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初來乍到的新人女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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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4
管家多納特看到新來的女僕時很詫異,全然不明白老爺為何興師動眾地招來一個小女孩。多納特自詡很了解主人,他的上一輩和上上輩都在公爵府為歷代爵爺服務,因此他從小跟著父親在在莊園里做各種工作。他年紀比現在的公爵大將近十歲,是那種剛好超過同齡人又達不到長輩的年紀,兩人名義上是主僕,私下裡更像是一起廝混的損友。當年老爺還是排行第三的小少爺時,多納特最常帶著他一起到處玩,做一些平時不敢做但男孩子總歸喜歡的小惡作劇,那時候小少爺還是個靦腆的男孩。直到家裡來了個奇怪的「魔法大師」,和小少爺日夜黏在一起,此後他們疏遠了很久,或者說他觀察到小少爺從那時起和所有人都疏遠了很久,而且那段時期的少爺變得神出鬼沒,經常神秘失蹤一陣后又突然出現。為此他始終懷疑那個詭異的黑衣人給小少爺下了什麼咒語。自己人微言輕,老爺和夫人又極度信賴那黑衣人,他身為僕人毫無辦法。直到今天,多納特堅信黑衣人暗地搗鬼,他覺得一切眼見為實:自黑衣人出現以來,這個家就沒發生過好事,先是老爺和大少爺死了,然後夫人一病不起,小少爺意外成了現在的公爵后像是變了個人。多納特本人倒是由於這些事撈了好處,因歷來受公爵信任而一路高升,直到老管家退休后讓他頂上,他對於自己竟依靠老主人的變故而扶搖直上這點一直心懷愧疚,因此情願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輔佐自幼熟識的新主人上去。

對於主人糟糕的婚姻狀況,他同情夫人,但也對於主人抱有無上限的體諒。他倒是含蓄地勸過主人,身為皇都里萬眾矚目的寵臣,總是逛花街有失體面,不妨正式包養個情婦。這次老爺公然從衛隊區接人進家,他本來竊喜以為老爺終於聽了他的話,於是心領神會地安排下去,卻沒想到接來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多納特了解老爺對女人的品味,他很清楚老爺絕沒有某些見不得人的癖好。但這個少女又是來幹什麼的?如果說是私生女,她的年紀也太大了點,除非羅伊德老爺16歲就把人肚子搞大過。再者,現在老爺除了讓他把這女孩安排進府以外,沒有其他任何吩咐,要真是私生女總不至於招進來卻放手不管。

多塔特上任以來頭一次揣測上意卻不得要領,出於謹慎起見,他也不能隨意安排這女孩。沒有受到要求的情況下,他自然不敢直接送她去老爺身邊工作,否則到時候夫人的矛頭要指向他;顯然又不能打發她去干粗活,他仍然相信此女對老爺來說可能是個要緊人物,是怠慢不得的。斟酌良久,他最後決定送這個女孩去餐廳那邊幹些可有可無的事,讓她不用受累的同時也不至於被人忘了。

五個星期後,安娜很快適應了作為公爵府女僕的新生活,或者不如說這新生活好到遠遠超過她的心理預期。在養母家裡的日子只有煎熬,相比之下如今在敞亮的豪宅里每日清掃、送餐、換桌布,反倒讓她覺得舒適。基於各種傳聞對她議論紛紛的聲音是不少,但相信那些話的人表面上還是僅維持在微妙的孤立與遠離。這對安娜來說是好事,她本就極不擅長和人來往。

安娜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聽養母蕾奧妮說她是個棄嬰。隨著年紀稍長,她有時會想是不是自己本來是應該去死的,因為父母從她出生便不想要她,而一個親生父母不想要的孩子被怎樣對待都可以。在家裡只有可怕的養母,長大之後的近幾年,還有那些形容各異的客人,她沒有機會認識任何能說得上話的人,更不要說是朋友。拜童年生活所賜,她對孤獨的生活毫無反感,倒覺得簡直是幸福。再者,由於傳言說安娜是關係戶,僕人們對她敬而遠之,但也不敢惹她,因此她這幺小的年紀又作為新人,居然沒收到太多欺負。儘管領頭要求嚴格,倘有不慎也難免挨罰,但跟過去的生活相比,說是天堂也不為過。

如果可能,她希望現在這種生活能永遠持續下去。一輩子給貴族家的餐廳鋪桌布,現在成了這苦命的少女心裡最大的願望。

另一方面,一個多月以來利昂都在為沒見到安娜慪氣,這也難怪,安娜年齡太小長相也不出眾,新進來作為女僕的級別又很低,自然不夠格侍奉爵爺一家用餐。到現在為止她也是在做些打雜的工作,這些工作根本不能讓少爺看見。利昂哪懂得傭人們的規矩,他只記得自己跟管家的兒子多默吹噓說要給那個新來的小女僕點顏色看看,為此專程跑去頭一個見面,又百般操弄以試圖把安娜說成是自己的女僕。不管他有多少整人計劃,首先得見到面才能用的出來。當時利昂的想法很單純,他還覺得能把可疑人物拴在身邊也是為母親好,結果包括母親在內沒人聽他的。失落之餘,他更懶得練劍了。

米歇爾作為受雇的外人,拿任性的少爺沒什麼辦法,只好找多默希望他能有方法鼓勵少爺認真學劍。

多默是多納特的小兒子,比利昂大上幾歲。關於他和利昂的關係,和兩人的父親小時候的關係差不多,是相當要好也能玩到一塊去的,也是僕人里少數和利昂以你我相稱呼的人之一。此事常為公爵和管家二人間的笑談之一。劍術課原計劃是一對一授業,後來瑪格麗特夫人發現甜品足以誘惑利昂暗時上課,卻提不起他的幹勁,便嘗試把多默也塞進去陪練。有朋友陪伴,利昂的練習熱情高了不少,此後多默常陪伴利昂左右,非正式地成了利昂的男僕。

正好多默也在奇怪最近利昂少爺的心情為何那麼差,聽過老師的囑咐,匆匆找到吃完點心正被媽媽押著去睡午覺的利昂。此時利昂看到多默如同看到救星,當場非要找多默去。夫人拗不過兒子,只好放他們倆去。

多默和利昂少爺素來無話不談,這次也直接了當地問他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他頭腦精明,當下沒對利昂說是米歇爾老師的要求,只說他看出最近少爺情緒低落。利昂其實早就等著人來問他呢,立刻左一言右一語地說起來。多多默花了些時間才弄明白,大概意思是利昂認為幾周前來家裡的那個新人女僕是個可疑人物,他原想按之前約好的去嚇唬嚇唬她,當天第一次見面卻完全不成功。他還想監視這個僕人,問題是從那天起到現在也沒再見過。現在,利昂想找人打聽那個叫安娜的女僕到底在幹什麼,以及怎麼才能找到這人。

多默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少爺一直在意那個女僕。他曾經聽父親說過十多年前家裡來過「可疑人物」,幾年後又神秘消失。有關那個小女孩的種種誇張傳言他也聽過不少,什麼老爺的情人啦,老爺的私生女啦,老爺的情人的私生女啦,不一而足,總之離不開下半身那點事。他對有關老爺的八卦司空見慣,也不因此覺得那個比自己還小的孩子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他認為利昂肯定是平時太過無聊,才對哪怕一點點新鮮事纏著不放。不如乾脆就帶他找那個女僕去玩,等到他新鮮勁過去自然也就會淡忘這人。

如果多默真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正式貼身男僕,絕不會主動帶著少爺干這麼沒規矩的事。然而他並非正式的男僕,何況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一時間玩心大起,想看看帶少爺過去找那女孩會發生什麼,於是決定說干就干。

家大業大的豪門往往有一個特點,家中的主人大都不如僕人了解理論上屬於自己的家。利昂和多默這對主僕尤為如此,常伴母親身邊的小利昂在這棟豪宅中真正涉足過的地方實際不到10%,而多默時常跟隨父親忙裡忙外,對府邸的構造和路線圖瞭然於胸,對哪些人會在什麼位置上工作也是心裡大概有數,這也是為什麼瑪格麗特總是很放心把兒子交給他。多默帶著利昂三轉兩轉,很容易在小餐廳找到了正在擦地板的安娜。後者看到二人突然跳到面前,連忙起身提起浸水潮濕的圍裙向少爺行禮。

「可算讓我找到您啦!」利昂得意洋洋地走上前。

「利昂少爺,那個,嗯……」安娜支支吾吾地回應,想跑又不敢。領頭教過她規矩,僕人們工作時不要被主人看到,要在主人來臨前完成事務。可是沒人教她一個餐廳雜工主人專門找上她時該怎麼辦。

「真是好久不見吶,安娜小姐。」利昂一臉壞笑,又刻意瓮聲瓮氣地說,「沒想到你竟躲在這種地方,我也不跟你賣關子了,老實交代,你到底有什麼陰謀!」

「誒、誒——」安娜滿臉委屈。

一旁多默看了覺得好笑,就算人家真有陰謀,你直接問誰又會說呢。

「之前聽說有你這麼個人要來,媽媽就很憂愁。當時我就準備好好監視你,沒想到您來我家一個多月竟不知所蹤,這下讓我逮到了吧。哈哈,我現在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啦,您肯定是邪惡巫師派到我家來的姦細!快點從實招來,您最近究竟在我家暗藏了幾處機關暗道?下了毒的食物又藏在哪了?」

他嘴上越說越離譜,那些奇怪的猜測顯然都是他從童話書里看來的故事,連珠炮似的發問說得安娜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眼見少爺糾纏著小女僕不放,多默不禁有點後悔帶他來了。少爺平常是個精力充沛但很講理的孩子,他從沒見過少爺這樣跟人胡鬧。一晃神的功夫,再抬頭就看見少爺已經快把安娜逼到牆角里了,而嘴上還在大聲叫嚷那些很明顯就是為了叫人不知怎麼回答的問題。見到那小女僕眼看就快要哭出來卻還強忍著不敢哭,多默覺得他不能旁觀下去了。

「少爺,欺負女孩子可不算英雄。」 多默上前一步說道。他知道少爺喜歡看童話書,最崇拜故事裡幫扶弱小的英雄,拿話術套他應該能管用。應付小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他自己的理論去說服他,如此才能很容易地獲得他們的認可,因為兒童不像成年人那般詭詐,成年人相信某種觀念,會挑選對他有利的方面去相信,對他自身不利的就繞開不信,兒童相信某種觀念,卻會一股腦地全部相信。

利昂聽到這話,迅速轉身看向多默,嘴上同時說:「我哪裡欺負她了。我都跟你說了,我搞清楚她到底——」

他邊說話邊朝邁步向多默的方向走去,可此時他半個身子還沒轉過來,一只腳便邁出步去。如此一來他半截身子朝著另一個方向難免平衡不穩,利昂運動天賦很好,放在平時這麼一個動作根本不算什麼,但他腳下的地板是剛擦過的,水氣尚未推進,比平時光滑得多。利昂腳下一滑,竟然仰面凌空摔了出去。這一下要是摔在地板上,後腦勢必正中地板,非得把他摔暈不可。

「少爺!」多默嚇得大叫,可他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

只聽見一聲悶響,利昂已經重重地跌了個四腳朝天,他自己也嚇得不輕,剛要哭出來,愣了一愣后卻發現自己竟一點不覺得疼。這時他才想到,為什麼身下的「地板」軟軟的,似乎還有什麼人在抱著自己。他側過臉頰想看看狀況,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的臉頰,上面有些潮濕,似乎沾了水。那布料下面軟軟的一團,毫無疑問是少女尚未發育完全的胸部。

「安娜!」突然意識到墊在身下的人是誰,利昂下意識叫出聲。利昂掙紮起身,一不小心伏在安娜身上,轉眼一瞧看見安娜咬著嘴唇忍耐疼痛的表情,顯然她這一下也摔得不輕。

「少爺,您沒事吧。」安娜說。

「我沒事。您是怎麼接住我的?」

「我……對不起……」

安娜正低聲道歉之間,多默在一旁看得都呆了。

她好快的身手!心裡暗自驚嘆。剛才那一刻利昂少爺從腳滑到凌空摔出,事發如此突然,他自忖好歹也是陪少爺練了這麼久的劍術,卻連有所反應也來不及。然而這少女在這一瞬之間閃到利昂身後還雙手接住他,雖說因力氣太小而被利昂撞翻在地上,可這靈敏程度絕不是一般的12歲女孩能有。少爺一再說她「可疑」,他原本不信,再說她也不像是專門練過什麼,可這反應速度又顯然不像是個未經訓練的少女。多默心想,也許應該去問爸爸

他心裡正在琢磨,那邊利昂已經在扶安娜起身。「是我要說對不起啦。」利昂神情緊張,臉嚇得發白,說話也不利索了,「安娜你你你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的……」安娜有些局促。剛剛少爺還在言辭強硬地逼問她,一跤摔在她身上起來后立刻嚇得舌頭打結。這麼大的反差搞得她不知所措。

多默在一旁看著好笑,利昂少爺的情緒變化速度向來和他的思路跳躍速度一樣快,上一刻還趾高氣揚,下一刻闖了禍就會立刻灰頭土臉。這一看他就是自覺闖禍了,儘管撞倒一個女僕對他這位小少爺來說算不上闖禍。

「少爺您有沒有哪裡受傷?」安娜問。

「我拿您當墊子怎麼會受傷。而您是連同我一起正面撞在地板上,您沒受傷嗎?我可嚇壞啦。」

「您放心,我真的沒事。」安娜站起身,這才發現少爺扶她起身時的手仍握在她手上,她臉上一紅,連忙抽回手攥著衣角。

「冒犯了。」她小聲嘀咕道。

「對了,安娜小姐,您身上怎麼濕濕的?」利昂可沒到牽女生的手會臉紅的年紀。他伸手在安娜的圍裙上摸了摸,果然跟剛才感覺一樣很潮濕,

「因為我……我在擦地板。」

「別再擦了。我有重大事情要問您呢,跟我來。」

「可是……」

「有人問起來,您只要說是利昂少爺有事叫您,我保證沒問題。」利昂浮誇地拍著胸脯。

「少爺關心您,不如就聽他的吧。」 多默也在一旁打岔。

「我哪有關心她!」利昂聽了這話,當場跳起來反駁。

「可你剛才也說沒有欺負她。」

「所以嘛,既沒有關心也沒有欺負。我維持中立而已!」

聽了這話多默忍不住輕笑一聲,他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什麼。

三人正糾纏間,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利昂他們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只聽見腳步聲傳來的方向一個女聲尖銳的怒吼:「你磨蹭什麼呢!」

利昂的手尚且拽著安娜的圍裙不放,伴隨身後嚇人的一聲吼叫,他明顯感到安娜的身體顫了一下。他心中惱怒,當即回過頭要看看是誰來搗亂,卻瞧見一位約莫30來歲僕人打扮的婦女,正面帶怒容沖安娜走來,嘴上猶自喋喋不休:「讓你擦個地板磨蹭到現在!都說你多少遍了,幹活手腳要麻利,沒多久夫人和少爺就要到了,你還在這裡悠哉游哉地和——」

這婦女話沒說完,一走近便看到小少爺正和她對視。她原本眼神不濟,沒看清安娜身旁兩人是誰,還以為是其他僕人,嘴上只想說「你還在這裡悠哉游哉地和兩個哪來的小混蛋偷懶!」,走近一看「小混蛋」之一赫然便是利昂少爺,嚇得她當場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利昂少爺,還有……小多默?」

「我今天來得早了一點,真是抱歉。您知道,現在還沒到晚餐時間。」利昂說。

「哎呀,這……利昂少爺,不好意思。」那婦女多少能聽出利昂語氣里的嘲諷,連忙道歉說,「我真的沒聽到說您會在這個時間過來……」

「沒關係的。正如我也沒聽說過您這人是誰。」

那婦女臉上登時像被噎住了的表情。

「利昂少爺,這位是米爾卡。」 多默在一旁忍著笑湊上來引薦,免得少爺繼續發揮,「她是餐廳這邊的領頭,可能沒機會跟您說過名字,不過每晚您用餐的時候,應該是經常能看見她。」

「是啊!我——」

名叫米爾卡的婦女剛要開口,利昂再次打斷了她。

「那可真是離奇,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米爾卡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不知該說什麼好。轉眼一瞧安娜還站在少爺身側,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叫道:「你還愣著幹什麼呢,干你的活去!」

安娜又一激靈,趕忙回了聲「是」,邁步要走,身後卻有股力氣扯著自己。原來利昂拽著安娜圍裙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您現在什麼也不必做。」利昂看著安娜,打了個不響的響指。說完后他又轉過頭,望向米爾卡的眼神冷淡而堅定。他的話音飄散在空中,四人之間陷入到一種尷尬的沉默中。

多默趕盡湊到利昂耳邊悄聲說:「別讓她們為難比較——」

「你別管啦。」利昂揮揮手打斷了他。

「那就讓安娜陪您玩一會吧。」米爾卡訕笑著說,「您看,她笨手笨腳的這麼久都弄不好。我馬上去安排其他人過來。」

「並不是她造成的,」利昂說,「就像您剛才說的,我今天來得太早才打擾了各位的工作。顯然這是我造成的,既然如此,今天就讓我來解決吧。」

他說著就走過去端起水桶,好像是真的要去擦地板。這舉動過於出乎意料,安娜和多默當場愣在那裡,米爾卡也慌忙湊上前去,身手想接過水桶。

「哎呀,少爺,怎麼能讓您……」米爾卡說。當她雙手抱在水桶底部的時候,利昂向後用力一奪,米爾卡本能地握緊,這時利昂卻突然鬆了手。水桶驟然落地,大半桶水都澆在利昂身上。

在場全員除了利昂本人外都驚呼一聲,接著安娜連忙上去收拾水桶,多默手捂著臉嘆了口氣,只有米爾卡表情尷尬地僵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就是您造成的了。」利昂語氣生硬地對米爾卡說,臉上看不出表情。

「少爺,我很抱歉……」

「我們大家都要講道理,既然是我造成的就由我來解決,那麼由您造成的就請您自己解決吧。安娜小姐,請跟我來。」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濕漉漉的手已經抓住安娜的手腕,拽著剛扶起水桶的她扭頭就走。

安娜不敢忤逆,任由利昂牽著走,只來得及回頭望了望猶自呆若木雞的米爾卡,隨後消失在走廊拐角。

米爾卡在原地發愣,心想這下是要遭殃了,那女孩當初來時就有各種傳言說她是關係戶,看她那唯唯諾諾的樣子怎麼也不像,如今才明白原來她的關係是直接通到最頂層啊!她自忖平時好歹沒有特別苛待她,但要求嚴厲畢竟是免不了的。只求她千萬別給自己告上一狀,不然輕則挨批,重則飯碗不保。唉,夫人和爵爺他們不會這麼冷血吧。

「沒事的米爾卡老姐,」 多默見狀趕緊安撫道,「我打賭少爺跟您鬧著玩呢。」

「小多默,求求您了,過後幫我說幾句好話……」

「您放心,利昂少爺最近情緒糟糕,但您知道的,他向來不跟人記仇。我先過去看看,再會咯。」他說完話便快步離開去追上利昂和安娜。

此時安娜正被利昂拽著一刻不停地向前走,也不知是要去哪。她跟在利昂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否則肯定會看見此時這個七歲男孩臉上遮掩不住的笑意。剛剛那一套全是他臨時起意想出來的計謀,目的是把工作甩給別人好讓自己帶著安娜開溜。原本他是想潑米爾卡一身水的,到了最後一刻還是於心不忍,於是手上輕輕勾了一下,讓水桶倒向自己。他知道女僕們的工作很緊張,而自己有得是時間換衣服。

「少爺!」多默快步趕上兩人,「你身上濕透了,我帶你去換衣服。」

「我自己去。」利昂說,「同時有兩件事想拜託你,你現在有空?」

「當然了,我本就是帶你出來玩的呀。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

「第一是去跟母親說一聲,我晚餐時間要晚點到。」

「明白。」

「第二是跟米爾卡說一聲,我其實記得她,剛才是跟她鬧著玩呢。」

多默差點沒忍住樂噴出來,他頓覺要麼是自己太過了解少爺,要麼是少爺這人真的很好懂。

「你不必介意這事。」

「但我確實有些介意。」

「那你不如下次親自告訴她。」

「不是總能見到的啊,我怕忘了。」

「倒也是,那就交給我吧。告退!」 多默轉身離去。

利昂拉著安娜一路無言,安娜也不敢多嘴。二人走上樓梯穿過走廊來到整棟建築里彩光最好的一排房間前面,路上沒碰見幾個人。這裡是若無允許不準下級傭人們亂闖的地方,安娜從沒到過這層,她緊張得心臟跳得飛快。

「少爺,我好像不該……」安娜想說她不該來這裡,可她嘀咕著還沒說出口,利昂就拉她進了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進門左手有把凳子,旁邊是一組鞋櫃。屋內鋪著一塊超大型羊絨地毯,面積佔據了房間的大部分空地。這塊地毯從利昂記事起就在他的房間里,他無比熱愛光腳踩在羊絨上的觸感,因此很注重保持地毯整潔,絕不允許任何人穿鞋進屋。

「幫我把鞋子脫掉。」利昂說著的同時關上門,隨後坐到門前的小凳子上,伸出腳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是真的在等小女僕來幫他脫鞋。

「是,少爺。」

安娜跪下身子為利昂解開鞋帶,然後輕輕挽起褲腳,那雙鞋和褲子一樣濕透了,和襪子一起近乎粘在腳上變得很難脫,好在利昂很配合。她小心地分別摘下兩隻腳上濕漉漉的鞋放在凳子旁邊,再除下同樣浸透水的襪子,露出一雙潔白乾凈的小腳,腳趾因為泡了水的緣故有些皺皺的。

襪子拿在手裡沒地方何放,於是安娜姑且把它們搭在凳子腿的橫木上。這時利昂已經站起身,光著腳幾步跳到房間中央。

「您也把鞋子脫了吧,這地毯光腳踩著很舒服。」利昂說完,又扭頭跑到衣櫃前翻找起來。

安娜脫掉鞋踩到羊絨地毯上,羊絨柔軟的質地隔著襪子傳遞到腳底,感覺相當舒適。可心驚膽戰的安娜此刻沒餘地享受這份舒適,她知道擅自闖進少爺的卧室肯定會受罰,但是少爺本人的話又不敢不聽。

她四處打量著這間裝修精美的房屋,屋內乾淨整潔,傢具不多,窗前的大書桌倒很寬敞,上面擺著造價不菲的電燈和雜七雜八的各種書和紙筆,讓這間房子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一個七歲男孩的卧室。牆角處有一排小沙發,旁邊有一個大儲物櫃,比床頭的那個儲物櫃還要大。走近一瞧,沙發前的茶几上放著雜七雜八的針線布料之類,還有件刺繡用的圓棚。旁邊擺著一只還沒縫好的玩偶,看起來是一匹小白馬。這真是個男孩子的房間嗎?

儲物柜上擺著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全家福,照片上一對穿著華貴的男女並排坐著,那男人正是當天在母親家裡的那個人,安娜想起母親叫他「羅伊」,想必此人就是羅伊德爵爺,這照片上看起來比如今要年輕些。男人腿上坐著個小嬰兒,應該是利昂。身旁那個美貌女子是她剛來這家時被利昂拉去花園裡見到的瑪格麗特夫人,她看上去變化倒不大。另一張照片是利昂的單人照,看上去比現在的他還小一些,應該是一到兩年前拍的,照片上小利昂一身禮服,斜倚著牆,稚嫩的臉和臉上凜然的神態,顯得可愛又帥氣。

正當她仔細端詳時,身側傳來利昂的聲音:「安娜小姐。」

安娜回頭一看,利昂雙手拿著幾件衣服,正舉到她面前。

「拜託。」利昂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目光中彷彿映出她的影子。

安娜一愣神,頓時明白過來,眼前的男孩是想讓她為他換衣服。

「請容我伺候您。」安娜接過衣服放在沙發上,接著俯下身開始解開利昂外套上的腰帶。他渾身大半都濕透了,安娜一件件脫下男孩的衣服,先是外套,然後是襯衣和褲子,利昂和剛才一樣聽話配合,直到全身赤條條地。安娜儘可能避免著身體接觸,但手指終歸會碰到他光滑柔軟的後背和小腿,利昂的肌膚白皙細膩,觸感好到安娜幾乎忍不住要多摸一摸,好在她拚命克制住,才沒有做出無禮至極的舉動。直到她的雙手碰到利昂的內褲時 男孩突然擋住她的手。

「可以啦。」利昂臉上一紅。

其實利昂的內褲也和身上其他的衣服一樣濕,但他這時覺得很不好意思。安娜鬆了口氣,很慶幸自己不用把少爺的身體最私密的部分也盡收眼底。她又拿起利昂遞給她的衣服,一件件為他穿好,全身上下大概收拾利索了,利昂立刻感到身上輕鬆了很多。

「謝謝。」他開心地笑著。利昂本不想為這點事麻煩別人,但全身濕漉漉的感覺實在不好,他又不可能自己換衣服。

沒錯,我們神氣活現的小少爺利昂,不會自己穿衣服。

「這些我會拿去洗的。」安娜說著撿起地上濡濕的衣服。

「您不用管,坐在這兒。」利昂阻止了她,隨後手向沙發一指,自己也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有話要問您呢。」

安娜站在原地等著少爺發問,她知道在主人面前不該坐下,儘管少爺已經要他坐了。

利昂見狀也不再逼她,只是開口詢問:「您是從哪裡來的?」

「我從母親家裡來。」

「您家住哪?」

「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您不知道您家住在哪?」

「我知道在哪,但那是什麼地方就……抱歉,我平時很少有機會出門。」

「哈,高塔里的小公主。」利昂笑著說,「那麼您母親是誰?」

「她名叫蕾奧妮。」

「蕾奧妮又是誰?」

「抱歉,我……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您母親是誰,只知道她名字叫蕾奧妮?」利昂試圖總結她說的話。

安娜搖搖頭,一副被逼到牆角里的小動物的樣子。

「您來我家之前和她生活在一起?」利昂又問。

「是的。」

「那她是做什麼工作的?」

安娜又搖搖頭。

「唉,一問三不知。」利昂聳聳肩,「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懷疑您。」

「對不起……」

「對不起能有什麼用呢?您什麼都沒說啊。老實講,我家僕人100多位,母親總教育我不要跟大家為難,我也知道我不該老是揪著您不放。但您這麼神秘,終究讓我忍不住左思右想啊。您該不會真是邪惡巫師派來的吧?」

安娜拚命搖頭。

利昂接下來繼續問東問西,可安娜的話里實在找不出多少有用的情報。他再聰明,畢竟是個七歲的孩子,也很難從安娜的話語漏洞中捕捉到多少有用信息。正當他準備放棄時,開門的聲響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來者何人。」利昂用他能想到的最有氣勢的用詞喊道。隨後他跳了起來,擋在安娜身前。

「打擾了。」推門進來的是一位氣質高雅的黑髮女子,穿一身深藍色長裙,戴著眼鏡,頭髮綁在腦後,腰間還跨著個精美的小包。她一進門,先俯下身脫掉鞋子,然後走到兩人近前,說:「利昂少爺,夫人讓我來看看你。」

「噫,凡妮莎!」利昂看清來者究竟何人後,已經躲到安娜身後。

「什麼叫『噫,凡妮莎』?我就是凡妮莎,少爺的好夥伴,」戴眼鏡的女人語氣平靜,「夫人讓我來看看你,聽說你今晚又不想吃晚飯,這可不行哦。」

「你才不是我的好夥伴嘞!」利昂隔著安娜揮起拳頭抗議。

「是么,原來少爺是這麼想的,真讓人難過呢。」她說話的語氣一點也聽不出難過。

「再說,我也不是不想吃飯,我是晚一點去。」利昂從背後探出頭來,「渾身是水怎麼吃飯嘛。」

「少爺每次說晚點來的時候結果都是不見蹤影。還有,渾身是水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這個女僕又是誰,為什麼會在少爺的房間里?」

「多默沒跟媽媽講?」

「他只說你要『晚點來』,我對此簡直深信不疑呢。」凡妮莎在「深信不疑」這個詞上誇張地提高了聲調。

「這次可是千真萬確,我現在餓得不行。」利昂眨眨眼,「我剛才摔到水坑裡,全身濕透了,幸虧安娜帶我回來換了身衣服。」

安娜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看利昂,後者趕緊伸手戳了戳她的腰,示意她別暴露。

「哦,這位就是新來的安娜。」凡妮莎用審視的眼神看著小女僕,安娜習慣性地低下頭,躲避著目光接觸。

「沒錯,她是專門來伺候我的。」利昂從安娜身後又跳了出來,站到凡妮莎面前。

「我可沒聽說過你什麼時候有貼身女僕了。」

「就是她嘛。」

「這事沒有夫人允許可不行。」

「媽媽已經同意了。」

「要不是足夠了解你這孩子,我恐怕會相信。」

「反正我就是要她來侍候我。」利昂又走近到凡妮莎面前,左手擋在嘴邊,故意壓低嗓音用較小但其實也瞞不住誰的聲音說:「我有原因的!」

「少爺現在最好有原因去找瑪格麗特夫人。」凡妮莎說罷,又抬起頭看向安娜,「至於您,接下來要怎麼處置您應該很清楚吧,下午的活就不用幹了,到總務室等著去吧。」

安娜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眼神掠過一絲恐懼。但只一瞬間她就恢復了平靜,低聲說:「是,太太。」

她略彎下身行禮,轉身便要離開。

「哎哎等一下,也帶安娜小姐一起去吃晚飯呀!」利昂想跑過去拽住安娜,自己卻被凡妮莎抓住。

「那可不行。」凡妮莎冷漠地說。接著她抬頭對安娜語氣轉為嚴厲:「您還在等什麼呢!」

安娜趕緊又鞠一躬,轉身提起鞋子走出房門。

「安娜!」利昂大聲喊著,手拚命想要掙脫,無奈他力氣並不大。直到安娜腳步聲逐漸遠去,凡妮莎才放鬆力氣。

「放開我!」利昂試圖掙脫凡妮莎,但這時手上不再用勁,「為什麼不讓安娜小姐一起啊?」

「她只是個僕人,當然不能和您一起用餐。」

「那你不也是僕人,照樣天天和媽媽在一起。」

「我是這個家的女管家,兼你的家庭教師,以及夫人的貼身女僕。」凡妮莎推了推眼鏡。

「安娜也是我的貼身女僕!」

「別再鬧了,少爺。就連『貼身女僕』這個詞都是你一分鐘前從我這裡學會的,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個小丫頭,我可以去向夫人和羅伊德大人請求試試,不過最終還是要由他們決定。」

「媽媽已經告訴過我『貼身女僕』了!再說,我沒有喜歡她,我是為了幫助媽媽。」

「只有光輝神女曉得你機智的小腦袋裡又想出什麼獨特的道理,得出結論認為讓那小女孩每天陪著你,就可以幫助瑪格麗特夫人。如你您真的想幫夫人,只需要現在去找她就好。」

「那我就不去了!」

「今天晚餐時間,難得羅伊德大人也在。你一定想要他們兩人都失望么?」

「爸爸媽媽要一起吃晚餐?」利昂驚訝地問,這事在他印象中已經許久沒發生過。

「就是這麼回事。」凡妮莎回答。

這下利昂無話可說,只好乖乖服從安排。

凡妮莎給利昂拿了雙新鞋,穿上后他氣鼓鼓地出門去了,凡妮莎跟著他。利昂心想周圍一群蠢人沒半個能理解他的深謀遠慮,非得找爸媽據理力爭不可。

此時離晚餐時間還有一會兒,瑪格麗特並不在餐廳,她不久前才把會客室里喋喋不休的客人送出去,正喝著茶休息,身旁站著的除了隨侍的女僕還有多默。自從羅伊德近些年來扶搖直上,成為皇帝陛下的近臣,試圖討好莫納什家的人就絡繹不絕。羅伊德對跑來送禮的人從來不見,可瑪格麗特知道想在皇都吃得開,至少不能隨便得罪人,她只有作為這個家的女主人儘可能地敷衍他們。每次瑪格麗特想到,羅伊德再怎麼討人厭他倆畢竟是名義上的夫妻,且對外仍然要捍衛他的利益時,她就覺得自己很可憐。

剛才小多默急匆匆地來找她說小少爺又不打算吃完飯時,跑來送禮的賓客還在場,她只派了伊凡娜過去,沒法詳細聽多默說話,而後者嚴肅地表示他還有別的話要講。現在終於有點時間,叫回多默聽他把剛才的事情如實講了一遍。

「您沒看錯?」瑪格麗特聽完后懷疑地問道,「您確定不是利昂湊巧摔倒她懷裡?」

「絕無可能,夫人,我還沒笨到方向也分不清,」 多默邊說邊用手比劃,「當時她站在那兒,利昂在她面前往那個方向摔過去。」

「然後她以極快的速度跳過去接住利昂?」

「對!而且還繞到他身體前面那個位置,整個過程還不到一秒。夫人,只要我眼睛沒出問題,那我敢肯定,至少那一瞬間,她就像貓一樣快。沒經過訓練的人絕不可能有那麼靈敏的動作。」

「多默,您也陪少爺練這麼久了。您覺得如果那女孩要對付您,需要多久能分出勝負?」

「這取決於她是否有武器,我不清楚她的力量如何。」

「你倆都空手呢?」

「三招以內。」

「您能制伏她?」

「她能殺掉我。」

瑪格麗特尷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個來歷不明的新人女僕從進來這個家開始總伴隨著各種謠言,她不認為這些都是空穴來風,也一直對此感到憂慮。然而關於她身懷武藝的傳聞到今天為止從未有過,如果莫納什公爵府里潛進來一個殺手,那和什麼情婦私生女相比性質就完全變了。這女孩是羅伊德招進來的,按理說應該好好跟他商量一下,但他又從來不是能商量事情的人。越想越頭疼,當下瑪格麗特還是考慮不出什麼好辦法。

「利昂是怎麼說的?」瑪格麗特問道。

「我個人覺得,少爺的真實想法沒他嘴上說的那麼複雜。我想他是對安娜小姐有很有好感,但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或者以少爺的年紀來說,也許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正如我們每個人小時候都經歷過的,面對感興趣的異性總是糾纏不放甚至欺負,其實是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力。」

「我明白,多默,太感謝了。」瑪格麗特鄭重地點點頭,「我真的很高興您能告訴我這些,現在我得請您繼續觀察那個女孩,如果有什麼像今天這種怪異現象,您還得隨時告訴我,可以嗎?」

「是,夫人。」

「那我不耽誤您的時間了。另外,請原諒,我有一個比較過分的請求:先別跟其他人說,包括您父親多納特。我不想這事情鬧大……」

「明白,我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多謝。」

「我告退了。」

多默退了出去。瑪格麗特喝下最後一口茶,室內一點也不熱,可她還是覺得很燥,打開扇子心煩意亂地扇著。

吃飯去吧!她心想,反正發愁的事多一件也不算多,待會還得久違地面對那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