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年『著:佐藤太郎』③
本章節 4199 字
更新於: 2023-11-17
——叮鈴。
熟悉的電子音效猶如清晨會因為生理關係而打鳴的公雞一般,即便沒那個意思也會被它們間接不斷的叫聲吵醒。
經過幾個月的排練,左手早已摸透鬧鐘的位子。睜開雙眼的同時,我把它壓在用來阻止躁動不已的機器時所設計的按鈕上,將這半年陪我共同度過的音效停了下來。
「六點二分……哈啊~」
因哈欠張大嘴巴的我,先是將防不了日光的窗簾給拉上,而後才朝洗臉台的方向走去。
現在想想,我也已經在這個城鎮目睹了兩個季節的離去。
但老家那邊依然沒任何消息。
「加油……加油。」
看著略顯憔悴的臉龐,我不自覺地對自己加油打氣了。
以前的我並沒有這種對著鏡子自言自語的習慣。
然而這簡短的兩個字卻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我這段時間下來說得最多次的詞句。或許是出自於近幾個月來的疲勞,連一天的例行休息都不曾擁有的我,才下意識用這麼簡單的話來鼓舞自己也說不定。
不管怎麽說,這已經慢慢變成了我的口頭禪。
「時間充足、早餐完畢、公事包……就放一旁吧。」
最近房間迎來了一個二手的小圓桌。以現在六時十分的時間來看的話,即使我在這裡坐到十五分也不會對之後的行程有任何影響。所以我輕靠在床鋪旁,啃著用幾個食材湊成的三明治,久違地在房間裡懶散度過。
「一個月……嗎。」
翻看著手機的通訊記錄才得知,最近一次通話已經是上個月前的事了。
對象是母親的姐姐,也就是我阿姨。
以每個月為基準,我會向她寄送我整個月得來的大部分工資,好讓她支付醫院所需的費用。
要說會不會擔心被她以何種緣由捲走,其實我是挺不安的,畢竟是從以前開始就沒什麽打過交道的親屬。
可能是僅存的良知,才讓我相信她也說不定。
人心是捉摸不透的東西。
當最親近的人離自己而去,最陌生的人卻陪在了身邊,是常有的橋段。
仰頭長望天花板的眼角餘光間,我見到需要令自己離開的理由後,便不疾不徐地站了起來。不過要是看在別人眼裡,那個從容的動作恐怕能被強行解釋成「不情願」。
五分鐘經過了。
收拾好包裝紙的殘渣,在清晰地聽見鎖芯發出那個象徵可以安心出門的聲音後,我這才拎起公事包離開了公寓。
***
「這就是夏天的熱量嗎?」
明明以七時四十分左右的時刻來看,迎接我的本應是微涼的氣溫才是。但它那宛若只有在下午才得以呈現的熱溫不僅扭曲了周圍的事物,也間接影響著我這一天的心情。
懊悔應該帶把傘出門的我,也只得默默把公事包頂在頭上,向人來人往的地方緩慢行進。
實際上公事包內並沒有裝入任何物品,純粹是公司為了避免有人追查到他們所做的事,才讓員工們自行配備的掩體。
不時會埋怨的這個公事包,如今卻變成為自己遮擋少許炎熱的重要物品,雖然本身還是累贅就是了。
「那人……在做什麽?」
不知不覺踏進公司借住的街道,無意間站在足以遮斷熱能的屋簷底下乘涼的我,忽然被對面街區,某位女生的奇妙動作給吸引住。
她的頭頂上佇立著一台隨處可見的自動販賣機,而她本人則是在這台機器面前趴下身子,愣是想把手伸進由底座支撐出來的縫隙。
「不妙吧那個……」
這時期的早晨會「嚴酷」到什麼地步,與它共處一個月的我早已悟出了心得。先不說會不會有人刻意赤腳去測試路面的溫度,但很顯然那副近乎貼近石磚的姿態已經在向我傳遞著危險信號。
「嗚——」
眼看她似乎因為手臂長度不足的緣故,在發出如小動物叫聲般的聲音的同時,也在持續伸直著手腕,我見狀趕緊放棄這唯一的乘涼處穿過了泊油路。
「那個,有什麽需要幫忙嗎?」
「沒……沒事,只是一百元不小心掉下去罷了。」
「不像是沒事吧,妳先起身,我來幫妳拿。」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她順從地站了起來,但臉上已經有少許被灼燒的痕跡。儘管看上去只有不小心被刀片劃過皮膚般的細小,但我的內心卻有一股怒腔湧上了心頭。
「妳這傢夥,就不珍惜下自己的身體嗎!」
「咿——!?」
不知為何,我訓斥了一位素不相識的女生。
先不論那沒經過修飾的口吻,光是自己「意氣用事」的次數,恐怕用上雙手也數得出來。正因為是學生時期都獨來獨往的我,才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周邊沒有那種可以肆意發洩感情的至交存在,是多麼異常的一件事。所以要說我這些年來都是以「壓抑」度日,或許也不全然是錯的。
有可能是因為她隨意糟蹋自己身子的情形,跟我現在的處境有些相似,我才下意識將這股怒意潑在她身上也說不定。
對,我只是衝自己發火罷了。
「對不起……」
她坦率地向我道歉了。
本來的話,應該是我向她賠個不是。
基於這個舉動,我頓時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畢竟對方是女生,我也不是她的朋友或親屬,毫無理由就指責對方也太不講理了。
「欸……我看看……有了!」
赫然想起手邊被當作遮陽傘的它可能還有「那個」。為了避免此時湧現的尷尬,我開始翻找那空蕩蕩的隔層。當手指傳來略顯粗糙的觸感後,我一把將其抽了出來。
那是兩三個月前被我隨手扔進去的創可貼。雖說只是原先為了應付自己向阿姨報告近況時,被她念叨而帶上的玩意罷了,但此刻我卻慶幸自己還把它給留在裡面。
「這個拿去用吧。還有,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才對,不小心對妳發火了。」
「不,確實是沒打算保護自己的我不好。」
不知是不是剛剛的舉動無意間傷害到了她,我能從那雙小心翼翼接過長型小繃帶一角的手指間感受到微微的顫動。
反正今後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我默默按壓這份由無奈而生的情感,以說不上熟練的姿勢蹲下身子,而後把手往裡邊伸去,直到自己摸到那圓形平面的物體。
「給,妳的一百元。」
「謝謝。」
幸好這時只需要像找零錢那樣往她手心一放,不然我可不想再從她身上再接收些什麼感情;要讓自己很好地融入這個社會,最直截了當的固然是少管閒事,杜絕一切可能找上自己的麻煩。這是我通過這近幾個月的人際關係領悟到的道理。
而「對需要幫助的人釋出最基本的善意」,則是我順從這些原則前的其中一個條件罷了。
想必然條件達成後的結果,就是開始背對著她,從而面向公司方位的自己。
「那麽我先走了。注意身體的同時也別再不小心弄丟它了。」
「那個——」
「什麽?」
「能詢問下你的名字嗎?」
忽然間,我被她簡單無比的問題剎住了腳步。
雖說想杜絕一切麻煩,但也不至於做到連名字都不告知他人的地步。
只是,我需要考慮說了之後的後果。
畢竟自己就職的公司是個怎樣的玩意,這其中的保密協議又限制到什麼地步,自己早已心知肚明。
「雖然很抱歉,但我——」
本想回頭婉拒她。
但我一轉過身子,之前都沒注意到的細節突然映入了眼簾。
那是大小不一的傷痕。
腳、膝蓋、或是手肘的地方,都有著小孩子玩鬧摔在石路上跌出的痕跡。可是這看上去不像是最近造成的,而且部分傷口已經留下了血痂。
仔細一看,衣服的尺寸都遠遠大於她本身,風格也不是芳齡女生所喜愛的,從中能見到她為了方便行動而將袖子扯開。下半身則是僅靠上半那顯大的衣服糊弄過去。
雖然沒法一眼判斷出這個人的所有背景。
但也絕不會是好事。
不知為何,我將她和我遇到那個黑衣人時,自己狼狽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那個為了活下去而拚命抓著救命稻草的身影。
所以,她才為了一百元奮不顧身嗎。
「……」
我不禁咬緊了牙關。
明明擁有與生俱來的美貌,隨便被星探一下都有可能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卻因為沒被命運所眷顧,如今正站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如果這順長的白髮能與雪花共舞,想必會十分漂亮吧。
看著那橘紅一般的眼瞳,我從制服內置的口袋抽出「那個」塞到了她手中。
雖然是這個月用來防身的資金、雖說是之後應當要化為醫療費的一部分,但我不想就這麽坐以待斃。
無助的滋味究竟有多麼難受,我本該是最了解的才是。
我相信,如果「他們」此時就在身邊的話,肯定也會欣然答應的。
為了能跨越「朋友」的隔閡,成為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這次,我決定先將那個原則拋到後頭。
「……欸?」
正當她錯愕地望著我時,我緩緩張開了緊閉的嘴。
「佐藤太郎。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名字。」
依然發愣著。
看樣子她現在沒那個心思去聆聽自己的名字。
但接下來,她就像是想要傳達些什麼,用著一看就不怎麼堅定的眼神,逐漸張開自己的小嘴。同時,我也默默在心裡制定了用以打斷的話。
「這……這貴重的東西我不能——」
「那只是我不小心『弄丟』的。而妳只是碰巧看到然後撿到了,就這樣。」
仔細一想,會讓她如此動搖也是情有可原……嗎。畢竟就以「弄丟」的數額來說,未免也太不切實際了。要說撿到彩票然後不小心中獎了,或許還有些可信度。
「……」
注視著「那個」的手在顫抖。縱使不用保持同樣的高度,我也能從那緩緩垂下的面容裡,聽見那些微的哽咽。
她跟我很像。
都是在尋找那個名為「未來」的出口。
要是那天遇見「他」的不是我,而是眼前這人的話,結果又會變成怎樣呢。
我是否還擁有像她這樣「走下去」的勇氣——
「那麽,如果沒什麽要緊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我把手搭在了她頭上,就像那個人曾經對我做過的那樣。
「加油……別被擊垮。」
「謝……謝。」
我能感覺到從她身上傳來的顫動。
縱使模仿了他的動作,我也不會因此擁有拯救他人的能力。
或許這對我來說,只是對自己的救贖罷了。
但,這樣就行了。
即便活在這麼殘酷的世界裡,也要對僅此的一人展露微笑。
這也是我悟到的一個「道理」。
在那之後,我也沒等到她的心情是否平復就離去了。事後回想起來,我不禁為自己沒在思緒中浮現「守望」這個選項而感到懊悔。
要是再早點遇到她的話,我應該會把僅剩的時間都一拼用在她身上吧。
但很快地,這份擔憂也隨著逼近的時間而消散。
七時五十五分。
那是打卡機的液晶顯示器裡顯示的時間。不管多早抵達公司,只要進去了,等待自己的必定是堆積如山的文件。
或許是出自於想遲點面對它的緣由,即便是閒暇的五分鐘,我也不想就這樣供奉給它,所以才像這樣倚靠在大門口旁。
視野所及,是正在為開店做準備的魁梧男性。曾聽人說過那是對面街區最有名的一間麵包店。對於這間同樣八點才開始營業的店鋪而言,它的店主永遠沒法招待八點就必須入場的我們,何嘗不是一種遺憾。
眼看不知從何而來的野貓跳到了專門擺放商品的桌子上,魁梧男性只是簡單看了幾眼就繼續往返於店鋪內。而那隻野貓就像是找到自己專屬的位子似的,瞥了男性一眼後便自顧自地躺在唯一沒放置麵包的空位。
緊接著,那間店迎來了客人。
兩位女學生來到了屋簷底下的展示區域,看上去是熟客的她們熟練地拿起剛出爐的麵包走進店內,離開前還不忘撫摸慵懶趴著的野貓。
這短短的時間,就讓我見識到了一個小鎮本該擁有的朝氣。
也讓我開始想象他們身上「背負」的事物。
那我又如何呢。
在這個不明確的未來當中,半年之後的我,從這裡「畢業」後的我,是否還會為父母「背負」些什麼。
「佐藤太郎……這時候就放棄思考吧。」
對,未來的事情,等到了未來再想吧。
現在的我還「背負」著,只要清楚這點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