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甚麼⋯⋯」

妮克絲無言以對。

那個溫柔的露西亞居然會用旁人的性命威脅？她對白色女神的統合到底何其執著？

看著忿抓拳頭的妹妹，青髮女子仍毫不反悔。「你的答案如何？是要應允，還是引發出足以阻止我的力量？」

「你⋯⋯你瘋掉了。」

「跟『你』以前身為白色女神的所作所為，這只是小巫見大巫。」

「這不是程度的問題！這是我們之間的戰鬥，別傷及無關的旁人！」

「很可惜，虹之女神的完整可是影響整個人界的存亡。這場戰鬥從來就非單屬於我們倆。」

熟識的微笑。

像以姊姊的身分釋出關懷一般，露西亞用哄孩子睡覺的語調宣告：

「看來你沒有妥協的意思？既然如此，就只能用武力強逼你覺醒⋯⋯放心，這條街被我先前準備的結界籠罩，待在四周的人類全都睡著。他們將會在美夢中無痛地逝去，就像你即將面臨的結局那樣。」

夜裡紛飛的細雪，不知不覺間化為無盡冰刃灑落。

妮克絲強化纏繞身上的焰系護持，在凍雨中跳躍閃躲。由於冰刃沒有瞄準追擊，手無寸鐵的少女成功靠著卓越的反射神經保身，但接下來的現象才是術者意圖所在。

插落地板與壁面的冰刃釋出驚人寒氣。

蒼冰如蜷曲的蛇般蔓延，開始覆蓋雙眼所見的一切所物。

「再過多數分鐘，整條街就會被冰封了。你打算怎麼幹，妮克絲？」

隨著冰域擴展，街邊的路燈率先遭殃。柔和的橘光忽明忽暗地閃爍，最終屈服於冰霜的神威下，其熄滅使四周籠罩在詭異的昏暗中。

反射月光的冰塊，驟然如水鏡般絢爛神秘，同時如刑場般尖銳駭人。

露西亞站在冰禍的中心，其炯炯有神的雙眼透露期待。會選用這種間接的方法發動凍結術，想必是為了催促妮克絲激發進一步的力量。

—要搶在整條街凍結之前先下手為強。

銀紫髮少女把對方的模樣驅出腦海，專心發動紅色魔法清出通道。誰知，烈焰沒有像平時那樣熊熊燃燒，顯現了數秒便化為微弱的火種消失。

「呃？」

生成的火焰已不足以抵禦嚴寒。看見這幕，妮克絲才意識到景況險峻。

氣溫再度下降了。原本就使雙眼刺痛的冷空氣，如今光是吸入就令人想噁吐。她雙膝一屈，險些昏倒過去，連忙咬破下唇刺激自己清醒。

別說是組織大規模魔法或召喚元素武裝，光是動彈就已經相當勉強。

既然無法強行突破，那有其他辦法應對嗎？是要虛張聲勢，還是偽稱投降—各樣行動選項閃過腦海，卻終究被一一駁回。露西亞太理解妮克絲的性格了，很難想像她會被騙到。

「⋯⋯住手。」

反覆思考後仍得不出結論，少女唯有脆弱地呻吟。

妮克絲無能為力，最後只能跪在地上吶喊：

「住手，露西亞！求求你⋯⋯就算是要強逼我覺醒，現在面臨冰封的人類全然無辜！他們不是理應接受制裁的犯人，你身為青之女神的職責不就是守護眾民嗎？」

言語轉瞬即逝，化為哀求於冷風迴盪。

等了片刻仍沒回應。難道意思未能傳遞過去嗎？正當她心裡一沈的時候—

「真叫人懷念。」

極寒的壓迫減弱了。

妮克絲總算是得以抬起頭來，只見青髮女子感觸良多地望了過來。

「記得艾莉絲以前也經常嚷著要守護人類。貴為女神卻要向低階物種示好，我當時就只是覺得她好噁心⋯⋯現在回想起來，那卻是美好的往事。」

「⋯⋯我不明白。你效忠的對象不是艾莉絲嗎？」

青色女神的話語存在矛盾。

先是告稱白色女神的手段比自己殘酷，接著緬懷她守護人類的心志。從剛才的話判斷，露西亞和艾莉絲甚至有處事方式的摩擦，稱不上同心合作的君臣。

「我當初效忠的女神是諾特。」青髮女子倒是承認得爽快。

「既然如此，你現在為什麼會成為艾莉絲的走狗？」

「因為我們之間有個承諾。」

「承諾？」曖昧不清的一句話令妮克絲眉頭皺起。

「對。艾莉絲被人類的貪婪⋯⋯被虛淵那深沈的惡意扭曲，我在她情況惡化前接受了一個拜託。我對白色女神的忠誠僅限於那個『約定』，而這同時是為了諾特出一口氣—情況大概是這樣。」

總之，女神之間的關係並非想像中那麼簡單？妮克絲越聽越困惑，實在摸不透話語的具體意思。

「看來你終於明白我們之間的力量差距了？」看見她維持跪地求情的模樣，露西亞判斷她喪失戰意，開始緩步走過來：「為了那個承諾，我願意不擇手段。所以妮克絲，我勸你趕快死心吧。」

「我⋯⋯」

銀紫髮少女仍雙膝貼地，等待對方接近。

露西亞缷下了防備。就算很難擊中她，這也是唯一且最後的機會。

雙方的距離只剩二十尺。十尺。五尺。

妮克絲解除身上的炎系守護，求言和似的伸出手—

「我死心了⋯⋯才怪。」

—然後朝地面射出火焰。

由於暴風雪減弱，再加上守護結界的能量轉換，紅色魔法發揮足夠功效。

「這是⋯⋯！」

「啪」一聲白霧四起，地面龜裂了。

先是結冰的極寒，接著是火焰的灼燒。極端的溫差令磚頭過度冷縮熱脹，繼而分離破裂。

露西亞發出開戰以來的首次驚呼，整個人失足，腳踝陷入裂縫。

就是現在！妮克絲抓緊片刻破綻，把藏在衣服底下的月光石化成元素武裝。光輝閃耀的銀劍閃現，直逼露西亞刺去。

突擊卻被踏步避開。

「親愛的妹妹，你該不會以為我被那麼一點火焰制伏吧？」近乎悲憐的話語傳來：「看來真的需要強硬點才能令你明白事理。」

銀紫髮少女理解不到剛才發生甚麼事，來不及轉身防禦便被暴風吹飛。

冰雪交加，大規模的連鎖凍結再次啟動。不知道是寒冷還是疼痛的衝擊震撼五官，妮克絲趴在地上，肢體盡被冰片刮傷，最後還是勉強舉目瞥見露西亞。

對方腳邊的火焰結冰了。

超乎物理常識的現象令白色元素使者反應不過來。地板沒有龜裂，露西亞根本從沒失足跌入裂縫，因此能輕易躲避突刺。冰塊溶解的水氣白霧掩蓋了這點，成功誘騙妮克絲上當。

又是這樣。自己再次因對計畫自信過度而忽略了現實，繼而犯下致命錯誤。

失去了火焰加持，妮克絲就連跪起都做不到，只能繼續趴在冰地上喘息。看見世界被染上青藍色彩，她首次萌生了超越死亡的恐懼。

既然不是人類，她死後到底會怎樣？會自動回歸白色女神本體，還是燈滅般從世上消失？由於不是正規存在，她會被自己有所交集的世人忘記嗎？

想到這裡，她不禁自嘲地笑起來。

說要糾正白色女神的錯誤、阻止無辜旁人被露西亞冰封，她終究只顧自己的生死下場。如此自我中心的偽善態度實在好噁心。

看見冰塊即將覆蓋自己，妮克絲最後想到的—

竟是多年前，首次看見露西亞施展冰魔法的場景。



墨綠樹影翩翩，燦爛陽光錯落。

小鳥躍下枝頭，展翅飛翔離巢。

「妮克絲，聽好了。」

兩姊妹站在密絲蒂利亞聖堂總部的庭院裡，豔麗的青藍與銀紫色髮絲相映成趣。

當時，妮克絲成為白色元素使者沒多久，還在接受上戰場前的基本訓練。負責冰魔法指導的人正是露西亞，而她現在的目光透露平時沒有的嚴厲。

「魔法看上去很華麗，但終究是殺戮虛獸的工具。青色魔法尤其如此。」

青髮女子舉起手，把掌心對準了庭院角落的一棵樹。

「它沒有火焰的威力、雷電的速度、草木的紮實、水流的氣勢，更沒有光魔法的治療力與影魔法的廣泛性。不過—」

耀眼的蒼光射出。

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樹木就已經披上白霜，繼而冰封。

「—唯獨局部控制，冰魔法具絕對的優勢。」

蔓延而上的冰塊。

從樹根至樹幹，樹枝至樹葉。如利刃般尖銳、寶石般晶瑩的冰結晶不斷生長—最終在接觸鳥兒前止住。

超乎常理的冰雕，在不傷及其上生命的姿態下完成。

「以最少限度的魔力耗費，作出最精確的核晶擊破。殘酷而有力的運作系統⋯⋯這就是青色女神的本質，其衍生體系的特色。」

露西亞的聲音帶有嘲諷，但被眼前光景著迷的妮克絲完全聽不進耳。

好厲害。

其他元素使者示範的攻擊魔法，總是涉及爆裂、瓦解或崩塌，彷彿炫耀術者認真起來可以製造何等破壞。

露西亞的術式卻不同。

並非好強的任意蹂躪，而是沈著的會心一擊—如此溫柔的魔法，何來她口中的殘酷？

終有一天，真想成為像姊姊那樣的元素使者。

注視著綻放在枝葉邊際的純淨冰花，妮克絲萌生了憧憬。



—還真是諷刺。

美麗、堅韌且強大。曾幾何時，露西亞的冰魔法是最可靠後盾，如今卻成了真正的煉獄。

暴露在冰雪的折磨中，銀紫髮少女就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任由身心被冰刃刨碎。

「我不懂⋯⋯真的不懂啊。」

熟絡到幾乎能心靈相通的姊妹，竟會淪落到互相殘害的局面。

和奈特的關係也是如此。當初那名無條件出手相助、接納白色元素使者的黑髮少年，現在居然視她的死為唯一救贖。

難道自身存在，真的是如此深重的罪孽嗎？

—以人類的身分和艾莉絲徹底割席、又或是以女神的身分接納自身本質，說服奈特和露西亞不再加害你的方法相對而立。

—那倆的信任基本上不可兼得，要拉攏哪一方就靠你判斷了。

不知不覺間，蕾塔說過的話略過腦海。

在餐廳共享午飯時，茶髮少女交代過對未來的打算、以及說服奈特或露西亞的辦法。現在回想起來，她是為了對妮克絲的決心來個最後致敬，才會在離開前留下這麼重要的資訊。

別遑論兼得，妮克絲到頭來一個人都說服不了。

雙眼開始睜不開。低溫超越人體極限，化為痲痹神經的冷意襲上。

下次醒來的時候，自己或許不會再是自己吧。

然而，少女無能為力。

在肆虐的暴風雪裡，妮克絲眼前一黑，意識沈到更深的地方。

血色的冰花綻放，哀悼似的依偎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