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年『著:佐藤太郎』④
本章節 6133 字
更新於: 2023-11-17
「太郎,這個你已經處理好了是吧?要我幫你呈交嗎?」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會。」
「太郎君,等等你要先用餐嗎?今天我早上吃得有點撐,可以跟你換比較晚的時間。」
「非常感謝。」
近幾個月來,我跟這兩位同事的關係似乎慢慢靠攏著。
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長時間的接觸,從而得知了對方的處事方式。然後直到他們開口向外人訴說自己的家庭狀況,為了什麽才加入這裡等等足以促進關係的推進劑,才得以讓我們這些同一期的成員看上去像是出生入死的夥伴也說不定。
還有另一方面應該是——
「今天他也沒在呢……」
「是啊。」
迎合他們的同時,我看向了空無一人的座位。
本來充滿個人色彩的位子,忽然在一夜之間變回了基礎化的佈置。
截至今日,有在操作的電腦不過四台。
從第三個月第一次從隔壁座位感覺不到「生」的氣息以來,公司的成員開始以半個月一次的頻率減少。奇怪的是,本來只增不減的工作量也隨著他們的不在而被削減了。對此,我們都沒被告知其原因。
由於彼此只是純粹的共事關係,加上工作方面如有任何問題,都能在這個像監獄一樣的地方給一併解決掉。所以誰都沒有萌生可以交換聯繫方式的想法。因此我們直到最後都無從推測他們究竟只是提早達成自己的「目標」了,還是身體沒法扛下這個高壓環境。
不管怎麽樣,這七個月來,公司的人數從十一人變成了三人也是事實。當然,對於「離開」一事早已釋懷了的我們,並沒在這個話題上逗留太久。
「那麽我先用餐了。」
「一路走好。」
「吃慢點沒關係喔。」
稍微整理好桌面後,我便拿起今早帶來的塑料袋往角落間的小房間邁進。而向他們示意後得到的兩人份回應,也已成了每日慣例。
比起外頭光靠擺設就能體現個人興趣的空間,這間約五坪的空間並沒放置太多用來彰顯「個人」的物品。儘管空間本身的大小也是問題之一,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我們都希望這個「一桌三椅」能盡量維持住自己認知中那個「休息室」的形象。
這個純白的空間從就職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替大家提供一個足以遠離戰場的庇護所。哪怕待在裡面的時間只有十分鐘、哪怕這十分鐘不過是自己咀嚼食物所需的時間罷了,它自備的隔音效果確實很好地替每位「戰士」攔下了戰場的嘶吼。
對於裝備沒卸下多久就要重新投入回去的「我們」來說,它是個可以很好安撫身心的場所。
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不打算在這個能隨時放空自己的空間,添加任何來自「戰場」的物品。
「……說起來,已經有多久沒嘗過了呢,老媽的菜。」
打開自己剛加熱好的幾個塑料小盒,我的視線落在像是替別人慶生時才會出現的豪華食材上。而此時飄過腦海的思緒,卻是比這個「豪華」還要下幾個檔次的家常便飯。
縱使內心十分清楚,要對這種充分展現匠人技藝的便當,追求那種熱鍋隨便炒一下,再往裡邊撒點鹽的「風格」,不過是自己的奢求罷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嘆了嘆氣。
這不是在否定這名廚師的水平。正是因為認同了這其中蘊含的心意,才更加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在「糟蹋」一個人的努力。
畢竟顧客在享用自己鑽研到「極致」的成品時,卻有人期許自己能拿出的是連基本功都扎不好的「平庸」。無論是從事哪個行業的人,任誰聽見也會湧上一陣不悅吧。
只是拋開這些不談,我近期依賴外食的情況,確實達到讓人覺得此時得病都不奇怪的程度。但這也是基於我沒辦法騰出為自己準備三餐的時間,才逼不得已做出的妥協。
「不過比起那『傢夥』,我的處境估計容不得任何埋怨呢……」
跟自己這個不痛不癢的問題相比,「她」所遭遇的恐怕不只有表面所見到的那樣。眼看那女生從那以後就了無音訊,更是讓我對當時沒將她交付給相關機構的自己感到氣憤。
即使是被人說是偽善也罷,我本該把她帶到那裡才對。即便淪落到需要聽天由命的程度,我仍舊希望她在那之後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日子。
只不過從現狀來看,這個可能性似乎相當渺茫——
「還是不要做過多猜想吧……」
「猜想什麽?」
恍然間,曾經有些許印象的聲音從耳旁飄過。
轉眼回望,是自己見過的純白長髮。由於頭髮主人白嫩的臉龐近乎貼近自己,因此我能清楚地聽見自她鼻孔呼出的氣息。
「嗚哇!?」
也正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會拿出像見到鬼一樣從椅座跳上來的反應,和略顯滑稽的叫聲,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不好意思,不小心嚇到你了。」
也是過了好一陣子,等到自己慢慢消化她剛剛所說的話,為了區別是否夢境而眨了眨眼後,我這才確定眼前的她正是之前在自動販賣機下遇到的那張臉。但不同的是,她的臉色跟上次相比起來好了不少。這讓我在驚嚇之餘也不禁鬆了口氣。
不過比起這份從擔憂轉化為又驚又喜的情緒,此時更有一個由本能發出的反應默默蓋過這一切。
那是因「狹小的空間」和「獨處的兩人」而產生的一種氛圍;也是一種即使知道自己沒特別做什麽,也會情不自禁想逃離這個房間的奇妙感。
而她似乎早已察覺我的前置動作,搶先一步守在了門前。
「太郎現在不是休息時間嗎?」
「話是這麽說啦,但妳一待在這,我就有些不自在了。」
「為什麽?」
這還真是出乎預料的問題。我本以為自己這頂快觸及眼皮的頭髮和些許謹慎的模樣,早就該被她給看穿了才是。
「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沒結交過男性朋友,也沒跟女生搭過話,名副其實的『一個人』。所以對於妳這種自來熟的行為,我很不習慣。」
人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表面上是這麼說,但就以我幾個月下來打過「交道」的對象來說,少講早已超出十位數。會讓我如此脫口而出的理由,恐怕是她那奇妙的距離感。
換句話說,我只是被她搞得有些不知所措罷了。
不過沒交過同性異性朋友這點,倒是毋庸置疑的。
「原來是這樣啊……那跟我『一樣』呢。」
還真是不會「說謊」呢。
雖然以前曾聽說有些人是天生藏不住表情的類型。但由於我沒直接遇見過,所以這個話題也只是被當作茶餘飯後忘在了後頭。
如今通過那雙帶有鮮艷色彩的眼睛,我能切確地感覺到剛剛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生氣正逐漸消散。
至於誘發的原因,要是追溯到我上一句所說的話,估計不會是後者。畢竟那橘紅的目光所透出的,並不是那種帶點尷尬的神情,而是一種趨近於「孤獨」的感情。
可能是察覺我「看出」了她的情緒,她沒一會兒便以苦笑作為回應。
看著這樣的她,我也間接失去想從這裡出去的意願了。
「為什麽妳會在這裡?」
「那個……我從今天開始就到這裡上班了。」
理所當然的答案。
打從她穿著這件黑色的制服,有辦法通過那扇大門起,就註定是這裡的人了。
「妳知不知道這裡是做什麽的?」
「知道。」
見我老實地坐回原位,她也沒有了阻擋房門的理由。
忽然從落寞的情緒走出來的她,在不知不覺間換回第一次對我展露的面容,隨即在對面找了個位子坐了下去。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來了。」
「那個黑衣的男人有找過妳?」
「嗯。我每天尾隨你到門口的時候,就在某一天碰見了他。」
「蛤!?妳居然還尾隨我到門口!?完全沒察覺到……」
「噗……」
可能是先前足以用搞笑來形容的反應默默加深了她對我的印象,只要是像這樣一驚一乍的表現,都會讓她啞然失笑。
「抱歉,不經意就……」
——純真,無邪。
有多久沒見到這種發自內心的笑容了。
至少我們還沒從這裡解放時,就永遠都不會露出這種喜悅吧。
這樣的話,我越發覺得她不適合這個地方了。
「沒事,所以妳當時找我是?」
「那是因為一些緣由,我原本想向你打聽一點東西……只是遇到那位黑衣人後,我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她口中的問題,無非是選擇踏入這裡的人都需求的,最單調也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物品。
看著臉上那片快消逝的傷口,再把視線轉到已經變回妙齡女子該有的那雙白潤雙臂時,我不禁感到一絲愜意。
「太好了呢……問題能得到解決。」
「這都是多虧太郎……要不是那一天你『掉下』的錢,可能我就——」
「我已經說過了,那是我『不小心』弄丟的。換句話說,我可沒做什麽值得妳感謝的事情。而妳只是碰巧撿到了它,然後也沒還給我的打算,就這樣度過了日子。沒問題的話就喊『好』!」
「好……好!」
這是事實。我只是「無意間」掉了重要的資金,然後才被她撿到;會被黑衣人拉攏,接受他的建議,這都是她做出的選擇。
就結論來說,她不再片體鱗傷,我也不需要再擔心她的傷勢。
——這樣就行了。
至少心中能放下一塊大石。
畢竟我們這一期的成員,只要再度過五個月就能跟這裡說再見了。
既然她都有屬於自己的未來了,那麽我自然是先切斷跟她唯一的聯系。
不然的話,如果因為我的舉動,從而導致她在這間公司的任何作為,都要通過我的意見時,我肯定是沒法掙開這艘泥船。
「如果妳真要感謝我的話,那就幫我把這些便當吃了吧。」
「欸……便當……嗎?」
「放心,還沒沾上我的口水,都只是剛加熱完罷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筷子。
「咦……?嗯……?」
只不過那個握著的方式略顯奇怪。
「那個……難道妳不會用筷子嗎?」
「只是不習慣罷了。」
「才怪呢。別逞強了,換湯匙吧。」
「感謝你的好意,但是——!」
經過一番努力,她總算夾起了幾顆米粒。
「看!」
「不不不,這完全是失敗吧。」
取而代之,我將自己夾起的一口米粒展現了出來。
「哭……」
她難得地沮喪了下去。明明之前遇過的事情都可能比這一件都還要打擊她也說不定。
「哎……這次先用湯匙將就下吧。大不了下次我再教妳用筷子。」
「真的嗎!」
「是是是,給。」
才剛伸出的木質小勺子,馬上就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搶過了手。
「那我就開動了。」
「我開動了。」
不同於電視劇裡邊那反常的表現手法,我們都沒對好吃的食物給予評價。聽著秒針移動的聲音,默默地將美味的具現化給送入嘴中,就是我們對它最大的「敬意」。
平常的話,我應該十分鐘內就能解決了。
但今天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等會兒讓他們休息久點吧……」
「什麽?」
眼看她也把手中的便當一掃而空了,我下意識地從她手中取走不可食用部分的盒子,而後塞進袋子。
「其實我們這裡沒有規定這麽長的午休時間,如果吃完了就必須馬上回到工作的位子。」
「啊……那我是不是打擾了你……」
「妳居然還有這個自覺?」
「不對啊太郎,這個時候不應該是安慰我嗎?比方說:『這都不是妳的錯喔,都怪我沒能克制住自己。』之類的。」
「又不是電視劇。」
「嘖嘖,這樣可不受女生歡迎喔,太郎君。」
「嘛……本來就沒那個打算……」
「是嗎……」
這次是「失落」。短短時間內,喜怒哀樂的情緒表現快得就像過山車似地,令人摸不著頭腦。要是去一一應付,那可是堪比兩台電腦同時作業的難度。為了不在她身上消耗多餘的力量,我主動打斷了話題。
「我們先出去吧。反正我估計妳應該連這些機械都沒碰過。」
「嗯。」
隨著她的應和,我把袋子裝進垃圾桶後,就徑直來到了對角盡頭。
眼看她不再對我的舉動抱持對立意識,我默默轉開這個稍早還被她攔在面前,唯一一個代表休息室的出口。
「非常感謝你們!」
踏出門口的瞬間,她恍然扯開嗓子將聲音傳達至在場的所有人。
「真是太好了呢,能找到之前幫過妳的恩人。」
「沒想到太郎現在也會幫助其他人了,有點感動。」
「真的是呢~」
「那邊的夫婦,別給我一唱一和!」
嚴格來說他們還只是男女朋友關係,只不過熬過這五個月後就會回去結婚了。所以這趟「旅程」對他們來說算是籌資開業基金的重要一步。
「嘛嘛~」
說實在,我很慶幸留下的是他們。
他們撬開了我緊鎖的感情,第一個以向我袒露一切為前提,希望我能成為他們夥伴的人。
多虧了他們,我才沒變成「機器人」。
不然的話,我很難想象今後會怎麽度過這段死寂的時光。
「別浪費時間了,快給我進休息室。我等等還要教這傢夥做一些基本的東西,你們在這裡只會礙手礙腳。」
我刻意表現得像他們的領導人。要不這麽做,以他們的個性絕對會等到手邊工作完成了才甘願進去歇息。
「咦,太郎你剛剛不是說要讓他們休息久點——」
「笨蛋,別給我這時候說出來!」
眼看她口無遮掩地說出了我內心的想法,我只好趕緊捂住她的嘴。雖然看上去酷似綁架時會用到的手段。但沒辦法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能迅速堵住她那大嘴巴的方法。
「嘿……翔,有聽到嗎?這樣的話我們豈不是不能白費太郎君的好意了~」
但很遺憾地,大部分內容早已飄進他們耳內。
「說的也是,那麽我們先去休息了,太郎。」
男性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後,隨另一名女性從我身邊經過,朝背後的休息室邁進了。
「我們也開始工作吧。」
頭上的餘韻還落在那,是成年男子特有的溫度。
眼看自己打開的門被緩緩關上,我回到了座位整理手邊一些看似簡單的文件。
「太郎,剛剛的那幾位,年齡是多少呢?」
她會這麽問,無非是因為我的面容比他們還要摧殘許多,體感來看是我比較大的同時,男性卻像是在安撫比自己小的人,溫柔地把手搭在上面的事。
「他啊……粗略算一下應該有二十九吧。」
「誒!?二十代後半!?那太郎你呢?」
「我?二十一的說。」
說出這個答案後,現場頓時迎來了沉寂。
稍微把頭瞥向右邊的話,能看見那張呆滯望著遠方的臉。
「二、二十一……」
她就像是難以置信似的,雙眼無神地嘀咕著剛剛入耳的內容。手指也在這時開始了莫名的抽動。從那手勢來判斷的話,只能看出她在計算某樣東西。
「好年輕!居然還跟我同歲,太不可思議了。」
「還是說妳起初把我當成幾歲了?」
「我想想啊……三十代後半的大叔?」
基於這句話,我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手刀往她頭上一劈。
「痛!」
「太失禮了吧妳,硬生生地把我的級別拉高了一個檔次。」
「啊哈哈……做人要說出最直接的感想,這是婆婆教的。」
「婆婆……是為了她,妳才出現在這嗎?」
她朝我搖了搖頭。
「婆婆她,已經不在了。」
那是一段沒摻雜任何感情,平淡無奇的話語。正因為如此,才顯得「不正常」。畢竟自己面對的可是以過剩的精力聞名的少女。會從這樣的她身上感覺到那一絲「反常」,無非只有那一類的事。
換句話說,那句話真正的意思是——
「所以,今後也只剩下我『一個人』。」
她在默許我的沉默後,用著不怎麼輕鬆的口吻說道了。
這時,我也總算理解她在對我的胡言亂語有所表態時,為何會面帶「那種」表情。
只因為我們是「一個人」。
「抱歉……」
「沒事,是我自己提起的事。」
「是嗎……」
作為同樣擁有經歷的「前輩」,我實在不知道該安慰她些什麼。而且論本事,我也比不上「那個人」。
不過正巧手邊已經整理好了工作所需的東西。要說切換心情的轉折點,應該就非這個莫屬吧。
最不看氣氛的同時也毫無仁慈的這個「玩意」。
「給,這是妳今天的工作。」
我順勢將數疊文件塞到了她手中。
「欸欸欸!?太多了吧這個。」
「嘖嘖,妳看看我的桌上。」
跟她那窮酸的薄紙相較起來,在我桌面堆積起來的紙張高度早已來到了目前顯示器的位置。
「驚!?這間公司的人都是怪物嗎!?」
「具備三個人的工作效率是基本條件欸……那人沒向你提起過?」
「沒這麽說過。」
「那算了,妳會用電腦吧?」
「知道怎麽開。」
「滑鼠鍵盤呢?」
「稍微會操作。」
「那就行了。」
我將她推到我對面的座位,讓她坐在自己能觀察到的範圍內。
「每個文件的首頁都有相應的說明,妳只要依照它的指示,把上面寫的東西打在這個程序裡,接著再傳送到公司的信箱就行了。」
「就……行了?好,我試試……」
「如果有什麽不會的可以直接叫我。」
「了解的說!」
結果才離開沒幾步,就連屁股都沒碰到那個早已被坐扁的椅子,她的呼救聲就直達了耳邊:
「太郎,這個符號該怎麽按?」
「這樣,然後再這樣,它就會出現了。」
「原來如此,謝謝。」
「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然後——
「太郎,救救我!」
「太郎,為什麽會這樣啊啊啊!?」
「太郎——」
「啊啊啊啊啊,為啥即使沒什麽人了,使喚我的次數還是沒怎樣減少啊啊啊!」
估計這一天的下午都要用在這位女性身上吧。
沒辦法了,事後再去請求兩位同事,看看是否有辦法幫我加速處理自己桌上那堆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