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2 偽劣的珍寶。之一
本章節 3029 字
更新於: 2023-11-22
懷亞特感覺自己像個垂垂老者,在為彷彿永無止境的寒冬唉聲嘆氣。
===============================================
他一直都很討厭金色鈴蘭的花粉。
衣著華麗、滿身野獸騷味或是濃烈花香的男女,優雅地品嚐銀盤上的餐點。金色粉末點綴在如小山高高疊起的烤肉塊上,外殼焦脆、香氣四溢的肉塊切成適合入口的大小,閃耀光點隨著深褐色的肉汁從嘴角溢出,滴在刺繡衣襟上。
任何端上桌的東西,就算只是剛摘下來的水果,也要加上這有著高雅甜味與高貴色澤的調味料。
但是他看著人們吞嚥,腦中只會湧起自己虛弱癱軟、口角流涎、心跳慢得彷彿在死亡邊緣游移的可恥樣貌。
「妖精的鱗粉」……這名字是誰取的?這世上根本沒有妖精啊!那不過是花粉而已,還是毒花的花粉。那些人知道只要不到小指甲三分之一的量,就能讓他們立刻停止呼吸、心臟麻痺嗎?
只因為有著黃金的外表,與說是高雅實則寡淡的甜味,人們就爭相花費重金、貪婪地將毒藥吃下肚,實在愚蠢至極。
他能聽見心臟像是農地裡的衰老牛隻,用顫抖、關節突出的四蹄,拖著沉重鐵犁在乾裂壤地上劃下扭曲的線條。
血液濃稠似大雨中久疏修繕的爛泥路,在血管內行將就木似地爬行。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就連總是熱燙的後頸,也在枕頭的亞麻襯墊上,留下冰冷的汗水。
他聽見火焰的噗哧聲,金屬器皿敲擊的迴音,門軸的咿呀,拖曳的腳步,男人的低喃。麵包的麥香,燻肉的油膩肥脂,沐浴用的清新香草,消腫的草藥,金粉的腥味,炭化的柴薪。灰燼中有著黑木獨有、石頭被高溫燒灼的味道。
火焰。
黑暗之中,鮮紅的火花在眼前綻開,巨大的球體彷彿有什麼要掙脫出來,向著四面八方伸出竄動的舌頭,一瞬間纏捲住他伸出的手。
他看著蒼白皮膚以極慢的速度暈染為紅斑,紅斑又退去,讓給更深的赭紅。灰暗襲來,剝去烏雲後是刺眼的潔白。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直到重新見到自己的手。
※※※
懷亞特打起了瞌睡,他用力掐住大腿,在跌到格雷身上前逼自己清醒。指間細瘦的手腕脈動幾不可感,但他很確定那只是因為藥效的關係,才會弱到幾乎被他自己的脈搏掩蓋。是的,只是因為藥的關係。
他克制自己不要每眨個眼就慌張地去探格雷的鼻息。床鋪上的少年僅著襯衣,看起來更顯單薄。
他注意到肩膀殘留的紅暈,以過往的經驗,這時還有痕跡肯定是做了什麼超出人體極限的事。懷亞特感覺自己像個垂垂老者,在為彷彿永無止境的寒冬唉聲嘆氣。
騎士懷著古怪的歉意詢問他需要什麼幫助,不過他們沒有處理魔力暴走的經驗,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幫他帶來食物、飲水、清潔用水,還有燃起了壁爐。
只有新建的城樓裝了魔法驅動的暖氣,位於城牆邊上的塔樓雖然堅固,卻是至少一百年前的產物,那時連魔導燈都是最少一人高的大小,作為燃料的魔核,能量耗盡就碎成粉末,昂貴稀少到連國王都用不起。
曾經有人想沿著恩都河建起一道城牆,將那可怕的深淵密林隔絕在外。儘管絕大多數的貴族與神官都持反對意見,那時剛在國境戰中慘勝的國王仍一意孤行,招集學者、魔法師等人規劃出了以十三個堡壘為中繼點、同時從恩都河兩端築起長城的計劃。
這荒唐的計劃還沒有真正執行,國王就被一票收不到戰後補償的貴族拉下寶座,丟進了王都的地牢。傳聞他被獻祭給封印在王宮地下深處的惡魔,以換取國庫所無法補足的成箱黃金。
中途堡是那群法師為了說服國王而造出的試驗品,深灰色的壁面光滑如鏡,看不見一絲縫隙,為的就是減少魔獸能爬上城牆的機會。石材經魔法高溫熔解再造,號稱能減少石匠的辛勞,卻累死了不少魔法師。
八角形的對稱城牆在恩都河邊,突兀地拔地而起,用一道能容兩匹馬並行的橋與對岸的高塔相連。濕軟的沙岸理應無法承受如此巨岩的重量,不知那些學者或魔法師做了什麼處理,中途堡至今屹立不搖。
「懷亞特,狀況怎麼樣了?」輕柔的叩門聲後,是貝堤娜溫柔的嗓音。懷亞特說了請進後,她才推開門。一眼看到床上的人影,她表情凝重地走近床邊。
「雖然穩定下來了,但因為藥效的關係,他還在昏迷狀態。」懷亞特搖搖頭,他仍握著少年的手腕。貝堤娜注意到被一掃而空的食物,意外地噢了一聲。
懷亞特有些愧疚地笑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莽撞的人有格雷一個就夠了。您身後的是?」
瘦小男子幾乎完全隱藏在貝堤娜的身後,一身灰白的他其實也就一般人的體格,只是貝堤娜實在太高大了。他探出用一根灰色辮子在頭頂繞了一圈的腦袋,恭敬地行禮。
「這位是我們的治療師方堤。」貝堤娜介紹道。懷亞特此時才看出來,男子肩上的披風原先該是草原般的翠綠,長年穿戴已洗到褪色。頸上的金屬鍊連著一片黃銅牌,代表生命力的藤蔓也磨脫了釉色,僅剩細細的凹槽。
「您好。」懷亞特狐疑地打量穿著陳舊、絲毫沒有治療師架勢的男人。男人一臉肅穆,瘦削、濕土般深褐色的臉頰沒有任何皺紋,毫無生氣的雙眼在看到床上的少年時,像有隻鳥從枝條上振翅起飛,倏地聚集起銳利如劍的光芒。
「你讓他吃了什麼?」男人無視懷亞特的招呼,逕自繞到床頭,撥開格雷的眼皮、嘴唇檢視,又傾身向前,一邊探著脈搏,一邊聽著微弱的鼻息「沉血藥?南方人都這樣治療魔力暴走的嗎?太粗魯了。」
「金鈴蘭的花粉。他體質特殊,只有這種藥才有用。」懷亞特忍著不要動怒。方堤輕蔑地哼了一聲:「就算是這樣,你劑量也下太重了。就跟拿著一袋黃銅鑄的假幣一樣,你會蠢到一次全部用掉嗎?」
冷靜!他沒有惡意!
懷亞特握緊拳頭。他的確不是專業的藥師,儘管用法、劑量都能硬背,但現實狀況有各種可能。格雷陷入昏睡,的確有可能是因為自己不知情的失誤,或是某種不知名的物質影響。他顫抖地露出笑容,迎上那張彷彿在看蠢蛋的臉。
「夠了,方堤!」眼看這人又要發作,貝堤娜沉著臉隔開兩人,懷著歉意說道:「我不會要你原諒他,他這老毛病十幾年來都這樣,舌頭還在真是不可思議對吧?不過少了他我也會很苦惱,真是抱歉了。」
懷亞特抖著眉毛:「請您別這樣說,我的確沒有多少這方面的知識。方堤閣下,有勞您了。」
「你還挺講究禮數的。不過別叫我閣下,我可不想被人以為跟那些貴族一樣愚蠢。懷亞特先生,你也可以稱呼我方堤先生。」加上仕紳的敬稱似乎就是方堤所能表現的最大敬意。懷亞特第一次遇到有人自稱先生,不禁瞋目結舌。
有著隔海的北方諸國民族深沉膚色的治療師,其唐突似乎不下格雷,但怪異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突然開始感嘆世界真大,此先的冒失舉動突然也沒那麼討厭了。
「他已經要好啦!你看,血氣回來了。」方堤蠕蟲般軟膩的手指終於從格雷身上移開,背脊像鬆開的弓弦刷地彈起,披風差點掃到懷亞特的眼睛。
他指著格雷的眼角,口裡嘟囔著:「真好、真好,有那麼多魔力,有那麼多實驗可以做……這裡沒我的事了,大人,我先走一步,花蟲還在等著我給牠接露呢。」
話才剛說完,他就一溜煙竄出了門,留下傻愣著的懷亞特。貝堤娜無奈地嘆息:「別看他這樣,方堤作為治療師是很優秀的,只是有點——難以理解。」
懷亞特朝床上瞥了一眼,乾笑道:「我能理解。」
貝堤娜瞭然地點點頭,說道:「其實我是有些話想問問格雷,既然他還沒醒,我就晚點再來吧!你也別太逞強了。」
她拍了拍懷亞特的肩膀,轉身離去。
壁爐裡的爐火仍在旺盛地舞動,火光映照在格雷的臉上,撲朔的影子猶如懷亞特胸中爬升的不安。
他的疑惑仍懸而未決,如果說莫頓與貝堤娜都有參與那場保衛戰,那為什麼在酷愛騎士英勇故事的他耳中,莫頓之名就跟大陸西方的異國一樣陌生?
而曾有位女騎士在原野上馳騁,這是多麼富有戲劇性的傳奇故事。那寥寥無幾、穿越過深谷來到宅邸宴會上的吟遊詩人卻從未提及。
老伊卡的細枝抵著他的心口,他垂下頭低語:「這個誓言太沉重了啊,雷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