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她躺睡在無垠的虛無裡。

這裡沒有空氣、聲音、光芒。不屬於任何一個世界、僅存於意識的虛擬空間，如今卻傳來某人的呼喚。

「艾⋯⋯艾莉絲⋯⋯」

是誰？是誰在呼喚？知覺悠悠轉醒，仍殘留薄紗覆蓋一般的朦朧。感覺有人正在輕輕搖晃自己的肩膀，抬頭一看，逐漸對焦的視野便捕捉到青色髮絲，以及流露擔憂的泛藍眼眸。

「絲卡蒂？剛才到底發生了甚麼⋯⋯」

錯不了，眼前女子正是青色女神絲卡蒂本人。早年效忠於諾特的她甚少來訪，現在為甚麼會待在這裡？自己又是甚麼時候睡著了？即使撐起身體至坐姿，腦袋仍然很沈重，彷彿殘留著某種異質空洞。越是努力回想，腦海便越是放空發疼，使人不禁抱頭呻吟。

「艾莉絲大人，您還好嗎？身體可有微恙？」

「沒什麼，只是我好像作了個奇怪的⋯⋯夢。」

說出口的瞬間，違和感便油然而生。女神當然不用像人類那樣睡覺，就算進入模擬長眠的休息狀態也不會發夢。如此一來，殘留在記憶深處的碎片又是這麼一回事？

喪失記憶和力量後，她以另一個人的身分展開新生活，故事最終卻眾叛親離收場。

就這麼莫名其妙的「夢」。

「是嗎？」絲卡蒂倒不是怎麼驚訝：「看來那是個討厭的惡夢，能醒過來真是太好了。」

「的確是呢⋯⋯」

隨著夢囈一般的呢喃，一股莫名鄉愁隨即湧出，卻瞬間被壓抑在心底。反正睡夢已經完結了，無須沉浸在無謂的感傷當中。她用力站起，雙腿卻發軟，使步履躝跚。

「話說絲卡蒂，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約定的時刻已經來臨⋯⋯你是來完成當時的託付嗎？」

「正好相反。我發現了不必實現那個『約定』的辦法，所以前來迎接你回歸。」

「居然是這樣，是找到控制虛淵的方法嗎？還是諾特改變主意了？」

「這⋯⋯我現在很難向您解釋，請先跟我離開這裡吧。」

還真是莫名其妙。然而，一板一眼的青色女神可不會說謊——思及此，跟著走走也無妨。

起步之際，肩膀卻傳來被輕碰的觸感，虛無飄渺的呢喃隨即在耳邊響起。

——別過去。

明明是陌生的嗓音，身體卻受到甚麼衝擊似的起疙瘩。轉過頭來，虛幻的少女身影便站在眼前，阻止白色女神前進似的伸手搭肩。

「你是⋯⋯誰？」

那人擁有一頭耀眼的銀紫髮，身穿繡有金邊的純白裙鎧，腰帶上佩劍，應該是人類當中制衡虛獸的元素使者棋子。儘管體態顯現年幼些少，對方模樣和自己酷似，唯獨神色哀傷。

——別過去。要是喪失自我就無法回頭了。

少女的話聲再次響起，聲線比上次清晰得多，內容卻依舊撲朔迷離。喪失自我？現在的自己不正是自己嗎，有什麼好失去的？

——姊姊，我在家裡等你回來。千萬別出事喔！

還未弄清楚對方是誰，另一名女孩便憑空顯現在旁。她年幼的身軀穿著修女服飾，銀髮綁成雙馬尾，碧綠雙瞳更眼神堅定，當中透露對姊姊歸家的盼望與確信。

奇怪，這個女孩是誰？自己的妹妹就只有諾特，而黑色女神如今被封印在虛淵深處，沒可能待在這裡才對。

看著眼前兩個身影，腦海裡的空洞便無限擴大，化為響徹心扉的餘悸⋯⋯

「⋯⋯吵死了。」

以語言覆蓋現實。

才說了這麼一句，幻象便化為泡影消失，不再向白色女神耳語。那些影像應該是在夢中累積的包袱。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建立在虛無之上的無聊感情。

「艾莉絲大人，發生了甚麼事嗎？」

絲卡蒂察覺主子有異，歪頭望了過來。那模樣像極了人類，跟印象中冷酷無情的寒冰女神毫不相稱。

「沒甚麼，只是⋯⋯」

不知為何，內心深處抗拒對絲卡蒂坦露剛才發生的一切。躊躇了一會後，唇瓣最後道出無關痛癢的觀察：

「我只是在想，你好像變了很多呢。」

「真的嗎？是指哪方面呢？」

「你以前絕對不會察覺到別人的異狀，更沒可能出聲慰問。總覺得變溫柔了呢，而且舉手投足甚至有點像人類⋯⋯你最近開始一點點喜歡上人類嗎？」

絲卡蒂突然駐足。「⋯⋯不，我沒有。」

「你剛才猶豫了喔？來，說說也沒關係吧。自從和巫女瑟妮卡道別後，你又遇見怎樣的人呢？」

即使討厭人世，青色女神絕非冷漠無情。

內裏比起任何人還要溫柔的她，正因為擁有無比高潔的心靈，所以才會對人世醜陋的一面深感絕望。

「我⋯⋯確實有關照過帝國貴族的某位千金。」絲卡蒂頭也不回，語氣卻帶有絲毫落寞：「若果她的才能繼續開花結果，我甚至會考慮把她遴選為侍奉我的騎將⋯⋯最後被諾特搶先一步就是了。」

「真可惜，看來你蠻喜歡那孩子呢？」

記憶的泥沼被攪動。

幻象再次降臨，形成陌生的人影。那人睜著一雙湛藍眼眸，翩飛的茶色髮絲宛若逆風鳥羽。

——合作的條件只有一個。告訴我，你喜歡他嗎？

話聲再次纏繞，當中帶有些許玩弄意味，卻沒有往常的惡意。

是誰，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對方口中的「他」又是誰呢？越是思考，思緒就越是混亂，意識隨即發疼，使人不禁跪倒而下。

「艾莉絲大人！」絲卡蒂立刻上前扶持主子。「您怎麼了，虛淵的侵蝕又發作嗎？」

「不，只是⋯⋯總覺得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甚麼的，請先別折磨自己！快放空思考，不然您只會越來越吃力！」

「可是⋯⋯我不想忘記⋯⋯」

自己哭了。

毫無預警地，身體出現人類一般的情緒波動。

就像當時的那名黑髮少年那樣——



某個狂風暴雨的夜晚。

對白色女神恨之入骨的他，為了「我」流淚滿臉，下不了殺手。



最後的記憶碎片終於浮現，開始拼出夢境的全貌。就如同塞了的水龍頭終於開通，回憶以洪流之勢湧出，使意識陷入一片空白。

待風暴平息了，肩膀仍然在顫抖，唯獨內心生出確信——

「——抱歉，絲卡蒂。我現在還不能去。」

「等、等等！」青色女神的神色首次出現動搖。「回歸分裂體後，您的認知會嚴重受限，難道這真的值得嗎？為什麼您會突然改變主意？」

「因為我⋯⋯夢中的我，仍有事情要幹。」

再次成為既是自己，但又不全然是自己的存在。

忘卻的恐懼叫人不寒而慄。然而，那個脆弱無比的軀體，卻蘊含身為「艾莉絲」沒有的可能性。諾特難得製造了重來的機會，自己當然不可以隨便錯過。

絲卡蒂仍不肯讓步。她抓住主子的雙肩，求情似的訴說：「要是那樣做的話⋯⋯我們之間的『承諾』就一定要實現了，您也不想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吧！」

「⋯⋯青色女神絲卡蒂，你真的改變了呢。」

雙唇不禁泛起微笑。

也許是從主子的表情看見了甚麼吧，絲卡蒂雙眼瞪大，隨後的抗議也顯得有氣無力。「我⋯⋯不，這跟我有沒有改變沒關係⋯⋯」

「放心，我無意讓你獨自肩負拯救世界的重任。」

身邊的幻影不知不覺間已消失，唯獨一開始那名銀紫髮少女再次待在自己身旁。

她露出微笑，伸出了手。

白色女神沒有拒絕，而是主動抓緊對方。

「之後就交給我吧，絲卡蒂。」

在消逝的意識裡，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用力回握——

——兩人最終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