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 蜘蛛或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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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21
羅伊德最近很開心,開心到甚至願意住在家裡,儘管跟妻子還是能不見就不見,他該慶幸當年先皇賞給他祖父的莊園足夠大。開心的原因不用說了,他不讓蕾奧妮繼續住在阿本多特,暗地裡花錢在城郊處買了一棟宅子給她,這樣往返城裡時可以隨時駐此一敘。他本來還提出要雇幾個僕人給她,被後者拒絕說自己堂堂一巫師根本用不著僕人,有條件不如給她提供些實驗對象,兩人還為這事不輕不重地拌了幾句嘴。十多年裡他習慣了用縱慾麻痹對老師的思念,如今終於見了面后,他發現自己的心裡變得無比踏實,自覺來日方長,反倒不急著像年輕時那樣日夜黏在一起,彷彿每個明天都可能要面對離別。他最近還搞清楚了老師的真實身份,知道原來「蕾奧妮」這位姑娘早在他出生前十幾年已曾是紅遍皇都半邊天的歌女。這一個多月他借著公務外出的由頭,除了辦公和買宅子,就是搜羅了大量當年蕾奧妮當紅時期的影集照片畫像等等,然後拿回到新買的宅子里觀賞,蕾奧妮還每個都認真點評了一番,順便介紹了她記憶中拍這些東西時的各種背景故事。從一介凡人羅伊德的角度來看,和老照片里的女明星一起看她出演的老電影,實在是如同夢境般的經歷。

眼看天氣逐漸熱起來,他準備暫停工作開始回家休假。衛隊區是不打算再去了,外出旅遊幾乎和工作沒多大區別令他提不起興趣,至於蕾奧妮那邊要留給她點私人空間,想來想去只有在家待著比較悠哉。

「倦鳥愛顧自家巢……」他突發奇想中隨口念出一句諺語,抬頭望著前廳迴廊里歷代公爵的畫像,最後一幅像是個例外,那並不是任何一代公爵,而是他大哥利昂的畫像。雖說不合慣例,羅伊德繼任后堅決要求把大哥的畫像列在最後,並列在父親畫像的右側。父親和大哥,羅伊德打心裡尊敬他們,卻不是真的懷念他們。每當他回憶起他們,就會想起自己的虛名和他們的成就相比起來不值一提,何況連這點虛名也是撿他們的遺產才能得到。曾經,羅伊德被告知自己可能學會魔法時以為有朝一日必能和利昂大哥比肩,可惜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得到回報。如果利昂大哥活著,這個家或許會比今天由自己這個冒牌巫師治理的狀況要強大很多吧;可如果真是那樣,他羅伊德恐怕只會是那個讓父親和家人失望的不成器的小兒子,而不是今天這位科萊藤公爵。把大哥的名字傳給自家兒子,當時他相信這是一種紀念,後來仔細想想,他究竟對此抱有哪些期待,又是否在指望兒子成為自己不能成為的那種人呢?

「羅伊德老爺。」正當羅伊德發愣時,耳邊傳來凡妮莎的聲音。

循聲望去,妻子的貼身女僕正帶兒子走來。利昂撇著小嘴,滿臉鬧彆扭的樣子。

「爸爸!」利昂看見羅伊德就鬆開牽著凡妮莎的手沖自己跑來。

「嘿,我的小學究。」羅伊德伸手一把就將利昂舉過頭頂,隨後摟在懷裡,利昂坐在他臂彎上,兩手摟著他的脖子。

「最近有什麼震撼全斯特拉瑞亞的偉大發現?」羅伊德笑嘻嘻地問。

「沒有。」利昂看上去並不是很高興。

「怎麼,我以為你會告訴我你最新讀過的故事。」

「我最近都沒看書,我在做我的針線活兒呢。」

「啊哈,你離偉大設計師又近了一步。」羅伊德用另一只手打了個響指,「要不要爸爸給你講講最近宮廷流行時尚?」

「可是我沒作衣服。」利昂也學他打了個響指,但是不響。

「那你作的是?」

「布偶,公牛的。」說完利昂鬆開手跳到地板上,眼睛望著樓上,同時伸手隔著褲子拽了拽粘在屁股上的內褲。內褲一直濕漉漉地,弄得利昂很不舒服,他有點後悔剛才沒讓安娜連同內褲一起幫他換掉。「一會兒我們要去吃晚飯嗎?」他大聲問。

「凡妮莎,晚餐時間到了?那咱們走。」羅伊德問凡妮莎。

「還沒,現下夫人應該在會客室。」凡妮莎回答。

「那為什麼非要拉著我出來啊!」利昂激動地抗議。

「別沖你的凡妮莎姐姐大叫嘛,」羅伊德伸手摸摸利昂的頭髮,「有什麼想要的就告訴爸爸。」

「這孩子正鬧彆扭呢,」凡妮莎對羅伊德說,「再者,我可當不了他的姐姐,我年紀大啦,更何況小少爺心裡另有人選。」

「一派胡言啊,一派胡言!」利昂的臉都快漲紅了。

「我看得出你非常憤怒,不過誰能告訴我究竟是發生了什麼,」羅伊德聳聳肩,「我聽得不明就裡呀。」

「追求美好愛情道路上必然經受的小小挫折而已,正像他那令人尊敬的父親。」凡妮莎笑得意味深長。羅伊德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撇撇嘴,心想你可真是抓住一切機會損我。

「才沒有!全是她瞎編的,我只是想請安娜小姐吃晚飯而已。」

「吃晚飯,那還不簡單。叫安娜……安娜?」羅伊德一愣,想起目前府里叫安娜的應該只有蕾奧妮硬塞給他的養女,「上個月送到家裡來的那女孩?」

利昂點點頭。

羅伊德半蹲下身子湊近利昂,問:「我說利昂,你跟她混熟了?」

「點頭之交罷了。」利昂裝腔作勢地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隨後迅速湊到父親耳邊。羅伊德正想聽他有什麼秘密要告訴自己,沒想到利昂只小聲留下一句:「等見到媽媽我才說呢。」

「不要啊,你媽媽來了事情只會更複雜。」羅伊德臉上表情頓時僵硬得收縮成一團。

「老爺,我也建議您就這事跟夫人好好商量,」聽到父子倆談起瑪格麗特,凡妮莎忍不住插嘴,「新來的安娜要如何安排先不說,您不妨回想一下,上次和夫人說話是什麼時候?」

羅伊德一回想,忍不住嘀咕起來:「上個月……啊不,4、3……總不能是去年……唉,你提這個幹嘛!」

「隨便說說。如果惹您不滿就請處罰我吧。」凡妮莎的眼鏡後面射出冷淡的視線,刺得羅伊德渾身不自在。

「別開玩笑啦。你埋怨我也有道理,」羅伊德說,「不過這次,我準備在家裡住上很久,我是說真的!之前我的確顧頭不顧尾地狠狠忙了一陣,不過呢,現在天氣開始熱起來了,我可不想在烈日炎炎下擠在城裡,更不想坐飛艇滿世界亂跑。要說這兩年你們娘家那邊也真是的,我岳父有點什麼事就叫我去盯,誰受得了。從現在開始我宣布,我不工作了,我要在家休養直到秋天!我要在家待到你們全都煩得要把我攆出去為止,如何?」

「這是您的家,您自然可以住到任何您希望的時候。」

「好吧,那麼各位,找瑪格麗特喂腦袋去。」

羅伊德伸手領起利昂大步流星走去,凡妮莎在身後跟著他們。由於三人之前墨跡了許久的緣故,瑪格麗特已不在會客室,一問才知道她已經去餐廳了。一行人又徑直來到小餐廳,這是利昂今天第二次來。瑪格麗特坐在長桌主坐右手側的座位上,正在餐廳女僕的服侍下獨自啜飲葡萄酒。見到羅伊德進來,她放下酒杯凝視著他,臉色不陰不陽。

「哦,瑪格麗特……你來啦。」羅伊德不知該說什麼好,唯有尷尬地笑笑。

「我記得我仍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吧。」瑪格麗特說。

「當然,當然。」羅伊德聽出妻子語氣不善,乾咳一聲後接著說:「我以及任何人,隨時都歡迎你。」

「您還是坐下吧,否則我只好站起來。」瑪格麗特不接他尷尬的話茬,冷淡地望向主坐椅子。象徵一家之主的華麗座椅在平常多數時間裡是空位,她也習慣了看著空椅子。

羅伊德沉默落座,僕人們立即為他斟上酒。凡妮莎照往常慣例繞到瑪格麗特左側坐下,利昂則是完全不理會父母在說什麼,自顧自一個勁東張西望,掃視完每名在場的僕人后,垂頭喪氣地到父親左手側坐下。

「來,給利昂上一杯氣泡酒。」羅伊德招呼僕人。

「他還小呢,」瑪格麗特立刻打斷了他,「不能空腹喝酒。」

「男子漢早晚要適應酒精。」羅伊德微笑著說。

「我更想吃東西。」利昂的聲音很低。他的消沉是雙方面的,在物質這方面主要來自飢餓感。

「很快就會來了吧,」羅伊德說,「我今天吩咐后廚弄了很多東西,可能會把你們都撐死。」

話音未落,開胃小菜炸西紅柿排端上了眾人的面前。利昂舉起刀叉一塊塊送進嘴裡,又喝下一大口氣泡酒,酒精的刺激感叫他胃口大開。

「可惜只有我們四個。」利昂感嘆道。

「平常不都是我們四個么?」羅伊德好奇地問。

「平常只有我們三個。」瑪格麗特輕聲說。

「哎——怎麼說呢……以後,以後肯定是我們四個了。」羅伊德只覺頭皮一陣發麻,想要趕緊避開有關自己的話題,「不過利昂,呃,你還希望誰坐在這張桌子上?」

「爸爸,你看,媽媽有凡妮莎,可我身邊什麼人都沒有。」

「你有多默了。」瑪格麗特說。

「多默是陪我練劍,還經常陪我玩沒錯,但是他平常都很忙的,經常要去幫多納特做事。再說了,他也不是我的貼身僕人。」

「那我去跟多納特說,以後把他調到你身邊。」

「不要不要。你知道我想要誰,你是了解我的。」

「哇哦,多默聽了肯定很傷心。」羅伊德揶揄道。利昂奶聲奶氣地說著小大人似的話,羅伊德每次聽了都覺得有趣。

「我可不了解,想要誰你就直說吧。」瑪格麗特心裡已經猜出利昂想說誰,但她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就是新來的安娜小姐,你之前就見過。」利昂挺起腰板鼓足了勁說。

「不行!」

「為什麼?」

「安娜是誰,來自什麼地方,家庭背景如何,以前做過什麼,這些你都知道么?」

利昂一時語塞,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只得咽了咽口水。

「她才來了咱們家多久,你看到她做過哪些事情,你了解她多少?」瑪格麗特接著說,「萊利,或許你對她印象很好,但這還達不到該讓她整天陪在你身邊的地步,除非你能更加了解她。」

「我掉到水裡,幸好她撈我上來,這還不夠?」利昂此時真慶幸當時靈機一動惡作劇米爾卡,他當時沒想到潑在自己身上的一桶水還能重複利用兩次。

利昂一說這話,他左手邊羅伊德大吃一驚,當場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緊張地問:「啥?你掉到水裡!」

「嗯。要不是安娜,我可能已經淹死了。」到此為止,利昂把他的故事對餐桌上的三個人分別說了三次,每次都添加了新內容。

「女先知啊!利昂,你在哪跌下去的?受傷沒有?」羅伊德緊張得直冒冷汗。

一旁的瑪格麗特看了,心裡泛起一陣苦澀。多默給她講過事件的全過程,她是在座三位成年人里唯一知道真相的。萊利從小很會撒謊,這她清楚,也知道那是他長期跟他父親周圍那些女郎們周旋中練出來的。但他對她這位母親素來絕對誠實,沒說過半句謊話,如今好兒子竟為那個女僕隨口編出連串謊言。這麼小的男孩,也懂得為喜歡的女孩撒謊。她看看杯中的葡萄酒,隨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杯子在桌上砸出一聲沉重的悶響,對面父子倆同時一驚,兩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們的妻子或母親,瑪格麗特的眼睛也看著父子倆。

「您對您的兒子又了解多少?」瑪格麗特這句話既是在問羅伊德,也是這一刻的有感而發。

「你說什麼呢瑪格麗特,你聽見沒有利昂說他掉水裡了——」

「老爺,不必擔心,」沉默許久的凡妮莎這時開口了,「利昂少爺不是好好地坐在這兒么,我已經檢查過,少爺沒受半點傷。」

這時第二道菜甘藍土豆蘑菇湯上到眾人面前,濃厚的湯汁里除了甘藍和蘑菇還有一種看不出是什麼的肉類。濃湯的香氣吸引了利昂,他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羅伊德拿勺子嘗過一口,果然風味鮮美。「這湯實在鮮美。」他感嘆道,「用我拿回來的野味兒做這個湯,非常成功。」

「爸爸你拿了什麼肉給我們放在湯里?」利昂好奇地攪著湯。

「反正又是不知從哪個偏遠山區帶回來的土特產吧。」瑪格麗特用手撐著頭,顯得心不在焉。

「這次的『土特產』可能會把你們嚇到,做好心理準備吧。」羅伊德狡黠地笑著。

「所以安娜小姐呢?」利昂猶自試圖掙扎,又把話題強行切回自己的事情上來。

「夫人已經說了,不行。」凡妮莎的語氣冷靜而堅決,「如果經過考察認為她可以勝任,那麼以後可以,現在就不用想了。」

「為什麼不是現在嘛!以後就不知多久以後了……」利昂嘟著小嘴。

「或者也不必立刻定下來,先讓她做點事看看錶現如何。」羅伊德咽下一口葡萄酒後開口說,「我記得她認識字,這很難得,不妨讓她陪利昂讀書試試。之前多納特還跟我抱怨這麼小的孩子不知該叫她幹什麼,正好這件事肯定是她力所能及的——」

「人是您放進來的,您也可以送回去。」瑪格麗特冷冷地說。

「那姑娘是不是惹到你了。」羅伊德苦笑,「米歇爾先生的劍術課有小多默一起,念書讓安娜一起,也沒什麼不好。」

「少爺學得太快,根本不需要人陪,」凡妮莎說,「和別人一起只會耽誤他的進度。」

「那女孩能聽懂多少是無所謂的,你只需安排她照顧利昂……」羅伊德說。

「不管怎麼說,我絕對不會同意。」瑪格麗特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看來這次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可以奏效。

眾人沉默半晌,羅伊德突然在利昂耳畔打了個響指。利昂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他抬起頭好奇地看著父親。

「我已經幫過你了哦。」羅伊德沖兒子擠了擠眼睛。

這時,房門再次打開,廚師手推一台巨大的長餐車進到餐廳內。揭開棚頂的一刻,瑪格麗特驚呼出聲,凡妮莎也本能地握住她的女主人的手。

「好大一頭蜘蛛!」利昂興奮地喊道。

「別緊張,各位,這就是我精心準備的曠世名菜——碳烤食人蛛。」羅伊德看他的壓軸主菜終於出場,不覺間得意起來,「上個月我是真的去出差了,絕不騙你們。這玩意就是本次驚險旅程上的意外收穫。」

「這東西能吃么……」瑪格麗特嚇得花容失色。

「螃蟹能吃,蜘蛛為何不能吃?更何況它們在被我們拿下之前還吃人,我們得吃回去才算不虧。最近這段時期,森林兄弟會的攻擊頻度遠超往年,最厲害一次打到離多林格海姆城牆僅150多里的地方。再這樣下去遲早連咱這座莊園也不安全了,我們不得不反擊。上個月我又帶隊去山裡頭清剿那幫飛賊,結果他們早已布下埋伏。我們先遣隊一到,亂箭、法術滿天飛就不說了,漫山遍野的就這群東西。」羅伊德手一指那頭大到嚇人的蜘蛛,「這次太恐怖了。要不是我們早有防備,沒一個人能活著回來。還好我預先備了超強力酸性藥劑,用噴槍發射出去,驅散了一大批,剩下的就跟他們硬碰硬。最後死了幾十人,好歹幹掉幾百頭蜘蛛,飛賊一個也沒抓住。有一個鐵衛團的兄弟很厲害,用大劍活劈了兩頭,其中一頭送我了,就是這個,我急速冷凍之後連夜送回來的。」

這時廚師已經把蜘蛛殼裡的肉一片片切下來,分到眾人的盤子里。利昂吃得津津有味,凡妮莎也嘗了幾口,發現的確好吃;唯有瑪格麗特看著盤子里黑黢黢的東西秀眉微蹙。盯了許久,她還是搖搖頭,說:「您何必帶這種東西回家呢,我們又不缺吃的。」

「一個敵人也沒抓住,還折進去好幾十人!這次已經糟透了,我再不搞點戰利品回來,那簡直是賠光底褲。說老實話,這次上頭那邊還不見得能混過去呢。你父親正在幫我封鎖消息,不過拖不了太久,媒體遲早要曝光出來然後把我說得一文不值。所以說嘛,我要休假了,長期休假,以後逐步淡出胡德拉貢品的事務。」

「您若願意就再好不過了,只是我父親那邊能說通么?」

「我已經跟他說過了,這些年我愈發不順,飛賊似乎正在逐步反制我那幾套方案。我即將面臨無計可施的窘境,畢竟我是個假巫師啊!再這麼下去,我會露餡的。」

「利昂,爸爸不會法術這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瑪格麗特對桌對面的利昂說道。

「我知道。」利昂口齒不清地回了一句,他的嘴裡正塞滿烤蜘蛛肉。

多少年來,羅伊德仗著當年有關他是法術天才的傳聞招搖撞騙,諷刺的是第一個拆穿他的竟是他兒子。利昂六歲那年,曾根據書上寫的施法者常備必需品,通過家裡沒有那些物品倒推出父親根本不會法術的真相。羅伊德知道后感慨兒子何等機智的同時,又百般囑咐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提及此事。

「凡是為國家服務的人,最好的結局無非是功成身退,最壞的下場莫過於晚節不保。」羅伊德接著說,「我想我現在已到了該退出的時候。」

「話說,這蜘蛛肉的味道,怎麼跟剛才的湯很像?」瑪格麗特試著嘗了一口后感覺有些奇怪,「蘑菇湯里放了蜘蛛的某部分么?」

「湯裡面的肉碎是用什麼作的?你們猜猜看。」羅伊德故弄玄虛地賣起關子來。

三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他等待答案。

「蜘蛛肚子里的卵。」

瑪格麗特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隨即乾嘔起來。伊凡娜起身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同時遞給她一杯葡萄酒,想幫她冷靜下來。

「別害怕,瑪格麗特,」羅伊德慌張地擺擺手,「蟹黃烤麵包你總吃過吧,跟那個沒什麼區別。」

丈夫的寬慰沒起到作用,瑪格麗特還是止不住乾嘔。羅伊德趕忙叫人送妻子回房間休息,又安撫利昂叫他好好把飯吃完,他很不放心,一路跟妻子回到房間,直到被轟出去為止。這頓久違的全家聚餐由此落得個虎頭蛇尾的結局,精心準備的食人蜘蛛只有利昂吃了個痛快,剩下的部分大都分賞給了僕人們。

這頓晚餐上,無論是誰,多少都有所感受到些微說不出來的生硬氛圍。一家之主缺席太過頻繁,妻兒習慣了沒有他的存在,飯桌上能聊的話題只有兒子想要個女僕的事。對此羅伊德真心感謝老師的養女為家人之間提供了話題,才讓他免於無話可說的境地。現在,他倒能理解許多以前他總認為純屬討嫌的同階級人士在家裡制定「飯桌上不準說話」之類的規則是為了什麼,考慮到家庭關係比他更糟糕的貴族還有得是,他們的確有這方面需求。

作為全家人話題中心的安娜此時沒有他們的幸運,可以坐在寬敞的餐廳里享用奇珍美食,此時她正經歷一段慘痛的時光,更不知道何時結束。

安娜在凡妮莎看見她在利昂的房間以後,被要求去總務室等著。到羅伊德一家去吃晚餐前稍早,安娜趕到宅邸西南側地下的總務室,開始了忐忑不安地等待。她來這裡工作沒多久,卻知道總務室是做什麼用的。實際上管理一群傭人沒有什麼總務可言,這個名字只不過是用於遮掩的說法,這間房屋的唯一用途是處罰犯錯的僕人,正因此,總務室就設立在宅邸里單獨設立的小診所的下層。府邸的男女按規定嚴格分開住,體罰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安排人進來受罰時,男女肯定不會在同一天。不過公爵府內男性傭人比起女性要少得多,而且大多是幹些粗活的人,平常也沒有機會犯下大錯,因此這地方自設立以來還沒用過。對女僕們正式體罰的總務室也極少使用,自存在以來真正用到這間房屋的次數是個位數。大多數情況下,傭人闖了什麼禍,私底下都可以解決,只有嚴重罪行才會被叫到這裡來接受處分。

任何情況下,動用總務室的權力僅限於女總管本人。今天安娜正好撞到槍口上,她觸犯的鐵律是,未經允許下級僕人絕不可擅自闖入正北側塔樓里主人一家三口的卧室。這條規則不會限制凡妮莎自己、多納特父子等夫婦倆的幾個親信,以及專門負責主人們起居室清掃和服侍一家人的侍女們,她們都是經過凡妮莎精挑細選絕對可信之人。這其中自然不包括工作僅五個星期並且是重點被懷疑對象的安娜。

嚴格來說,安娜有許可,小少爺親自帶她上的樓。然而凡妮莎並不認為小少爺在這個問題上可以說了算,更何況她要防範的正是「親自帶上樓」。

走下一排陰森的台階,推開門,地下室裡面沒有燈光。從門外看去黑暗的門口好像深淵的入口,隨時準備吞噬近在眼前的少女,黑暗的環境恍然間喚起安娜的恐懼,她的呼吸劇烈地急促起來,心臟跳得飛快,雙手冰涼。她勉強張了張嘴,想問有沒有人在,才發現自己顫抖著幾乎發不出聲音。

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少女的腳下,她克制不住想要逃離的念頭。只要轉身離開,回到住處去,就當沒聽到太太的命令,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

明天要受更重的處罰也好,快逃吧。心臟里湧出的血彷彿正對她嘶吼,要她不顧一切從可怕的黑暗中逃脫。

但是不行,要服從命令,只有聽話才是好孩子。從小到大的每一天,少女都被這麼告訴:只有聽話才是好孩子。凡妮莎太太命令我做了,必須要進去。她想。

雙腿顫抖到幾乎占也站不住,少女需得扶著牆壁,才能勉強把身體拖進房間。她身體緊靠在石牆上,要無比艱難才能蹭出半步,彷彿腳下一寸遠的地方就是懸崖。她越來越急促地呼氣,直到雙眼逐漸適應了黑暗,藉助門外微弱的光線,她依稀看到房間里側有一張長桌,上面擺著的似乎是一盞煤油燈!

如果一口氣衝到桌前拿起那盞燈,是否可以立刻終結這個夢魘?可是她這時站也站不穩,又怎麼衝到桌前去。

又靠著牆勉強向前挪了幾步,不到10尺距離的長桌顯得如此遙不可及。此時安娜的視線開始模糊,頭腦一陣陣發昏,如果再這麼下去,走到桌子前自己恐怕就會昏過去。能昏過去也好,至少不必再害怕了,只是如果在這裡昏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仍會身處於這片黑暗的裹挾之中,那將是多麼可怕的事。等到那時,自己還有力氣站起來嗎,也許真的會死在這間地下室里。

安娜咬著嘴唇咬得已經出血。她拼上全身的力氣,踉蹌地邁開腿撲向長桌,整個人狠狠摔在桌子上,膝蓋撞在桌腿處傳來一陣劇痛。她來不及管膝蓋,雙手抓住煤油燈,近乎哀求地扳動打火器。她真該慶幸公爵平時錢多到沒處花,因此連平時不用扔在角落裡的煤油燈也是有自動打火功能的新款,而且總是灌滿了油。刺眼的光芒立即驅散了黑色的陰影,剎那間,安娜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整個人近乎虛脫,跪在桌角泣不成聲。

情緒平息下來后,她擦乾眼淚環顧四周。房間里沒有人,門外也沒有任何聲響,毫無有人要來的跡象。房間里沒有任何裝潢,牆壁也沒刷漆,光禿禿的石磚露在外面。長桌上除了煤油燈外什麼也沒有,但桌前有一排掛鉤,上面掛著的赫然是一排刑具,多股鞭、藤鞭、皮質手銬,捆人用的皮繩等等,一應俱全。房間正中擺放有一座A字形木架,四條腿上各有一個皮扣,顯然是用來把人束縛在上面接受鞭笞。從天花板上還垂下一條鐵鏈,上面連著一副手銬,鎖鏈盡頭連接有機關,看來可以調節長短。安娜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被鎖在鏈子上,行刑人可以把鎖鏈調到剛好讓腳尖點到地面的高度。

原來這個敞亮的家裡也有這一面。安娜心中略帶絕望地想到,如此看來,這一個多月寬鬆的氛圍也不過是假象,只要她觸犯規則,一頓打是免不了的。

安娜到公爵府以來還沒挨過打,領頭的米爾卡對她很嚴厲,但最多不過是呵責。不過更早以前,她挨打也挨習慣了,想到今晚受些皮肉之苦就能了事,不至於被掃地出門,她心裡反倒平靜了許多。她蜷縮在牆角,呆呆地望著煤油燈,明亮的燈光之下她有些頭暈目眩,於是閉上眼睛,可光線透過眼皮仍然很刺眼。

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來,凹凸不平的地面和牆壁咯得安娜身體酸痛。她站起身想活動一下,伸了個攔腰,一轉眼卻看見房間里側是一道拉簾。安娜感到好奇,走到帘子前面輕輕打開,里側是一張小床。床是木板搭起來的,上面鋪著白色床單。越過床另一側還有兩組柜子,第一組上面擺放著各種外傷用的藥劑和繃帶,第二組上面有很多白色衣服,看上去很寬鬆,整齊地堆疊在柜子里,床腳處還有個放衣服用的竹筐。看起來,一會兒要換上這裡的白衣服受罰,免得弄髒制服,之後會在這張床上休息並上藥。挨過打后還有地方可以休息。由此看來,安娜又覺得這個家果然還算挺好。

尤其是那位小少爺利昂。想到好,她不由得想起那個能說會道的可愛男孩。他很喜歡強硬地拉著她走,安娜遇到小少爺兩次,每次都給他拖到出乎意料的地方去,這回還因而惹禍上身。可她心中有種感覺,她不得不到地下室里獨自等待懲罰的來臨,如果讓男孩知道此事,他一定會很傷心,說公爵家的小少爺會為一個女僕傷心,這話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合理,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當少女想起男孩那雙如天空般澄澈碧藍的眼睛,她就相信他會為她傷心。

安娜的心情變得平靜,隨之而來的是洶湧的倦意。她從下午開始擦餐廳的地板時,到現在不僅沒吃過什麼東西,而且連水也沒喝,之前哭過一陣后又等了不知多久,此時已經體力不支。疲憊感終究抵擋不住,她只想稍微躺一會。安娜平躺在木板床上,身體略一放鬆,隨即沉沉睡去。

煤油燈里的火焰仍在跳動,那火光照射到四壁和帘子上,映在四周影影綽綽,更顯得這間地下室陰森可怖起來。而在這陰森的刑房裡卻有個少女正香甜地睡著,如果此時有個旁觀者在場,眼見這詭異至極的場景,很可能會覺得是鬧鬼。說來也怪,安娜很少有能正常入睡的時候,但今晚在這個對睡眠來說可謂糟糕透頂的環境下,她卻睡得很安穩,或許是她真的太累了,亦或許是別的原因。

此時還沒到深夜,安娜臨睡前思念的藍眼睛男孩尚且精神抖擻,待在母親的房間里。利昂已經換上一身睡衣,卻不像要入睡的樣子。之前凡妮莎陪他大吃大嚼后,他仍擔心意識到自己吃的東西是什麼后不斷乾嘔的母親,故跑到她的房間里看看她如何。瑪格麗特正半躺在床上,喝了幾杯水之後她已經好多了。利昂依偎在母親身邊,兩隻手伏在枕頭上,下巴枕在兩隻手上。

「媽媽感覺有無數小蜘蛛在腸胃裡亂爬,正順著食管要爬出嘴裡……」瑪格麗特伸手撫摸利昂亂蓬蓬的頭髮,另一只手按在胸前。

「別擔心啦媽媽,那都是心理作用。」

「我從小就怕蟲子……萊利,你好像不怕?」

「我討厭它們,但我不害怕。」利昂捉住母親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蹭了蹭。

「挺好的,男子漢應該勇敢。」

「蟲子而已,本來也沒什麼可怕。再說蜘蛛其實不是蟲子。」

「是么?」

「蜘蛛和螃蟹是一家,我在《節肢動物百科》上看到的。」

「原來如此。吃個螃蟹吃成這樣,媽媽是不是太笨了。」

「你只是不愛吃而已。跟爸爸說以後不要這種再拿這種怪東西了。」

「但萊利很聰明,聰明到現在已經學會怎麼跟媽媽說謊了,不是嗎?」瑪格麗特凝視著利昂的的眼睛,語氣比剛才稍顯嚴肅。

聽到這句話的利昂像條魚似的彈起來,盤腿坐在床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沒說話。

「你沒掉到水裡。不是么?別怨媽媽打聽你的事,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那女孩來歷不明。」瑪格麗特嘆了口氣,「說實在的,就像碳烤蜘蛛,媽媽覺得可怕的東西萊利卻很喜歡。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那個女孩子,也許我不該——」

「什麼跟什麼啊,怎麼每個人都認為我喜歡安娜小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

「我都7歲了。我分得清『喜歡』和『關注』的區別。」利昂兩手一叉腰,儘可能顯得自己很有派頭。

「那麼你對她是『關注』么?」

「對呀。安娜來之前,你常說很奇怪、很奇怪,不知道爸爸是從哪找來這個人。既然想搞清楚,把她放在眼前最近的地方,那才能搞清楚。今天我就試探過她。」利昂所指的試探是他要求指拜託安娜幫忙換衣服的事,他知道本可以找別人幫忙。

「你試探她什麼?」瑪格麗特心中一凜。

「試探她會不會對我下毒手。」利昂神秘兮兮地說。

「咳!你這傻小子,她要真的不懷好意,你能怎麼樣啊?」

「我自有妙計,」利昂表情得意,伸手去捋他下巴上不存在的鬍子,「再說,她真的救過我一次。下午在小餐廳我摔了一跤,若不是她墊在我下面,說不定我的頭會砸在地板上,醒來后變成傻瓜。結果是我讓她給接住,她自己卻硬栽在地板上,想想就很痛誒。所以,這也不能叫說謊,如果以後我真的掉到水裡,說不定她也會救我呢。」

聽兒子提起此事,瑪格麗特陷入沉思之中。她對安娜疑慮加深,正因為聽多默說過下午的事。一個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女孩(羅伊德的說法),怎麼可能會有一身武藝?

「玫瑰接收雨露會盛裝綻放,君子承受恩情當有所回報。」利昂還在自顧自說著。

「這是什麼?」瑪格麗特問。

「一首短詩的后兩句。」

「這又是哪本書上寫的?」

「《奧爾西尼之詠》。」利昂驕傲地回答。

「好吧,小神童,」瑪格麗特笑了,「所以你想回報她的方法就是讓她當你的貼身女僕?」

「安娜小姐現在好可憐,我今天下午看見她在孤零零地擦地板,待在我身邊肯定沒那麼辛苦。」

「你每天上躥下跳的叫人不省心,伺候你恐怕更辛苦。」瑪格麗特揶揄道。

「怎麼會!」利昂小嘴一撇。

「明早媽媽就這事會和凡妮莎和你爸爸他們商量的。寶貝,你別怨媽媽在餐桌上慪氣,那不是沖著你。」

「我根本不會怨你!今天爸爸說他以後會老實待在家裡。」利昂心領神會。

「無所謂了……」瑪格麗特平靜地說,「人生苦短,不如誰也別為難誰——時候不早啦,去睡吧,萊利。媽媽也要睡了。」

聽到這話,利昂俯身讓臉頰湊近媽媽的嘴唇。瑪格麗特支起身子,在利昂臉上輕輕一吻。利昂也在母親的臉頰上吻了吻。

「我愛你,寶貝。」瑪格麗特說。

「我也愛你,媽媽。晚安!」利昂說完,邁著輕盈的步子一溜煙出了房門。

回到卧室后,利昂迅速爬上床,走廊女僕熄滅電燈後退出房間。一片黑暗中唯有窗外的星星在閃耀。利昂望著星空呆呆出神,小腦袋裡天馬行空般思考起來:我真的要有貼身女僕了么,倘若安娜小姐今後要每天和我在一起,她會陪我做些什麼呢?會陪我作個新的布娃娃,還是會念個故事給我聽?唉,這些事媽媽不是也能陪我做嘛……

話說回來,我才見過安娜兩次,我又不了解她。我怎麼知道她會樂意陪我,我又怎麼知道我能跟她玩的開心?萬一她是個無聊的人呢?

他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打著挑釁的態度在門前等她,見了面后卻很沒禮貌地盯著她看了好久。這事想想就覺得尷尬,利昂鬱悶地撓了撓頭。那時他只想幫母親刺探即將住進家裡的最新可疑女性,事實證明安娜必然與此無關,因為以前這類女性無一例外是各路濃妝艷抹的「阿姨」。再說,自從安娜一來,父親忽然變了個樣子,除了他宣布的最後一次出差之外,整天在家裡遊手好閒,也不再招那些奇怪女人進家門了。

說不定以後爸媽的關係會好起來呢,要真那樣,我也不必跟著瞎操心了。利昂心想。

其實他暗藏一樁小心思,既沒對母親說,也沒叫多默給猜出來。利昂幼小的生命中有三項重大愛好:看書、騎馬、針線活。他如何討厭練劍,就如何喜歡這三件事。如果只聽說一個孩子有這三項愛好,只怕大多數人都會猜這是個女孩兒。尤其最後一件,纏著母親學會刺繡之後,他發現同性別的人里似乎大都不像他那樣能感受到其中的樂趣。多默的確和他玩得來,但他都能感覺得出,哪怕他在迎合自己,都對絲線的偉大藝術毫不上心。另一方面,女僕們都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可她們都太忙了,沒時間陪他擺弄那些針線和布料。周圍人里最能陪他做這些事的除了母親就是凡妮莎,母親事務繁忙,不能總是陪著他,至於凡妮莎……如果要問這座宅子里利昂最怕的是誰,非凡妮莎莫屬。

無論多好玩的東西,一個人玩終究是沒趣。

利昂需要一個能陪自己玩的人,根據上述經驗,必須是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

「您出現得正是時候……」利昂拈起手指,胳膊舉到半空中做起斜向運針的動作。

這天晚上很怪,一向睡眠安穩的利昂這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後半夜才勉強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