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年『著:佐藤太郎』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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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7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自己不再對未來抱持著理想的時候。

平凡地從學校畢業、平凡地為自己找了一份工資雖不多,但足以支撐自己生活的工作。值得慶幸的是距離工作地點不遠處的住宅區裡,就有一間從小住到大的平凡的家,自然也不用擔心住宿問題。

由於父親和母親都從事同份工作,因此不會有餐桌缺少其中一人的畫面。而且彼此都從不為無聊的事情爭吵過。我也時不時把一些錢當做平時的感謝交給他們。

在別人眼裡,我們或許活得太平凡了。

但是我們所期望的,就真的只是這麽單純的生活罷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

「請問是佐藤先生嗎?」

「是……的說?」

當接到父親的來電,聽到的卻是陌生人的聲音時,忽然就有不好的念頭晃過腦海。父親的潔癖在眾多親友間早已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所以他一向來都不會讓常時帶在身邊的物品遠離自己的掌心。正因為自己相處多年才有辦法立即察覺到的異樣感,此起披伏地充斥著全身。

「其實是這樣的,您的父母——」

那一天,我丟下工作後就跑了出去。

「佐藤?……佐藤,佐藤!」

我永遠沒法忘卻自己帶著歉意回望時,店長那錯愕的表情,以及被我落在一旁的電子產品。

奔跑的過程中,我聽見了一道聲音。

宛若骨肉遭到剝削、彷彿部位脫離軀體,猶如惡魔即將破蛹而出似的——一個怪物的嘶喊聲。

儘管它的駭人程度就連我都不曾聽過,但我卻對那個聲線產生了熟悉的感覺。就像是每一天哪怕不勝其煩都必須聽到,具有高度辨識度的聲音。

而就在我注意到自己被他人投以異樣的眼光後,我才得以察覺。

「那個『怪物』就是自己」這件事。

「那個讓周邊街坊都面露難堪的人,就是自己」的事實。

可怕的是,當時的我並沒選擇收斂,反倒變得更加歇斯底里。

不為別的,只為了在這個足以讓自己陷入「瘋狂」的狀態下,以最快的速度衝向眼前的「終點」——這個城鎮僅有的治療機構。

我沒留意自己在這期間是否有撞倒過任何人,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因此受傷;我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也忘記是否有停下來歇息過。

唯獨讓我「恢復意識」的是,醫院那已然由紅黯淡下去的手術指示燈。

當手術室的門被慢慢打開,身穿藍綠色的他朝這裡看過來時,也面露了當時跟街道的行人們一樣略顯難堪的神情。

眼看他向看似助手的人下達一些指令後,便慢步走了過來。

「醫生……」

「您就是佐藤先生的令郎嗎?」

「是……」

「正如你所見,他們已經度過了危險期。但意識依然沒恢復,可是就現在的狀況而言,我很難向你保證他們會不會醒過來。」

「怎麽會……」

「快則一天,慢的話……可能需要幾年。對於這種事態,我真是深感抱歉。」

「……不會,真是謝謝您了,醫生。」

與主治醫師交換完以上對話後,就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面孔逐漸變得陰沉。

「您的父母遭遇了交通事故。」——那是通知救護車將父母載到醫院的好心人士,從父母的持有物中找到有關我的聯繫方式後,最先向我透露的情報。明明是最常出現在新聞裡的詞語,此刻卻令我倍感陌生。就好像「不覺得會發生的事情卻發生在自己身上了」似地,我對它的「陌生」源自於「從未想過自己會是新聞主播口中的受害者」。

我從那位好心人士口中得知造就這個事件的罪魁禍首已經逃逸了。雖然有打算抓住他的熱心民眾,但光憑腿腳還是沒法追過馬力全開的車輛。因此無法當場追究他應該負責的醫療費。

所幸我們一家都持有健康保險卡才得以抵消八成的費用。

但後續呢?

就這樣治療下去,戶頭是否還能拿出這筆大金。

走出院外的我,倚靠在隨處可見的凳子上,抬頭仰望了那片依舊呈現著蔚藍的天空。

明明世界還沒發生變化,我的「世界」就已經翻天覆地了。

「如果現在『放手』的話,我是不是就能重返以前的生活了?」

被壓力所擊垮,被無聲的重力所壓迫。

為了讓自己能輕鬆點,我下意識說出了根本不會實行的方案。

「這位少年,你是否很困擾呢?」

倏然,凳子旁坐了個人。

他身穿了漆黑且整潔的正裝。就以醫院來說,也未免太不吉利了。不過從他隨意地搭訕過來就能隱約得知,這人想必不是有要探望他人的目的,我沒法從那張撲克臉上讀取任何情報。

「支付不了父母的龐大治療費,現在正煩惱著是嗎?」

「你怎麽知道的。」

我不想對他表露疑問句。面對這一類人,一旦露出了馬腳,他將會追著那個把柄刨根到底。

「哎呀,先別誤解我,我只是通過正常的渠道得知這個消息罷了。畢竟,這間醫院有我們公司的部分資金援助。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有一個不錯的職位。」

「那這個偉大的公司為何向我搭話了。」

「事情是這樣的。現在我們公司急切地需要部分鍵盤打手。如果您答應成為我們一份子的話,公司將會支付您這個數目。」

他取出口袋裡的一張小紙並遞了過來,裡面所寫的數字是自己在現任公司工作一輩子都沒法觸及的高度。

想必然這樣的數目可以說顯得極度不自然。畢竟沒人會對一位素不相識的人開出這樣一個條件。

「只需要往鍵盤裡打字就有這個待遇薪金?我不相信。」

恍然,他露出了詫異的笑顏。聽起來宛若打算一五一十地向我攤開所有底牌似的,從他接下來的話語裡感覺不到有所保留的氣息。

「我可沒騙你,的確是往鍵盤裡打字就能得到的薪水。只不過,那個數量可沒這麽『輕鬆』罷了。」

「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哎呀,還真是慎重到不行的人呢。這樣好了,我現在開給你這個數目,只不過作為交換,你必須立即前往某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我把地址也寫給您好了。」

他交付給我的,是那張紙的五倍數額,以及另一張寫著距離這裡需要四五小時路程的城鎮信息的碎紙。

「上述地址是我們的總公司,而這張支票則是只要您答應,就能立即得到的治療費。您看意下如何?」

雖說經過那一番「胡鬧」後,我的思考能力還沒恢復到正常水平,但我仍抱持著一種不信任的態度。

不可能什麽壞處都沒,我就能在得到這份工作的同時,還能擁有這筆錢。

話雖如此,我也只能繼續向他套話了。

「請詳細告訴我具體上班的時間,以及主要是幹些什麽,再來是有沒有員工保險。」

「上班時間啊,從早上八點開始到淩晨十二點。關於工作內容……恕我們無法透露,您到時候只需要依照分發過來的文件照做就行了,為此我們才找上你們這些對這方面毫無了解的少年少女們。」

「『你們』?難不成你也找來了其他人?」

「那是一定的。畢竟光靠你一個是無法勝任那裡的所有工作。這是我們第二個要求的『個人必須持有最少三個人份的行動能力』。至於保險問題,看在您這麽慎重的份上,我可以坦白跟您說,保險一類的東西,公司均不負責。我們只會支付您應該得到的報酬,其餘的還請自行斟酌。」

有鑒於勞動基準法,大部分企業為僱員購買員工保險已經是一種法律義務。如果說連這點都不從的話,不僅是在挑戰這個國家的法律底線,同時也置員工於危險之外。或許是見我聽聞此事後瞠目結舌的樣子,他加以補充道:

「說實在,以您這樣的處境,我還真不願意將您蒙在鼓裡。」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表情有了一絲變化。

那是憂傷?悲慟?還是說演戲?

很難想象初次見面會對陌生人產生這類的情感。

但他絲毫沒察覺我正因他展露的面容而陷入思緒,便繼續開口了。

「我們就是黑心企業,沒通過正規手續的那種。同時也不會在乎你們的生命安全。」

那是明顯想劃清彼此界線的話語。「為了讓『你們』充分理解敝公司現有的狀況,以免日後不必要的爭議」。那一字一句透出的,就是這麼一種自我聲明。

就以這些年來,因入職一段時間後才得知公司「真相」的員工恐怕不計其數。對於他一開始就向我「坦白」這些本來可以用來混淆視聽的「底牌」,我不禁感到了「安心」。

那就代表先前所說的並非虛飾。

因他的言語,我把目光放在了自己左右手握著的兩張紙。一張是毫無價值的碎紙,另一張則是往銀行送去就能取出大量金錢的「許願杯」。

「我不會勉強您,只是給了您一個選擇罷了。要努力打拚呢,還是接下我這個建議,這都取決於你。」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沒對父母投入太多感情。

我們一家的關係,比起說是一般家庭經常見到的「親子關係」,反倒更像是互相尊重對方意願的「朋友」。

他們不會因為是「父母」而要求我一些身為孩子必須要辦到的事。我也不會因為自己是他們的「孩子」而訴求作為父母必須給予的責任。

——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所以就在剛剛我差一點要失去他們的時候,居然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比起害怕今後會再也見不到他們,此刻留在我心中的,卻只有莫名的空虛感。

「我覺得,是時候報答他們了。」

沒有人會願意自己跳下火坑。

但是,如果現在不做的話,我估計會後悔一輩子吧。

「非常,感謝。」

我從板凳站了起來,也沒特意在意別人的眼光,就這樣跪了下來,雙手放前,擺出以往在電視裡見到的,土下座的姿勢。

「非常感謝。」

也許對他而言,他不過是負責利誘沒打算買賣器官的人,將自己健全的部位給賣掉的仲介罷了。

但對我來說,他相當於給予我另一個可能性的恩人。

即便他口中的那份工作會因此奪走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辭吧。

「我不值得您感謝,這是您自己決定的事。以名義來說,我將來有可能變成害死您的人。」

話雖如此,但他卻蹲了下來,把手放在我頭上。

眼神透出了無法通過模仿得來的憐憫。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表情。

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放棄了撲克臉,我無從得知。

唯一知道的是,他那看待兒子般的神情,已經深刻地烙印在了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