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失憶的救助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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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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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後,他們從不同方向回到了旅館。

  萊默德換了身衣服,也買了些旅行的必需品,而柯洛特仍舊是那樣對一切感到快樂的天真表情,他在晚餐時和萊默德分享他在市集見到的事物,當然他是一個也沒買,畢竟他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儘管如此,他也沒有特別要求萊默德買些什麼給自己,所以後者便只是帶著微笑,靜靜的聽他說話。

  然而,當旅館的大廳只剩下寥寥數名聊天的旅客,萊默德站起身,簡單的告訴柯洛特自己有睡意後,便轉頭要回到房間。

  「等等,萊默德……」

  忽略了身後傳來的聲音,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在簡單的擦洗自己後,萊默德倒到了床鋪上。儘管已經進入春天,還是有風會從窗戶灌入屋內,但他卻不覺得冷。


  熟悉的感覺從背部蔓延開,帶著令人難受的痛與熱。直到此刻,他才蜷縮起身軀,讓幾乎要發出的悲鳴停留在牙關間。

  十五年了。這麼一想,他已經比起一般被印下「痕跡」的奴隸活得要長久許多了。卻也因此比起一般的奴隸被這股疼痛束縛更多的時間。他無法習慣這股疼痛,卻也不願意習慣這股疼痛──索性就此死去也好,曾經,一個同為奴隸、想殺了他的老人曾經這麼對他說道。

  但他還不想死。

  「唔、哈啊……」

  萊默德的手指抓緊了床單,勉強維持著的意識讓他拿起了腰間的小布袋,裡頭僅存著最後一顆藍色晶體──別名「神血」的特殊礦石,可以抑制住他們身上的痛楚,也同時是奴隸離不開奴隸主的最大原因──在那些人的手上,總是有源源不絕的神血。

  但萊默德知道如果繼續使用下去,他終究會在某個喪失自我的日子裡回到奴隸商人或以前的買家身邊。

  只要撐過去就可以了。


  他長長的吐了口氣,指甲嵌入了掌心。加劇的痛楚深入骨髓,沿著血管竄上左胸膛。他在一下下的心臟跳動中逐漸渴望拿些什麼東西剜去感到疼痛的部位,而發熱也使人的肺部變得彷彿蒸氣室一樣,每一口氣都是在加深熱度。他彷彿離岸的魚般掙扎的動著,直到手背撞上了被他放在咫尺之間的小布袋,敞開的袋口中滑出了那顆晶體。

  ──對了,他不是有藥嗎?

  恍惚之中,萊默德想起了這件事。

  都已經是痛到快要融化的程度了,那麼,吃了也無所謂吧。

  於是他朝著小布袋伸出手。



  「冷靜下來。」

  突兀的一句話響起於耳畔,緊接著是將萊默德拉起的一隻手。然而他渾身顫抖、僵硬、疼痛,在坐起來之際便又無法控制的倒向了一邊。

  但沒有撞上任何事物的感覺傳來,只有一雙手臂所環繞住的溫度,像水,溫暖而柔和的包裹住他。他的頭貼著某個人的肩膀,奇怪的是,當那隻手撫摸過他那從未停止發疼的傷痕時,他竟然感受到了陌生的舒適感。不是每回吞下「神血」時帶來的粗暴壓制,而是如同狂風巨浪平息下來,一切安寧而美好。

  因為疼痛而引起的耳鳴漸漸停止了,心跳也隨之回到規律的節奏中。

  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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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默德從來就不是個容易熟睡的人,過去他無論是睡在多麼奢靡華麗的寢室裡,還是擁擠破舊的小屋中,他總會在一次的夢境結束後醒來,而後就算再入睡,也通常難以成眠。

  不過當他再度睜開眼時,外頭的太陽卻已經來到最高處了。

  他茫然的坐起身,旋即被鈍痛感弄得皺起了眉──全身的肌肉像是要散開般的疼痛,但至少比起背後傷痕引起的感覺好上許多。在確認身體沒有大礙後,萊默德開始試著回憶昨晚所發生的事:自己早早的回到了房間,旋即因為印痕造成的疼痛而在床上掙扎──思緒到此中斷,他迅速的穿好衣服,在離開房間後急切的來到旅店的大廳。

  而柯洛特就坐在其中一張桌前,正與其他旅客聊著天。

  「柯洛特!」

  「早安,萊默德。睡得如──」

  萊默德一手拍到了桌上。

  「你看到了,你知道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幾乎是在氣急敗壞的邊緣──儘管這很不妙,但他此刻管不了這麼多。畢竟眼下最重要的是,「柯洛特,你到底做了什麼?」

  於是紅眼睛的青年眨了眨眼,露出了稱得上是苦笑的表情。

  「我們,要在這裡說嗎?」

  「嘖。」

  萊默德咋舌了聲,不顧桌旁的另一名旅客困惑的目光,拉起柯洛特就回到了房間。


  而當房門關上,他便坐上了床沿,一雙綠色的眼睛瞪著對方。

  「好了,現在沒人了。」

  萊默德冷著臉,全然失去了這幾天的友善態度。

  然而柯洛特卻不知為何的看起來有些高興。他淡淡的勾起笑容,而後盤腿坐到了地板上,坦然的望向了萊默德。

  「你想知道我做了什麼。」

  「對。」

  「我什麼也沒做。」

  如同他在那天的森林裡,面對成堆的屍體時所告訴萊默德的一樣──平靜、真誠,卻不是萊默德想聽見的答案。他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你看到了我昨晚的情況。你知道我會因為背上的奴隸烙印而痛苦。」

  「是的。」

  「什麼時候發現的?」

  「最一開始。」柯洛特回答,「在被你解除封印後,我就注意到這件事了。」

  萊默德放在床單上的手緩緩握緊。

  「我真的什麼也沒做,萊默德。」柯洛特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微微斂起嘴角,「剛獲得意識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十分痛苦的你,而當時我唯一做的事是待在你身邊。但是昨晚……」一個眨眼,他的眼睛便帶上了萊默德不懂的情緒,「昨晚,我聽見你發出那種更加支離破碎的聲音。」

  「所以你闖進了我房間?然後你就──」

  「這點我很抱歉。」他原先沒有任何愧疚的表情總算出現了一點常人會有的歉意,「我只希望你好受一點。」

  「──你就碰了我?」

  這話說的有些奇怪,就連萊默德自己都為此僵了一下,不過柯洛特的表情也沒變化,他索性就裝作若無其事的看著對方點了點頭。

  「我想,我應該擁有驅趕瘟疫的力量。」

  「瘟疫?」

  「唔,我是指妖精。」柯洛特皺起眉,「好奇怪,剛剛這個詞直接從腦海浮現。」

  或許是他以前的記憶。萊默德心想,但他沒有說出口,只是抿了抿唇,「……奴隸烙印本質上確實是妖精造成的傷害。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那些在森林裡的屍體,或許也是因此才沒有妖精在附近聚集。」

  柯洛特用力點著頭,能得到認同似乎讓他很開心。

  萊默德的表情卻反倒複雜了起來。


  柯洛特可以幫助他緩解發作時的痛苦,效果甚至比起「神血」來得好上許多。

  然而,這同樣代表著,他得要請求柯洛特的幫助?他得一直待在柯洛特身邊,因為沒有其他人能夠替他解除痛苦。倘若柯洛特厭煩了他,他就得繼續使用神血,而身體也會因此迅速衰敗死亡。

  「萊默德?」

  「啊……」

  泥濘般的記憶湧上。

  「萊默德,你……」

  他突然忘了呼吸該怎麼做,而好不容易攝取到的一口空氣,卻又沉重的哽在他的咽喉。

  「我、抱歉!」似乎是他突然的表情變化讓柯洛特慌亂了起來,他站起身,兩手無措的揮動著,「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幫幫我!」

  ──幫你?萊默德抬起頭,虛弱的問了句「什麼意思」,卻在對方回應以前自己找到了解答。

  柯洛特早已看出自己當初所說的「幫助你」並非真心的話語。儘管如此,他卻還是彷彿什麼也不知道一樣的跟著萊默德走。

  「……會不會哪天我賣了你,你還幫我數錢?」

  「賣?當奴隸嗎?」柯洛特困惑的歪著頭,「不過如果奴隸烙印是妖精造成的,那東西應該沒辦法控制住我。」

  萊默德發出了長長的嘆息。

  「算了,總之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我。」

  「是的。」

  並非是他,而是由柯洛特來提出的請求──這讓萊默德些許的感到自我厭惡。

  所以他站起身,直視著柯洛特,「如果是請求的話,我拒絕。但我們可以進行交易。」

  「交易?」

  「就是訂定買賣契約,你能獲得你要的,我也可以拿到我的利益。」他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內容的話……先不論能不能解除封印,我會陪你找封印你的玩意,而在這路途中,你要替我找找徹底根除烙印的方法。怎麼樣?」

  「我接受。」

  幾乎沒有考慮,柯洛特笑著回答道,同時伸出了手。不知是因為期待還是興奮,那雙眼睛更像人類了一點。

  萊默德沉默的握了上去,卻也因此突然想到了一點在意的事。

  「說起來,在封印解除後你明明可以直接離開,為什麼要救我?」

  他本以為會獲得和過往所有的問題都相同的答案:「我不知道」、「沒有原因」、「想不起來」,但柯洛特卻出乎意料的睜大了眼。半晌過後,才輕輕的說道。


  「因為你許願了。我曾經發誓過,我不會讓任何向我許願的人類失去他們的願望。」

  那紅色的雙眸看著他,卻像是在看著遙遠的世界盡頭。這讓萊默德感到毛骨悚然,他防衛性的撐起嘴角,「你是神明嗎?聽人許願就要實現?」

  然而,他明明是想打破凝滯氛圍的開口,卻見柯洛特露出呆愣的表情。

  「……對了,我似乎曾經被這麼稱呼過。」非人類的青年勾起了平靜的微笑,「謝謝你,萊默德。我又想起了一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