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2 偽劣的珍寶。之二

　　「這是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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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得出懷亞特心情不好，但這是因為他又一次莽撞行事，還是因為他沒提前吃藥，又或是因為貝堤娜大人提到的士兵的事呢？
　　他忍不住想把瓶底殘餘的那點碎末，彈進懷亞特不斷吐出怨氣的嘴裡。他可以的，他知道以這種體型、年齡、身體狀況，要讓這煩人的旅伴體會到他的感受需要的最少不致死劑量。
　　但他下不了手。首先這表示他得把懷亞特拖回床上，還可能需要處理各種失控的體液，他還沒有討厭到要破壞對方形象的地步。
　　眾神眷顧，他前一晚什麼都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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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途堡的騎士明顯是處於適合戰鬥的黃金時期，一個個都發育良好、滿身肌肉，盔甲穿在身上顯得既合身又帥氣，看得格雷非常羨慕。
　　「他還在牢裡，我們試過把鑰匙撈出來，但就跟你看到的一樣。」
　　騎士高舉手中的燈，明亮的光線穿過黝黑欄桿，顯露出狹小、鋪著草蓆的石砌空間。起先什麼都沒有，突然一個躲在毛毯下的影子飛撲而來，四肢併用攀在欄桿上，朝眾人激動地搖晃著腦袋，不時從缺牙的嘴裡吐出威嚇的嘶嘶聲。
　　騎士發出安撫的噓聲，小心翼翼地往後退，直到他退的夠遠，里茲才低鳴著滑下欄桿， 一溜煙地鑽回毛毯下，躲在牢房角落。
　　「大概是因為他把我看成猛獸了？」格雷歪著頭。這反應始料未及，當時他看起來有這麼嚇人嗎？
　　「你到底做了什麼？」懷亞特面色慘白，他側臉看向騎士。自稱費里的騎士皺眉盯著格雷，以細不可見的動作悄悄與少年拉開距離。
　　格雷躲在懷亞特身後，避免那張牙舞爪的士兵，因為看見他而惡化。穿著斗篷，戴起兜帽，看起來十分可疑。
　　「鑰匙呢？」格雷問道。
　　費里指著里茲的腳下。黑鐵的金屬環正好被他踩住，就算長槍夠的到，也會在半路上被攔截。
　　格雷用手指捏著嘴唇，斜眼看向懷亞特。男子狐疑地回望，他兩邊眉毛與鼻樑擠在一起的陰沉表情，看起來好像學院的導師，因為他可能打算幹什麼危險、荒唐、天馬行空的好事，而擺著絕對要阻止他的堅定神情。
　　不能受傷，不能嚇到別人，不能太暴露身份。
　　格雷苦惱地揪著頭髮。里茲發現他們毫無動靜，從臂膀中悄悄抬起頭，躡手躡腳地四足著地靠了過來。
　　如果耳環沒壞就好了。他想像在牢房中造出一道牆，或是用防禦魔法壓制住士兵，或是再一次催眠他。只要有點肢體接觸就行，雖然可以像在城樓的書房那樣使魔力擴張，但要是其他兩人也昏倒，就表示他得一個人面對整群不友善的騎士，光是想像那畫面就讓他頭痛。
　　牢裡的少年透過欄桿與他對上了眼，照明不佳的角度只看到兩顆黝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陳舊的武器還掛在他腰上，只不過現在的少年比起金屬更偏好自己的指甲。
　　他才挪動腳尖、從牆壁的陰影裡跨出一步，一只卡著草蓆纖維的爪子就從他眼前揮過，要不是懷亞特先一步將他往後拉，肯定會被抓個正著。
　　一擊不得士兵嘶吼了起來，整個人貼在欄桿上，雙臂伸展至極限，朝著三人狂亂地揮舞。費里舉著燈，小聲呼著女神的名號。
　　這可不是瘴氣造成的狂亂，女神的神蹟沒有用的。那聲呼喚聽在格雷耳中有些惱人。
　　懷亞特揪著他的斗篷，將他微微從地上拎起：「你想做什麼？」
　　「只是想確認一下。」格雷噘起嘴，嘆息。剛才是個好機會，雖然士兵現在處於狂怒狀態，沒多少空隙可鑽。
　　「只要拿到鑰匙就行了吧？」懷亞特的語氣陰沉，能感覺得到怒意逐漸攀升。他抓著兜帽往身後甩，讓格雷遠離欄桿，伸手進懷裡。
　　在騎士狐疑的眼光中，他拿出一條手巾打了個結，舉到眼前。火光憑空出現，橘紅的煇炎映照在他沉著冷漠的眼底。他在火焰燒到手指前將輕飄飄的火球朝牢房內的士兵丟去。費里驚呼了一聲，但火球沒落在瑟縮的士兵身上，而是掉在他腳邊，乾燥的草蓆瞬間燒起，士兵哀叫著往旁一滾，躲到角落去。
　　「很危險啊！你在做什麼？」費里抓住懷亞特的手臂，焦急地叫道。懷亞特揮開騎士的手：「拿鑰匙。」
　　火舌沿著草蓆逐漸蔓延，一根手腕粗的冰柱從石板的凹縫間拔地而起，將鐵環穿在中間。騎士一臉驚訝，正要說話，就見冰柱從底部開始溶解，而另一根新的冰柱從側面突起，彈飛了金屬環。鑰匙被拋上了空中，在落地前被另一根瞬間出現的冰柱接住，一拋一接，最後鐵環撞到了欄桿，鏘啷一聲掉到他的腳邊。
　　懷亞特彎下腰撿起，最後一根冰柱也融化落地，水灘奇異地騰空後撲，熄滅了草蓆上的火。
　　「拿去。」他將鑰匙遞給目瞪口呆的騎士，轉過身，看著格雷雙手抱胸「我可不是來幫你顧行李、準備食物、或是讓你濺一身蟲內臟的，格雷。我會魔法，劍揮得比你好，而且比你有常識。所以拜託，讓我幫忙，不要一個人想把所有事扛下來，好嗎？」
　　他一番話說得真切、語重心長，但少年好似沒聽見半句，他滿臉驚奇，用力抓住了懷亞特的手腕，讓他指尖發麻，興奮地喊道：「再來一次！」
　　「你沒有在聽──」
　　「這是什麼令人忌妒的技術！因為這裡水太少才想到這個方法嗎？再讓我看一次！」
　　「你──」懷亞特感到怒火突起。諸神啊，他該怎麼做，才能讓這盧莽的小鬼聽懂他的話？但他看著滿面容光的少年，突然靈機一動，露出微笑「只要你答應我，回到家前不要擅自行動，乖乖聽話，我就再讓你看一次。」
　　「沒問題！」少年不假思索。他的表情如此真誠，以至於懷亞特差點就忘了這幾個禮拜發生過的事。
　　他兩手框住少年的臉，讓他倆雙眼正對，嚴肅莊重地說道：「聽清楚了：沒有我允許，不要擅自行動，也不許你傷害自己，這是約定。」
　　「約定，我知道了。」格雷雙肩顫了一下，想要點頭，發現動彈不得，於是眨了眨眼代替。
　　懷亞特滿意地頷首：「很好。費里閣下，他怎麼樣了？」
　　里茲看似恢復了神智，費里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雖然還在發抖，但已能清晰地回應，騎士鬆了口氣。
　　「站得起來嗎？」
　　里茲點點頭，披著毛毯搖搖晃晃，看著格雷的眼神透著恐懼。
　　這倒表示他真的清醒了。格雷撇過頭，拉下兜帽遮住臉。少年怯生生地挪動腳步來到他跟前，彎下腰，窺探影子下的面孔。
　　「什麼嘛！只是燙傷而已，你長的一點都不可怕嘛！」他的聲音如釋重負，還作勢拍了拍胸口。雖然膝蓋抖得跟狂風下的草葉一樣。格雷猛然抬起頭，嚇得里茲踉蹌地後退一步。
　　「我老家鄰居的鐵匠也有，好像是喝醉酒不小心趴到爐子上？我也不清楚。又不是女孩子，這點傷沒什麼啦！你說是吧！對了，我是里茲，你叫什麼名字？」他急匆匆地往下說，好像不快點說出來，就會嚇得拔腿就跑一樣。他朝格雷伸出手。
　　「格雷。」少年沒那麼抖了。格雷看了他一眼，也伸出手，握住了那粗糙、以年齡來說意外地大的手。右手上的傷疤似乎又讓里茲膽怯了一下，但他沒有退縮，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
　　「抱歉早上嚇到你了，請你原諒，那時我太擔心同伴的安危了。」格雷鞠躬，語氣充滿歉意。
　　「別在意！我也沒真受傷。雖然真的挺嚇人的。」少年回憶起那畫面，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他把毛毯拉得更緊了。
　　「要是之後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到冒險者公會，說要傳話給格雷。你會拼嗎？」
　　「我學過一點。」里茲喃喃複誦。聽他用那彷彿在發怒的南方語調念著自己的名字，有種奇異、似曾相似的感覺，雖然應該不是太好的回憶。
　　費里似乎大感意外，他以為里茲不過是個普通的鄉下小子，沒料到膽子還挺大的。他讚許地拍了拍少年的肩。
　　「我帶他去治療師那。」費里說完，朝兩人致意，便推著里茲離去。
　　冒險者們再度回到了長廊，天色已暗，城樓間亮起了燈火，星點間人影雜沓，在為眾人的晚餐做準備。一般人會在太陽下山前用餐，不過在堡壘這裡仍嚴格遵照著女神教典的時辰排定一天的時序。響個沒完的鐘聲有時令人煩躁，懷亞特尋思信仰虔誠的阿伊瑟斯市是否也是這樣。
　　騎士與少年士兵從視野中消失後，格雷臉上的笑意瞬間失去蹤影，他捏著臉頰，提起眼角，像是在確認什麼。
　　「他沒有惡意，你知道的吧？」懷亞特的擔憂之情溢於言表。能夠平安無事解決，這算是很不錯的結果。應該不用擔心會被騎士們押送去大公的法庭吧？
　　「什麼？噢，傷疤的事？我本來就不在意，他倒算是我遇過的人裡最友善的了。」格雷的指尖勾住了疤痕疙瘩的一角，他卻像是渾然未覺，仍繼續往下拉扯。懷亞特抓起他的手，避免他弄傷自己。
　　「你真的沒事嗎？」感覺很奇怪。懷亞特無法從那對綠色的眼睛讀出任何情緒，經驗卻告訴他有什麼不對勁。
　　「大概是餓過頭了，畢竟幾乎整天都沒吃呢！你可以幫我把食物拿來房裡嗎？」格雷將手抽回，盯著指尖，彷彿第一次看見這雙手一樣專注。
　　他在迴避他的視線。
　　「我去請堡壘的治療師再來幫你看看吧？雖然他人有些古怪的，不過技術應該還不錯。」
　　「不了，要我再應付陌生人我可受不了，我先走了。晚餐就拜託你啦！」
　　說完格雷頭也不回地踏出長廊，走入了夜色中，在懷亞特眼中幾乎是落荒而逃。
　　成倍的不安在腦海間的暗礁徘徊，然而他此時也無計可施。每當他試著想了解格雷在想什麼，對方就會像早就預料到般，迅速、駕輕就熟地躲開他每一個試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的任務可不是挖掘格雷的瘡疤。
　　他試著這樣安慰自己。
　　但他得先知道格雷在害怕什麼，才有辦法保護他啊！
　　即使看似兄弟手足般的打鬧，少年仍很明顯不願意敞開心扉。這本來沒什麼，當隨從又不需要是摯友，然而懷亞特卻感到苦澀，努力彷彿都徒勞無功，他們即使貼身旅行這麼一段時間，隔閡感卻如影隨形。
　　小時候他們還更親近呢！是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制式、彷彿在演戲般的相處方式？
　　明天，當第一聲鐘鳴響起，騎士團就會出發前往旅途終點，亞多戈伊。到了那就會與騎士們分道揚鑣，他們可以寫封信告知家人現況，休整一番後踏上歸途。
　　或許格雷寧願繼續與騎士們一同旅行吧！
　　他向著人聲鼎沸之處邁動雙腳，想到宅邸前的深谷、奧斯敦南邊的大路、壯觀可怕的烏爾弗之門、枯敗的樹林、泥濘的乾涸水道、全副武裝的騎士、魔獸、蟲類魔獸、噩夢深淵般的魔獸、以及暗影交織的堡壘。
　　少年在追逐著自由。他渴求許久，最終只能短暫擁有之物。
　　懷亞特想到了安娜，有著蜂蜜般光澤捲髮的少女，至少他與她自幼熟識，不用從零開始相處，算得上十分幸運。
　　他該對格雷溫柔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