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 重逢初遇皆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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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07
進到蕾奧妮的房子里是將近兩個月之後的事,她的日程安排得很滿。這兩個月里羅伊德沒回過一次家,每天住在高級旅館里激動地期待著見面,又害怕期望落空緊張不安而輾轉反側。在雙重焦慮情緒中他甚至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失眠——自幼苦練冥想的羅伊德此前未曾失眠過,而現在他煩躁到進入不了冥想狀態。他提不起興趣逛街,睡不著就一個勁往肚裡灌梨子酒,幾個星期住在衛隊區卻沒叫過一次女招待,酒倒消耗了十幾瓶。清醒的時候就盯著艾文街的路口看,有時心存視線範圍內能找到熟悉身影的僥倖,他又不敢太過靠近,唯恐在沒準備好時真的偶遇心裡所想的人。一天天算著日期,終於熬到預定見面的當天,羅伊德一大早上起來洗漱打扮,換上身說得過去的行頭,才發現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個小時,他又對著牆發呆了兩個半小時,這才在躊躇不安中到了阿本多特公寓門前。他屏住呼吸,搖響了門鈴。

門緩緩打開,少女出現在羅伊德面前。這女孩眉宇間依稀喚起他某些熟悉的感覺,但不是那個他熟悉的人。首先她年齡也太小,看上去只有十來歲,再者,老師的面貌在他心裡從沒有模糊,反倒隨時間的流逝愈發明晰。而眼前的少女面目還算清秀,比起他記憶中老師絕世的美貌卻差得遠。就算老師用什麼奇怪的葯把自己縮小了,大概也不會是她這相貌。她的耳朵和人類的一樣圓,顯然不是半精靈,瞳孔是黑色的,不是老師那雙顧盼生輝的紫色眸子。

難道傳聞中的神秘女郎就是她?羅伊德愣在原地,幾秒后才發現少女的穿著像個用人,他反應過來這少女有可能只是來開門的女僕。

少女一動不動,只是看著他,一時間羅伊德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隔著門廊就這麼對視半晌。少女臉色蒼白,眼神空洞而遊離,當他端詳著她的臉時,她便躲避著目光的接觸,彷彿在害怕他,羅伊德心想自己在外形上應該沒什麼值得害怕的,要麼就是她在害怕什麼別的東西。

一愣神間,裡屋傳來女人的聲音:「讓客人進來。」

這一聲「讓客人進來」,頓時猶如一記鐵鎚砸在羅伊德心口,只為那聲音正是他十餘年來朝思暮想,雖再也沒有聽過一次,卻無比熟悉的聲音。他心中血液翻湧,一時間快要不能自已。

「羅伊德·安提烏斯·莫納什,煩請通報!」羅伊德脫口而出。他說完這句話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場合這樣說話很像個傻子。

小女僕一言不發,只是拉開門,閃過身子給羅伊德讓出走廊的路。羅伊德進到屋裡,急切地尋找著他想找的人,卻沒看到有誰在屋裡。屋內的裝潢樸素而典雅,很有生活氣息,符合一個富有的隱居女性的住處。傢具不算多,但羅伊德能看出那些沙發和圓桌在當今市場上價格不菲。他走入裡屋,這裡大概是房間主人的起居室,屋裡蔓延著某種香氣,這香氣好像是他記憶中曾存在過的,他現在不大想得起來。房間和床鋪都比較整潔,一排衣櫃緊閉著櫃門,角落裡坐落著個大梳妝台,上面瓶瓶罐罐零散堆放,算是這間屋子裡最亂的地方。羅伊德站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時有些恍惚。

「羅伊!好久沒見啦,你怎麼一張憔悴的臉?」一只纖細的手搭在羅伊德肩上,耳畔傳來剛才聽過的女聲,「我走了之後沒人管你好好吃飯么,還是最近多林格海姆的宮廷圈子流行病態美?」

鏡子里,長發披肩的美麗女子站在身側,親昵地摟著他的肩膀,紫色的瞳孔透過鏡子交匯於他的目光之上。

羅伊德的確憔悴,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他昏沉度日,只要醒著就往嘴裡倒酒,臉色自然不會太好。就算保持正常,年近三十的公爵閣下早已不是那個俊俏的小少年,歲月給他帶來變化,除了成長還有老化。再看鏡子里的老師,和他記憶中的模樣沒有一絲變化,彷彿時間在她身上未曾流逝。羅伊德以前知道老師的壽命不同於凡人,可如今眼見為實,所受震撼不同以往,一時間百般情緒湧上他心頭,竟全然說不出話。

「穿得倒是不錯,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當年那個小羅伊如今變成大人啦!」蕾奧妮邊說邊上下打量著他。

「……蕾奧妮。」羅伊德沉默數秒,勉強從喉嚨里擠出幾個音節。

「怎麼啦?」蕾奧妮偏過頭去,視線移開鏡子看向羅伊德本人。

「這是你的原名?」羅伊德問。

「說實話,進了城后這幾十年來我一直用這個名字。」

「你曾經連名字都不願告訴我。」

「唉,有各種原因的。那時你還小,我當時麻煩纏身又不想把你卷進去,現在就好辦多啦。」

「你到底有什麼麻煩,我……」羅伊德話說到一半,咽喉一哽,就說不下去了。十餘年來的朝思暮想,以及種種複雜的情緒都在他胸口打轉,剛一開口,只覺得胸口發緊,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

「小哭包,跟過去一個樣子呢。」蕾奧妮微笑著說,同時沒搭在他肩上那隻手繞到後面輕輕摸著他的後腦勺,順勢把自己送到男人的懷裡。

嬌嫩又火熱的身軀貼在羅伊德身上,這時他聞到一股香甜的氣息,那香氣甜到讓他目眩,他踉蹌著後退幾步靠在牆上,蕾奧妮順勢跟了過去,完全依偎在他懷裡。

「等一下,老師……」羅伊德想起,剛才屋裡問到的香氣,和現在老師身上的香氣一樣都是自己曾經從小聞到大的老師身上的氣味。仔細想來,自己以前不懂,這應該是某種香水的味道。每次聞到這股氣息,他就不由得血脈噴張,無法受到理智的支配,這次也不例外。

「我看你倒是等不及了。」蕾奧妮笑著說。不等羅伊德回話,她便一口吻上他的嘴唇。

「我猜你很想我。」蕾奧妮問。她不需要答覆,羅伊德的眼神已給了她答案。

兩人擁抱著解開彼此身上所有能拿掉的東西,同時滾到床上,彼此索要的男女纏綿在一起。

一番云雨過後,蕾奧妮斜靠在枕頭上悠然地抽著不知從哪變出來的煙管,沒拿煙管的那隻手被羅伊德緊緊握在手裡。

「你這麼緊抓著我,是怕我跑了么?」蕾奧妮把目光偏到斜下方,看著羅伊德,語氣很是調侃。

羅伊德沒回話。他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在情緒得到發泄之後任憑各種思緒亂竄。他握著蕾奧妮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輕撫著。

「這些年你怎麼樣?」雷奧妮問。

羅伊德並不想回答她的的問題,反而問出了一個自己的問題:「老師,你既然沒有走,那為什麼不回來?」

「我不想打擾你的家庭生活呀。」

「別損我了。至少,你如果缺錢也該來找我。」

「你看我這樣子像是缺錢?」

「那你為什麼要在這……」

「我自有我的生活方式。雖然沒對你說過,羅伊,你應該能猜出我的過去經歷算是很複雜的。」

「也沒必要這樣吧。多少年來你都在這裡?為什麼連個消息也不給我。」

「我只是覺得無所謂,既然你不想我,我也不必老是粘著你。」

「我每天都在想你。」

「誒,真的么。早知道我就偶爾回來一趟啦。」蕾奧妮訕笑著。

「你開什麼玩笑!」

「別生氣嘛。倒是你,還埋怨我出來找點活干,你在這條街上不也很有名了么。『好人』羅伊德,哈。真沒想到小羅伊離開我就玩得這麼瘋。」

「那都是你教我的。」

「確實。」蕾奧妮吐了口煙圈,「我當時只是想讓你開心。」

羅伊德轉過頭,不想再說話。他實在沒臉跟蕾奧妮說,自己沒完沒了地把大量時間金錢浪費在衛隊區,是因為那裡是老師第一次帶他出門去的地方。他時常抱有藏在心底甚至在獨處時自言自語也不敢說出口的幻想,就是也許某一天,他在某個酒館里,某間包廂里,會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輕聲呼喚他,或是他洗了澡等著應召女郎進來時,一抬頭看見推開門的是老師調皮的笑容,然後老師對他說:「羅伊,你怎麼在這呀?」

如今他的願望多少算是實現了。他原以為如果自己真的幸運到有這個機會,他會有不知多少話想對老師說,現在卻不知該說什麼。

羅伊德翻身下床,拿起衣服。

「著急走?」雷奧妮問。

「我不著急,只是覺得你差不多該著急了。」羅伊德冷淡地說。

「我有什麼好著急的?」

「下午你難道沒有別的客人?我不打擾你了,告辭。」

「等一下!」雷奧妮喊出口的同時右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揮。此時羅伊德剛套上褲子,一股巨力猛地抓住他雙肩向後拉拽,他始料不及,難以保持平衡,仰面向後摔在床上,頭剛好枕上雷奧妮白皙的大腿。他偏過頭,視線中映入愛人一絲不掛的胴體,她緊緻的小腹,往上是豐滿的像兩顆大水滴一樣的乳房,再往上則是那張熟悉的臉上正似笑非笑,饒有興緻地端詳著他。羅伊德竟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他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我哪有別的客人?今天是專門為你空出來的。」雷奧妮的語氣帶著些埋怨。

「法術……」羅伊德喃喃自語。

「繼續學?」

「你再騙我也沒意義,老師。當年你叫我弄假騙家裡人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成不了,那時你給我的希望有多大,後來我對自己的失望就有多深。」

「既然是這樣,當時你為什麼還一直埋頭苦學?」

「那時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老師。」

「現在呢?」

「現在我覺得你不需要我了……」

「你還在生氣。」雷奧妮無奈地撇了撇嘴,「當年分明是你趕我走吧!我都替你想好一切了,可你就是不聽。我都不明白你為何那麼倔,現在又說想和我在一起,早知如此你當年為什麼不答應我的要求?」

「我那時只想多少當個好一點的人,無論是對你,還是……。」

「你現在對你家夫人可真是相當好。」

羅伊德無言以對。

「不逗你啦。小羅伊,我有正經事要找你。」

蕾奧妮對他說完,手指朝向房門往回一勾,門自動開了。她抬高嗓音對門外喊:「安娜,進來!」

羅伊德奇怪地望向門外,只見一個少女緩步走進屋,正式剛才為他開門的那個女孩,原來她叫安娜。少女走進房間后還是面無表情,微低著頭眼神望向地板。一頭烏黑的秀髮披在她肩上,半長不短的劉海兒遮住了額頭,陰影倒映在臉上顯得有點陰沉。

她是在害羞還是還是在害怕?羅伊德心想。

「抬起頭來。」蕾奧妮用下命令的口吻說。

安娜戰戰兢兢地抬頭,看著蕾奧妮和已經坐起身來的羅伊德。

「午安,大人。」安娜開口,好像是在對羅伊德說話。她聲音有點打顫,羅伊德總覺得這孩子隨時要被嚇哭似的。

「午安。如您所見我是這位女士的熟人。」羅伊德說著便望向蕾奧妮,用眼神請求她給出個解釋。

「我當年離開你家以後,不想走太遠,就搬到這邊來。然後我就沒什麼事可做了,你也知道,我是最近幾年才開始攬活的,不然早讓你找上門了。那時我無事可做,閑著無聊,只好在城外散散心,就撿到了這小傢伙,當時還是吃奶的年紀呢。」

「這些年你把她養大的?」

「嗯哼。」

羅伊德很震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利昂,捫心自問,兒子長這麼大以來他其實很少管過。想不到這些年來,老師竟然自己養大了一個女孩。

「她今年也12歲啦,整天在我家吃閑飯。我想打發她出去,但也不好說該交給誰,仔細想想你就不錯。在你府上給她隨便安排個活干吧,這事算在這麼多年來咱倆的人情上面。」

「我不缺傭人……當然,要我帶她回去沒問題,但是你呢?」

「我當然是繼續待在這兒了。放心,有空時我會去看你的,如果你肯幫我解決下這個小累贅。」

「你說話這麼冷酷!」

「怎麼啦,我的好少爺,我的話刺傷了你善良的心?不要告訴我,你覺得我有義務管她一輩子,就因為當年我偶然撿到了她。再說,窮人家的孩子十幾歲就出門謀生路才是正常,當然你這養尊處優的小孩子不懂就是了。你就說,你要不要她吧。」

「我不缺傭人,要收留她倒也不是不行……」

「就當幫我個忙嘛。你別看她小,這孩子什麼事都會做,而且保證聽話,我早就調教好了。」

「……調教?」

「沒錯。」蕾奧妮說著便站起身,對安娜突然用上嚴厲的語調下令:「跪下!」

少女沒絲毫猶豫,輕輕提起裙子,雙膝跪在地板上。

不等羅伊德驚訝得瞪圓眼睛,蕾奧妮已經起身打開櫃門翻找起來。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羅伊德朝她嘟囔了一句,隨即走到女孩身邊想扶她起來。女孩並不反抗,但也不配合。這時蕾奧妮已經合上櫃門,手上拿著幾塊類似布的東西。

「我讓她跳支舞給你看。」蕾奧妮晃了晃手中的布塊——羅伊德憑經驗能看出她手上拿的是那種遮擋不多內衣——又對安娜說:「好了,起來吧。把身上衣服——」

「已經夠啦!」羅伊德連忙打斷蕾奧妮,「你要讓一個孩子幹什麼!」

「你不喜歡?」

「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我又不養情婦……」

「真的?」

羅伊德又被話噎住一次。

「你這個小子啊,我還不知道么?」蕾奧妮笑了。

與老師十餘年不見,她彷彿仍對自己了如指掌,這讓羅伊德有種好像她從未離開自己的怪異感。他阻止了蕾奧妮的奇怪命令,他又待了沒多久便匆匆離去,並且答應了蕾奧妮的請求。總而言之,他現在需要把這女孩安排在自己家,隨便給她點事情做。就他對安娜的第一印象而言,老實說各方面都讓他心情複雜,蕾奧妮告訴他這孩子「聰明又聽話」,可他看這個女孩總會聯想起皇家學會的朋友給他展示過的那些前沿技術做出來的魔像之類,主人發號施令,它們就會照著做,有時甚至能完成複雜精細的指令,彷彿是活物,但是只要不理會它們,它們也就一動不動,不會出於己意做些什麼或要求些什麼。

該不會真是老師用什麼法術造出來的人偶吧?羅伊德戲謔地想。當然他也知道這不可能,憑現在的技術哪有能造出活人的道理。那就是她所謂的「調教」,以前他就常聽到老師會將這類馴馬的術語用在人類的女孩子身上,當年還提出要對瑪格麗特這樣辦,所以成果就是這個女孩子么?也不知道老師究竟是怎麼對待她的。想到這裡,羅伊德不寒而慄。

羅伊德趕回家后吩咐多納特給新人安排好住處,家裡要多招一個女僕。管家心領神會地吩咐下去,鑒於公爵大人的一貫品性,各種風言風語自然在府邸上下傳開,結果是安娜進到公爵府之前已經被根本沒見過她的全府上下公認為主人的新歡,還言之鑿鑿地編出了很多離譜的故事。話雖如此,僕人們早已習慣主人肆意妄為的生活方式,而瑪格麗特已經懶得再關心丈夫想要幹嘛,最坐不住的反倒是利昂。他小小年紀,再怎麼懂事早熟自然也不會懂得「情婦」是幹什麼的,只知道這路女人往家裡一住媽媽就要傷心,再者那些陌生女人也令他討厭。更重要的是他各種打聽后似乎明白了,這個要來家裡的新人即將半永久性地住在這裡——不是兩個星期,也不是三個月,和過去截然不同。於是利昂少爺揮舞著他的小拳頭,信誓旦旦地對管家的小兒子說「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話雖如此,利昂也並沒想好要怎麼對付這個尚未謀面的敵對分子。他不是粗暴蠻橫或無理取鬧的人,自幼嬌生慣養卻無闊少爺的跋扈性格,對待陌生人他充其量是擺出那種冷淡而嘲弄的態度,這自然無法對任何人造成實際損害。如果他是個成年人,他至多被當作一個愛講刻薄話的討厭鬼,而他作為一個兒童,這自命不凡的態度在人眼中反倒顯得可愛,因此父親身邊的女人們往往對他更是寵愛,他唯恐避之不及。對抱以敵意態度的人那裡受到歡迎,讓他相當苦惱,總想找個辦法讓別人怕他,又總是行不通。

在故事繼續之前,我們有必要再談談公爵家的獨生子。他受歡迎這點不僅限於那些圍繞在父親身邊的花枝招展的女人,無論在家裡還是在外界,他都招人喜歡。一部分原因是不會有人反感一個漂亮又機敏,不愛哭鬧卻喜歡在人前擺酷裝出小大人模樣的小男孩。最重要的尤其是長相,長得足夠好看的人終究更容易惹人喜愛。這方面,利昂的父母給他提供了很大的先天優勢,他的母親是位如前所述的美女,父親也是年少時起便以英俊著稱。母親的皇室血統到利昂這一代就稀釋了,男孩沒有繼承常被認為是皇族典型相貌之一的琥珀色瞳孔,他和父親一樣有一對水藍色瞳孔,臉型也繼承了父親的尖臉,除此之外的五官各部分都更像母親。發色介乎於母親的金髮和父親的黑髮之間,是一種不深不淺的褐色。他膚色白皙,相貌又秀氣,如果不在穿著上刻意男性化會經常被誤認作女孩。利昂自己就是有過這類誤會的人當中之一。他很小的時候常被母親和家裡其他人哄著穿上穿上襯裙和白絲襪,帶上蕾絲手套,打扮成個女孩,這就使人完全看不出他真實的性別。五歲之後他就怎麼也不願意了,但還是保存有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張利昂三歲時的照片,他早就不記得了,於是凡妮莎曾用這張照片拿來騙他說,這是他的親妹妹,在他很小時候走散了。利昂對此信以為真了好一陣子,並日夜擔憂他的親人是否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受苦,直到從母親那裡得知真相后才放下心來,同時又為自己並沒有一個姐妹而大失所望。憑這樣一副外表,但凡不是性格特別討人厭的孩子,大都很容易受寵。何況利昂的性格中雖帶有高傲和尖酸的一面,卻並不討人厭。

相反,他有不少令人喜愛的特點。

他有個外號叫「樂善好施的小羅伊德」,這個外號來自家裡的僕人們。大多數人不叫他利昂,「小羅伊德」是區分他和他父親「老羅伊德」,也就是公爵本人。而樂善好施這個外號和他父親「好人」的稱謂很有交相輝映之感,不過前者的來源並非嘲諷,有時他慷慨的程度作為一個孩子是相當令人吃驚的。在他5歲的時候,公爵曾經去南部出差,那裡已經相當接近亞斯赫蘭王冠領的國境線,因此有不少進口的土特產可以買到,比方說北方不產的可可。父親給他帶了一盒叫做松露巧克力的東西,這即便在皇都也不是有錢就買得到。利昂興奮無比,他有生以來吃了第一口松露巧克力,給父親留了一顆后又拿了一顆給母親,然後很珍惜地把剩下的都放在盒裡收好。老羅伊德原以為他要慢慢吃,然而他第二天開始就把剩下的部分全都所有和他關係好的僕人們。利昂還怕母親生氣所以偷偷這樣乾的,但這事還是被瑪格麗特發現了,她倒沒生氣,只是好奇兒子這麼大方是為什麼。利昂回答了她一通小孩子特有的顛三倒四的話,瑪格麗特勉強總結出大致如下的意思:如果他繼續吃下去,隨著巧克力變少,他能得到的快樂也會變少,而最終不得不面對整盒耗盡帶來的失落感,如果分給每一個人,那麼所有人都如同他吃到第一顆時那樣喜悅,他也不必整日為巧克力遲早被吃光而憂心忡忡了。瑪格麗特不覺得自己能完全理解兒子的話,但她頗感驚奇。她素來是慣於受這孩子帶來種種驚奇的。利昂諸如此類的慷慨舉動全然不是心血來潮的個例,反倒像是一種生活方式,嚴格來說,他不能算是慷慨,更像是根本對個人的物質需要毫無關心。他很少為自己要求些什麼,除了遇到讓他更感興趣的故事書時,大部分時候父親的藏書就能滿足他。但瑪格麗特發現,如果給他一點零花錢,他很快便花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有時出於對兒子的關心,瑪格麗特會委託兒子的家庭教師凡妮莎去追本溯源一下,結果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花給了別人,有時是給朋友買禮物,有時是應某個僕人家不懂事的孩子的請求,幫助他們的(利昂自認為是)燃眉之急,有時乾脆就是施捨。沒錯,他小小年紀竟然懂得施捨。最後凡妮莎向全府上下所有人下了一條禁令:禁止向少爺要東西,違者重罰。

俗話說慈母多敗兒,在瑪格麗特寸步不離的保護下成長的利昂,成為一個不知金錢貴重之輩也不算奇怪。但他不是那種只知撒錢的軟弱少爺,他也具有銳利的一面,尤其是在他認為某些人得罪了他的時候。無論長幼,所有熟悉這個男孩的人都知道,想得到他的友誼很容易,想挽回他的友誼卻很難。隨便一個不熟悉的人,只要在他面前裝裝可憐,想博取到他的同情心和隨之而來他手上的什麼東西,那是再容易不過。可如果你被認為是冒犯了他,當場就會從這個孩子身上知道什麼叫出言不遜。這時除非你誠心誠意請求他的原諒(而且你還得自己想出因為什麼而請求原諒,否則他不會告訴你),否則隨後緊跟而來的將會是漫長的無視態度,到了這一步之後憑你再怎麼央求,他也不會再理你,利昂在記仇這方面的能力和他的識字能力同樣遠遠強過其他同齡的孩子。至於什麼叫冒犯,則完全由他自己決定。有的時候只是一個眼神,一種直覺上的認知,有時甚至根本沒在和他說話的人,都會被他覺得冒犯。不過這背後還是有他自己也沒搞清楚的底層邏輯,簡單來說,只要某些人的行為使他感受到某人可能會入侵他的生活,或試圖操縱他,或者僅僅是擁有這種可能性,他就要相當針對這類人;對那些不會讓他感受到危險而有所戒備的人,他總是近乎無限寬容,乃至於遷就。通常情況下,對任何不仗勢欺人或是想壓他一頭的人,他都不會胡亂髮作。

後來,給利昂當過家庭教師的凡妮莎小姐面對媒體回憶他時,曾評價說他「嘴硬心軟」。

眼下,利昂已然把未曾謀面的那個新來的女僕視為新的冒犯者,而且比以前那些來了又走的女人們更加危險。看我給她個下馬威!他想。

一周時間安頓好各方面后,羅伊德派馬車去蕾奧妮的住處接安娜。一個新雇的傭人居然要派專車接送,這一來更加坐實了有關此人和爵爺之間各種浮誇傳聞的「真實性」,儘管這只是羅伊德想在蕾奧妮面前顯擺一下而已。當天利昂潛伏在自家宅邸的大門口,下定決心要見識下來者何人,為此不惜翹掉了劍術課。他叫門衛打開門之後站到門房裡不要出來,門衛一看少爺親自前來,以為是瑪格麗特夫人的要求,當下也不敢怠慢趕忙前去門房操縱大門開關。

馬車緩緩停在公爵府正前方,安娜依舊是那身傭人裝扮,也沒帶任何行李。她輕輕跳下車,雙腳踩在碎石路上,抬頭看見公爵府氣派的大門。正不知所措間,門緩緩打開了,利昂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他穿著一身本是練劍用的套頭衫,頭髮亂蓬蓬的,雙手抱在胸前,好一副了不起的派頭。安娜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問問這個男孩,對方已昂首闊步走到她面前並以作為兒童來講相當戒備的眼神死盯著她。安娜嚇得不敢動,只是躲避著男孩的視線。

「就是你么?」利昂問道。他為了顯得有氣勢,對初次見面的人開口直接用「你」這個稱呼。如果被媽媽聽到,回家后肯定要批評他沒禮貌。

安娜不說話,低頭望著腳尖。

「你就是新來的女僕?」利昂看對方沒反應,抬高嗓音又問了一遍。

「誒——是、是的。」

「你來我家是幹什麼的?」

「我是來——」安娜剛想回答,突然間卡住了似的,表情彷彿陷入迷惘,竟沉默許久沒有說話。

「嘿!你還好嗎?」

「對、對不起!」安娜匆忙開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又在人前陷入到走神的狀態。為了彌補這失禮,她趕忙回復起母親交代她的話:「我是來侍奉這家的主人的。」

「這家的主人就是我!」他倒沒說謊。

安娜臉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不知該說什麼好。母親交代她的話就是到新地方去侍奉那個家裡的主人。她本來覺得這不會是很難的事情,如同以前那樣母親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即可,只是換成新的主人,但她未曾想到新主人竟然是一個看上去十歲也不到的小男孩。這和她心理上準備好要做的事情截然不同,帶孩子她可是一點也不懂,事實上,安娜長到今年12歲為止,就極少接觸兒童,自然也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們。她能為他做什麼呢?要和他玩遊戲嗎?可她知道自己不會玩什麼遊戲。現在又要怎麼辦?她一時手足無措,呆呆地站在那裡,又把頭低得更深。

「我有一點要問。」利昂裝腔作勢地說,「您的頸部有先天性疾病嗎?」

隨著利昂心裡緊繃的弦稍微舒緩了一點,他又習慣性地恢復了禮貌的稱謂。「頸部」和「先天性疾病」都是他最近從家裡的書房中某本人體結構學書籍里看來的。

「沒有……」

「那您為什麼一直彎著脖子?」利昂邊說,邊又朝她走了幾步。

安娜連忙把頭抬起來,不料她眼前的人是個頭還只到她胸口的小利昂,她目光水平直視正前方時看不到他的臉,只好把頭再稍微低下點。這時利昂離她很近了,她俯視著利昂,利昂抬起臉仰視著她。兩人互相看了彼此好一陣,不知為何誰也沒講話。

剛才安娜一直低頭逃避利昂的視線,以致於直到這時利昂才完全看清她的臉。這一看,他立馬安靜了下來,腦子裡構思的後面一千多句陰陽怪氣,瞬間半句也說不出來,只覺得眼前這少女真的很好看。利昂見過的美女不少,公爵府招攬傭人一向挑剔,對女僕們的長相也有要求,他父親更是個公然把妓女招進家裡的奇才,因此他對各路花枝招展的女人向來懶得多看一眼。可眼前這個畏手畏腳的少女,讓他毫無道理地想多看幾眼。此時的安娜相貌還算清秀,但連可愛也說不上,更不要說是美女;何況她蒼白又瘦弱,在任何旁人看來都只是個不起眼的女孩罷了。然而,也不知怎的,利昂竟目不轉睛地盯著安娜,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呼吸困難而忍不住乾咳出聲,他才意識到自己正死盯著初次見面的女孩發愣。

一聲古怪的乾咳,算是正式結束了1899年初夏那個有些悶熱的午後,羅伊德·利昂·莫納什和女僕安娜的初遇。後來他用了很多年時間才搞明白,為什麼那時自己毫無來由地覺得面前的少女很漂亮。

而現在,他最需要的是隨便找點話說以便把剛才的尷尬敷衍過去——

「既然您是來服侍我的,那麼!」利昂打了個不響的響指,「從現在開始您要聽我的話,我的命令您必須要完成,沒得到我的准許的事,您就不可以做。如果您願意那麼請答應我。」

利昂說上面這段話時每短一次句,安娜就點點頭,當他說完最後一句,安娜就像個被撥了一下的點頭娃娃似的飛快地連續點頭。

「很好,今後會怎樣就取決於您的表現了。」利昂迅速恢復了剛才的派頭,「現在我帶您來參觀我家。」

說著,利昂側身繞過安娜,徑直走到馬車前,熟練地登上踏板再拉開車門,回頭沖安娜喊道:「上車吧!」

安娜看著利昂滿臉疑惑。

「我家大得很!」利昂見安娜沒懂他的意思,不得不解釋起來,「您不會想要自己走到客廳里去吧?那您非得在路邊睡一晚不可。快上車!」

這話說得太超出安娜的想象能力了,她幾乎沒想明白是什麼意思,只有茫然地坐回車上。接著她看見利昂又跳到駕駛位側手,跟車夫說了幾句話,然後也跟著鑽進車廂坐在安娜身側。平心而論,利昂的話是誇大其辭,府邸院牆以內不等於整個大莊園,安娜無需走到天黑。利昂這麼說是他想帶安娜去訓練館外他平時喝下午茶的涼亭,劍術課已經錯過,現在剛好到點心時間。利昂六歲開始,羅伊德為他請了一位名叫米歇爾的經驗豐富的劍術教練,每周帶他訓練四次。利昂不喜歡練劍,照他的想法來說,他「對拿刀子戳人的本領提不起興趣」,可他直到今日之前從沒翹過課,原因是每次練完劍媽媽都會陪他喝下午茶,那裡的點心太好吃了。為了甜品帶來的快樂,利昂寧可忍受枯燥的劍術課給他造成的痛苦。今天他頭一次沒有去上課,但他還是很想吃點心。畢竟也沒人對他正式講過「不訓練就沒點心吃」這種規矩。

「您真是父親叫來的那個人么?」車上,利昂突然開口詢問。

「……您是問我?」安娜被問得有點懵。

「這兒也沒別人啊,我總不能在自言自語吧。」

「其實,是母親要我來的,其他事我也不太明白……」

「我總覺得您好像不太一樣。」

「和誰呢?」

「我父親周圍那些飛蛾似的女人,」利昂捋著光溜溜的下巴作思考狀,「可能你確實是專門來伺候我的吧。」

安娜沉默不語,男孩兒沒頭沒尾的話讓她不知怎樣答覆。這時她想起,一周前和母親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母親當著她面說過要把自己送給他,還說叫她好生侍候新主人。難道說這男孩的父親就是之前那個男人?

「到啦!」利昂一聲叫喊打斷了安娜的思緒。 她抬頭看見不遠處的訓練館里有座精緻的花園,涼亭里三個婦女正坐在桌前,看上去像在乘涼。利昂跳下車,一只手開著車門,另一只手伸向安娜。

「下車吧。」他說。

安娜握住他的手,雙腳剛一點地,利昂拽著她就朝涼亭跑去,安娜不敢忤逆,只得任由他牽著走。

其中一個打扮最顯眼的金髮少婦搖著扇,旁邊的兩個女孩看上去像是僕人。聽到動靜,她立刻看向這邊,隨後朝利昂他們招了招手。利昂三步並兩步,飛也似地竄到她面前,身後跟著被拽得踉踉蹌蹌的安娜。

「媽媽!」利昂高興地大喊。

「萊利!」那金髮的年輕女人語氣中帶著點慍怒。她就是瑪格麗特。

公爵府內外眾人對利昂的稱呼根據地位關係親疏各自不同。他的正式名字其實是「羅伊德」,繼承自他的父親,外人私下裡談到他常常會講「小羅伊德」以區別於公爵老羅伊德。大多數僕人稱他為「少爺」,唯有幾個關係密切的人會直接叫他「利昂少爺」,包括凡妮莎在內。父親會直接叫他「利昂」,母親則有一個專屬於她本人的昵稱,也就是她說出口的這聲「萊利」。該昵稱的來源大約是「羅伊德·利昂(Lloyd Leon)」這個兩段名字每一段的第一個音節拼成的,至於「Llo-Le」是怎麼演變成「Lally」,沒人知道也無關緊要,可能最初只是瑪格麗特覺得這樣叫著好聽而已。由於這個昵稱的發音太肉麻的緣故,如果有瑪格麗特之外的人這麼叫利昂,他準保要發一通脾氣,至今為止也確實沒有別人對他用過這個稱呼。

「你這小傢伙到哪去啦?」瑪格麗特邊說,邊伸出手接住撲上來的利昂,一把抱到腿上,「米歇爾老師遲遲等不到你來,剛才要我派人去找你呢。」

利昂沒回答他,而是往身後一指:「她叫安娜,就是新來的那個女僕。」

「這女孩又是誰?你把她領到媽媽這來什麼?」瑪格麗特看到那個從未見過的小女僕,一時不明所以。

利昂湊到媽媽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瑪格麗特立刻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說她?萊利,你確定么?」

「沒有其他人啦。」

「怎麼會……這分明是個小孩子。」瑪格麗特心裡五味雜陳,眼見這沒比兒子大多少的小女僕,她不知道丈夫無故招來安娜是為了什麼。難道羅伊德這次真的只是突發善心收留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兒?還是他終於再次刷新了道德底線開始對女童下手了?想開口詢問,但兒子在身旁她又不好亂說。

「你說她大我幾歲?」腿上的利昂聽見母親自言自語就問起來。

「媽媽哪裡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有什麼點心?」

「哈,還想著點心呢。」瑪格麗特戳了戳利昂的小臉,「今天你逃課是壞孩子,沒點心吃!」

「不要嘛。你是了解我的,一整天不吃點心的話我會死掉的。」

「這又是你的『先天性疾病』?」

「對。」

「對什麼對!你不聽話四處亂跑,我都吃完了,沒你的份。」

「騙人,」利昂手往桌上一指,「桌子上還這麼多呢。」

「那好吧,」瑪格麗特被他逗得喜笑顏開,「坐椅子上去,媽媽陪你喝茶吃點心好不好?」

「讓安娜也一起吧?」

「那像什麼話!」

「就讓她來嘛,我問過了,她就是專門來伺候我的。」

「媽媽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有貼身女僕了。再者說,你帶她來這裡幹嘛,僕人新進來了就該先去報道。」說罷,瑪格麗特招呼身旁其中一個僕人,要她帶著安娜去見管家多納特。利昂眼見安娜被帶走了,也不再說什麼,當即從媽媽腿上跳下,做到另一把椅子上開始拿起餐叉慢悠悠地吃起草莓千層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