題目極其晦澀難懂,彷彿每道題都有一萬個陷阱,完全摸不出規律,今天說1+1=2,明天又說1+1=3,我以為我領悟了,就猜後天是1+1=4,結果卻是1+1=8,沒有原因,愛學不學。我做不出題便發火,然後悶悶不樂,最後是發呆,直到放學。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十三
今天淩晨拉肚子,痛醒兩次,腸子淒厲地吼叫,痛感從低到高勻加速攀升,然後達到一個峰值,使我蜷縮起來,再慢慢消退,周而復始。我對這種痛法太熟悉了,因為生活也是這麼折磨我的。
不論如何,生活還是很沒意思,一天的時間因為單調無味變得很短。早晨或者 中午醒來,發一會兒呆,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和以往一樣,隸屬同個範本,沒有一絲新意,我就開始他媽的鬱悶起來。在這種極度枯燥的狀態下,我開始渴望出點事,比如一場小地震,比如哪個中共常委突然來訪,學校裡的哈巴狗大張旗鼓地迎接。
晚自習下課去觀察別人做題,發現我不會的別人都會,卑微感再次來襲。我的智力有問題,母親偏不接受我是弱智的事實,她總覺得我能超過別人。

十四
剛才拾起半年前買的《白夜行》翻了幾頁,結尾看了許多遍都不麻木,哀傷卷上心頭,為什麼呢?噢,原來我也有過與其情節相似的經歷。
晚上複習生物,背了很久才知是不考的內容,也無傷大雅,成績差是一定的,只要別太離譜就行,免得惹母親發怒。話說回來,我又和她起爭執了,她讓我暑假去上所謂的培訓班,一面問我同不同意,一面又強迫我去。倘若我不去的話,就會把兩人都他媽攪得不開心。
明天期末考,我沒打算也沒辦法做任何補救措施,一切奉行「不去想原則」,我知道將會完蛋,但至少還未到來。
暑假只有七天,彷彿只要學校多放一天假,那些大腹便便、滿肚油膏的領導們就會全家暴斃。當然,我還可能要被逼迫去上培訓班,這樣的話,我的創作靈感黃金期就被毀定了。

十五
語文作文終於針對「前途論」命了一次題,但亦無用,眾學生依舊搶著唱讚歌,而我則把舊作《中國式前途》改了一點放上去,盡力委婉地批判和否定(免得惹麻煩),誰知越寫越激憤,最後還是忍不住罵開了。其實考試出這種題目,無非相當於讓人用《離騷》裡的句子拍領導馬屁。
又他媽拉肚子了,晚自習疼得死去活來,以後必須少喝點汽水。
向同學請教了一道題,二項分佈,自己想了半小時無解,她一分鐘寫出答案然後教我,教了也不會,她說:
「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以後不教你了。」
我的淚腺因為自卑而運作起來,我太他媽廢物了,我太他媽廢物了。
我的心情無比糟糕,我悲傷著,直到放學。我以為看不見那道題就不會哀愁了,於是撕下來扔垃圾桶裡,我想把書本上所有這種傻逼題都撕掉,但是鈴響起來,已經沒時間了。
母親在電話裡說她一時半會回不來,篤定不把手機還我了,而且暑假還可能要培訓,此後還要返校住宿,被吵得日夜難眠。厲害呀厲害,竟還能如此不幸,竟還能如此不幸!老天爺,我問你,此後還有沒有比這段時間更痛苦的日子,如果有,請告知我,方便我提前尋死。
肚子又疼起來,今晚不安詳。

十六
今天的雙皮奶太稀了。它的包裝上印著「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真他媽諷刺。
《窮途》的初稿完成了。
再提一嘴考試,數學全然不會,化學全然不會,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而後我便可以跟母親說「感覺良好」。母親幾天後回來,我預料是這樣:我們為了手機歸還與否而爭吵,我退讓,此後回老家或者去培訓,等成績批改出來,發現又退步,母親大怒,我則以「怎麼會這樣?完全沒理由啊」作解釋,然後開學,然後返校寄宿,沒有任何娛樂。
晚自習草擬了《厭世者前傳》的海報,觀感不錯,高興了一下,劇本大約於「一一七」四周年之前完成。三年光陰呵,2016年的《厭世者》,2018年的《厭世者歸來》,到如今的前《厭世者前傳》(2019年初),變化的只有我的年齡,不變的是我對社會深深的絕望。

十七
早晨醒來,眼睛迷離,望著空氣發呆,思緒飛到幾年前,忽而又飛到幾年後,回過神來,現在還是現在。
寫《假髮》,不知覺晚上十一點了,疑被裡面的驚悚內容嚇到,於是停筆。
今天期末考試結束,明天正式放假,考完物理之後,我以為大題都對了,聽別人對答案才知自己何其幼稚。每次都考砸,沒有特例,連基因都會突變,為什麼我的命運偏如此死板?
母親強迫我上補習班,然後不打算把手機還我,說是想讓我一年之內「發瘋一樣地讀書」,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為什麼生活可以這麼痛苦?等成績出來以後,情況還會惡化。
活上十多年都這麼難受,一輩子該多難熬?

十八
不太喜歡和母親通電話,因為只要她問我在幹什麼,我就必須回答「在讀書」或「剛剛在讀書」,只要做半件與學習無關的事,她便覺得不可理喻。我由此想起某位考上清華的作家的自述,她說在高考前夕,自己看幾眼電視便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於是賭氣將自己反鎖在臥室裡,父親竟然拿菜刀來砍門。不論如何,都是再強調應試化讀書的重要性。
討厭應試教育的大有人在,但他們最終都後悔了——他們本覺得能憑藉自己的才華不讀書就能獲取「功名」,後來失敗,於是後悔——其實本質是他們看不見始作俑者,中國教育之所以是狗屎,是因為它強調無意義地刷題背範本、強調弱肉強食的糟粕規則,既然看不見,便逃不出狗屎社會的怪圈,然而學習本身不是狗屎,而是一件光榮的事情。當然,我不愛「功名」,自然不會為抗拒應試教育而帶來的悲慘結果而後悔,從這一點來講,我又顯得超凡脫俗了。
明天回老家,母親仍不回來,我只能靠著閱讀雜誌和寫小說度日。回看《狂哀》開頭,竟已然寫了十八天,而假期只有八天(實際是七天半),還不及《狂哀》時間的一半。
《假髮》已經寫完,今晚開了《楚哲》的頭。
去飯店吃晚飯時,店裡四周無人,和老闆聊起來後才發現我們是老鄉,還去我村裡做過事。我點了一份雞腿飯,他熱情地添鹵蛋、撈青菜,還加了一些酸菜,彷彿我不是顧客,而是純粹去他家做客的朋友,後來找不開我的百元大鈔,還同意賒帳。我對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激,這感覺大概就是所謂的「老鄉見老鄉」了,而班裡人雖然戲稱我為「老鄉」,其實都打心底瞧不起我這不會讀書的廢物。
(後來吃過無數次沙縣小吃裡的雞腿飯,再也嘗不到當初那樣的美味了。2022.9.13記)
我將近一個月沒有看電影了,這對於一個做電影的人是很不應該的,但因為沒有手機之類的電子設備,所以情有可原。當然,苦於社恐症而不敢去電影院也是原因之一。
回出租屋途中又遇見熟悉的貓,它躲在巷口,很美麗,我去摸它,它便繞著我轉圈,我沒開手電筒,在漆黑的巷子裡和它談話。動物不會覺得我醜,不會覺得我沒用,它就是喜歡我。我又想起2015年「厭革」時期的名言「寧殺十個排擠我的人,不宰一條誤咬我的狗」。
嬉戲了十餘分鐘,我與貓告別,它不舍,在門縫中望著我,並試圖進來。我說:「你走吧,我不可能陪你一輩子。」
我關上門,想哭,彷彿永遠見不到它了。

十九
今天回到了老家,所有喧鬧通通消失,一片寂靜。
蜘蛛在桌前結了網,我親眼看著它一圈圈盤起來。它先是盤大圈,間距差不多是自身寬度,以便讓自己順暢爬行,然後織小圈,這回更密集,織絲的速度又快,讓我很驚異。我很想知道它結完網之後會幹什麼,於是耐心等著,發現它只不過待在網中心一動不動。
它很聰明,在大雨到來之前完成工作,夜晚降臨,蚊蟲飛進來避雨,經過窗前的陷阱,全部掛在了網上,它爬過去,用蛛絲裹起來,像是要用虐戀的方式強姦獵物。全程和科普讀物上所述無太大出入,但依舊令我感歎。
《楚哲》突然沒了靈感。
回家後,我抱著初中時父親買的天文百科全書看了一下午——以前以前因為大量晦澀難懂的術語沒給予關注,現在有了點原子物理的常識才能稍稍入迷,並且再次燃起對科幻題材的創作興致。
暑假沒有手機玩,因此我買了水彩顏料回來,再從雜物中翻出以前的畫紙,卻找不到調色板,真他媽操蛋。

二十
過了一夜,蜘蛛吃飽了,支離破碎的殘網掛著許多昆蟲屍體,而它的絲囊又重新鼓起來。
昨夜母親來電話,告訴我她在網路上查到了我的期末考成績——果不其然,儘管本來排名就處於年段尾巴部分,但厄運不會因為我的悲慘處境而取消來訪,所以我又退步了幾名。很多人說成績越差,越容易進步,嘿嘿,我不一樣,我受過詛咒。聯想起我在某篇小說上看到的描述:「漫無邊際的厄運就像河水決了堤」,這太貼切了,厄運不僅像決堤的河水,還像破裂的大動脈,來勢洶洶,難以阻擋。
我又想起那個「父親拿菜刀砍門」的故事,之所以印象深刻,並非因為其行為之粗暴,而是因為倘若我和我父親生活在一起,他也許會幹出差不多的事,這麼幹的目的就是防止兒女掙不到錢而葬送自己的晚年。
如果沒有父母的壓迫,我哪會管成績這狗逼事,我大可以像金聖歎一樣灑脫,大可以考試交白卷,同學要是瞧不起我,我也不在乎,還反過來睥睨他們,嘲笑他們的懦弱死板。可惜呀!但凡是人,必須由一個及以上的力量養大,一旦養大便有恩,便要報答,至此沒有問題,問題是報答的方式竟是死讀書,否則就是不孝之人,加之中國傳統孝悌觀和漠視養老制度的無能政府,也就很好解釋為何應試教育能控制中國人世世代代不動搖了。
但我偏要動搖動搖你。

家鄉蟲多,昨日的蜘蛛棄網而去,殘網上還留有蚊蟲。今天下午桌上又多了一隻半死不活的綠毛蟲,不知喂它吃什麼,於是隨便搞了片葉子墊在它下面,不吃,卻有排泄物。然而現在側躺著,輕碰雖會蠕動,但奄奄一息,必死無疑,我也救不了它。唉。
好消息是,寫《楚哲》寫上了癮,已經快結束了。
回到正事上吧——最開始《狂哀》是為了緩解失去網路帶來的枯燥而作的隨筆,每日一記,如今網路似乎是回不來了,因為我奇差的成績犯了母親的怒,那麼《狂哀》也不太可能一直寫下去。二十是個好數字,也許二十歲就沒這麼糟了。
且到這裡為止,幾天後,我將迎來更令人恐懼、更陰暗的日子,但也先活著看一看,如果意識到一切再也好不起來了,彼時再選擇死亡也不遲。
狂哀著的人,愚昧著的狗,世界沒有盡頭地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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