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等明天過後再來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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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02

看著站在她面前的程文馨,葉蓉萱心中的感覺複雜得無法言喻。程文馨的肩膀上扛著一個裝滿東西的運動背包,身穿厚重的冬季毛衣和外套,脖子上圍著葉蓉萱給她的圍巾。
「老師。」她低聲說。
葉蓉萱只覺得胸口一陣緊縮。她不太確定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
但話說回來,過去這幾天,她沒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
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她試著在腦中把那幾件事細細順過一次:她喝了酒,她讓程文馨爬上了她的床,她和文馨做了那件事——
而且她漏接了鄭宇廷的電話。
不知為何,這件事比她那天晚上做的任何事,都更令她罪惡感深重。隔天早上,在她叫程文馨起床之前,她看見自己的手機上有幾通來自鄭宇廷的未接來電,還有一則訊息。
「寶貝你睡著了嗎?」他的訊息裡這樣寫道。「那就晚安囉。」
葉蓉萱只能回覆他:「對啊,太累了,就不小心睡著了。」
鄭宇廷完全沒有針對這件事多問她什麼,就連當天晚上視訊的時候也沒有。鄭宇廷只是一如往常地和她聊工作上的事,也問她學校的事,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嗯,對他來說也許是,但對葉蓉萱而言,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看著鄭宇廷溫柔的雙眼,聽著他輕快的言詞和愉悅的語調,葉蓉萱只覺得自己爛透了。她甚至沒有辦法和鄭宇廷對視超過三秒鐘。只要看著他太久,那句話就會威脅著葉蓉萱,在她的舌尖發顫。
她和別人上床了。她背叛了他。
她想要和他坦承,但是她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她不知道她要怎麼承擔坦承的後果。
於是,她就只能扛著那股罪惡感。
阻止程文馨來找她,是她覺得自己勉強做對的一件事。在她們做了那件事之後,她就很清楚地知道,她們越界了。
程文馨送她禮物、對她告白,那是一回事。她容許程文馨對她上下其手,她甚至主動迎合對方、用她的手來⋯⋯那又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
她現在,再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那只是對學生的包容和關愛了。哪一個老師會「包容」學生那樣摸她、還讓學生把她摸到高潮?
葉蓉萱只想要把自己掐死。
她還想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從她讓程文馨吻她的那一刻起,她就該知道,程文馨已經不只是她的學生了。至於她們究竟是什麼?她沒有答案。
所以她暫時不想要見到程文馨,至少不是在單獨的狀況下。她需要時間釐清這件事。
程文馨哀求她,希望她別不理她。但是葉蓉萱暫時沒有辦法做到。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在做過那件事後,繼續面對這個學生。或是面對鄭宇廷。
不過這一個晚上的時間,她什麼也沒想出來,就收到了來自程文馨的訊息。
程文馨想要找她談談,也許她是該找她談談。也許這樣她們就可以找到一個方法,讓她們之間的事能稍微被抹平——儘管她知道她更像是在做白日夢。
但是她沒有想到,放學後,程文馨會帶著一袋行李,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文馨?」葉蓉萱皺起眉頭,看著程文馨浮腫的雙眼。「發生什麼事了?」
程文馨沒有立刻回答她。女孩的視線掃向辦公室裡其他老師的座位,然後又回到她身上。
這裡沒有辦法說話。葉蓉萱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你等我一下。」葉蓉萱說。
然後她收拾起桌子上的東西,帶著葉蓉萱一起離開了辦公室。
「怎麼了?」
走到一片空曠的操場上時,葉蓉萱才終於問道。
「老師,今天晚上,可以讓我住在你家嗎?」程文馨說。
葉蓉萱轉過頭,瞪視著她。她是認真的嗎?在她們發生了那種事之後,她怎麼會認為,葉蓉萱還會讓她進到她的套房裡?
「我沒有辦法,文馨。」葉蓉萱簡短地搖了一下頭。「我們做的事情,是大錯特——」
「我不要回家。」程文馨低聲打斷了她的話。
葉蓉萱硬生生地把話嚥了回去。
「如果不能待在你家,我就會去找別的地方住。」程文馨一字一句地說道。她拉了拉自己背包的肩帶。「不管去哪裡都好,我不會回家。」
葉蓉萱咬了咬嘴唇。這句話有點出乎她的意料,但是她突然沒有辦法那麼堅持地把程文馨趕走了。
程文馨的眼神太沮喪、也太挫折了。葉蓉萱相信,程文馨不只是在空泛地威脅她而已。
如果她不讓文馨去她家過夜,那麼這個小女孩,今晚會去哪裡呢?
光是想到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葉蓉萱就覺得頭皮發麻。
不。就算她和程文馨之間有那麼一點尷尬,她畢竟是兩人中的那個成年人。她還是需要保護程文馨的安全。
只是讓她待一個晚上,沒有關係的。
對吧?
葉蓉萱嘆了一口氣。「好吧。」
程文馨並沒有像之前那樣,露出眼神發亮的神情。她只是點了點頭,輕聲說了一句:「謝謝老師。」
在回程的路上,程文馨一句話也沒說。她只是直直地望著捷運車廂外漆黑的隧道,嘴唇呈現著下垂的弧度。
她們在回家的路上,順手買了兩個便當。然後兩人一起回到了她小小的套房。
葉蓉萱鎖上門,把便當放在小桌上。程文馨把她的行李袋放在門旁的地上。然後她就這樣站在房門邊,與葉蓉萱沉默地相望。
葉蓉萱一邊動手脫下外套,一邊開口:「好了,文馨,你準備要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感覺到一雙手臂環住了她的腰。葉蓉萱的心臟重重一跳。
程文馨的臉埋在她的頸窩,喃喃說道:「老師,對不起。」
文馨的味道充滿了她的鼻腔。葉蓉萱咬著嘴唇,感覺到自己的後頸和脊椎一陣發麻。
那天她們發生的事,到底對她造成了什麼影響?現在居然連程文馨的氣味和擁抱,都能讓她產生這樣的生理反應。
「好了,好了。」葉蓉萱抬起手,僵硬地拍了拍她的頭頂。
但是程文馨動也不動,只是繼續把頭伏在葉蓉萱的肩上。
「不要生我的氣,好嗎?」她低聲說。「如果你不喜歡,我保證我什麼都不會再做了。但是拜託,不要不理我⋯⋯」
她語尾的鼻音和哽咽,絕不是葉蓉萱的想像。
她轉過頭,看向程文馨的側臉。淚水正從文馨的眼角滾出,沿著她的臉頰下滑。
葉榮萱閉上眼睛。胸口那股熟悉的緊窒感再度襲來,不管葉蓉萱多想要與程文馨劃清界線,都不是現在。
她可以等明天過後再來反省和產生罪惡感。
但是今天,她只想要把程文馨臉上的眼淚抹去。
葉蓉萱把她的外套扔在床尾,然後在程文馨的臂彎中轉過身。
「好了。」她猶豫了一下,隨後抬起手,抱住程文馨的頭。「我沒有不理你啊。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想想,你知道嗎?」只是她什麼都沒想清楚罷了。
程文馨一邊吸著鼻子,一邊點點頭。
葉蓉萱用手背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不要哭了,嗯?」她說。「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回家?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在葉蓉萱的帶領下,程文馨在矮桌邊坐下。她抱著膝蓋,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開始,她還不想和葉蓉萱多說。但是最後,她還是簡短地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說了出來。
葉蓉萱坐在床邊,靜靜地聽她說。
「我不要回家。」最終,她說。「反正他們也不在乎。」
葉蓉萱當然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他們並沒有不在乎她,沒有父母會不在乎自己的孩子的——如果不在乎,他們就不會在她不回家過夜時這麼生氣了。
但是她決定,暫時什麼也不說。現在說這些話,只會讓程文馨更變得倔強。
「但是我會在乎呀。」葉蓉萱說。「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程文馨抬起眼,看著她。
「你和你爸媽吵成這樣⋯⋯我也會擔心。」葉蓉萱繼續說。「我不知道你們家的關係是怎樣,但是⋯⋯」她思索了一下。「我只是覺得,你需要換個方式和他們溝通。」
果然,程文馨頑固地一甩頭。「我不要。」她說。「我才不要跟他們溝通什麼。我現在只想⋯⋯只想趕快搬走。」
「等你上了大學,你就可以搬走了。」葉蓉萱提議。「你就想,還剩下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程文馨臉上的表情,讓葉蓉萱聯想到扯著牽繩、拒絕移動的小狗。「我不想住在家裡。我也不想拿他們的錢。我可以自己打工啊。」她咕噥道。「他們以為不給我錢,我就會乖乖聽話了。想得美。」
葉蓉萱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現在的程文馨,是不可能聽得進去她說的任何話的。
「沒關係。」她說。「我們現在先不說這個了,好嗎?」她從床邊站了起來,來到程文馨身邊的地上坐下。「我們先吃飯吧。其他什麼事,吃完了再說。」
於是她們吃了便當,然後葉蓉萱讓程文馨寫了作業,她則在一旁讀了一會教甄的參考書,但她的腦子亂成一團,幾乎什麼也沒讀進去。
程文馨的手機在一旁的地上震動了好幾次,但是程文馨一次也沒接。最後,她只是拿起手機,把電源直接關閉了。
當葉蓉萱自己的手機響起時,她才驚覺,又到了每天晚上和鄭宇廷講電話的時間。她的腸胃一陣翻攪,然後糾結成一團。
每次當她和程文馨待在起的時候,她就會忘記鄭宇廷的存在。
這個認知,又為她心底堆積的罪惡感,多加上了一層。
「我男友打來了。」她對程文馨說。「你先不要說話。」
程文馨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葉蓉萱爬上床,靠著床頭板,接通了電話。
「嗨。」鄭宇廷的臉出現在螢幕上。
葉蓉萱盡可能讓自己的表情保持正常。她露出大大的微笑。「嗨。」
「今天這麼早就在床上了啊?」鄭宇廷問。「很累嗎?」
「對啊。」她回答。這不算是撒謊。「唸教甄真的很辛苦欸。」
「嗯⋯⋯」鄭宇廷認真地點了點頭。「但是考上的話很值得啦。」
「是啦。」葉蓉萱說。
她不想要繼續和鄭宇廷討論教師甄試的話題,至少不是在程文馨在場的時候。
和甄試有關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太複雜了——考上、沒考上,考上的分發、沒考上的續聘與否,她現在全部都沒有辦法思考。更重要的是,這些事,決定權幾乎都不在她手上。
教甄的話題草草結束,接下來的對話中,她強迫自己專注地看著螢幕上的鄭宇廷,忽略坐在一旁地上的程文馨。
她知道程文馨沒有在寫作業了。她的眼角餘光可以看見,程文馨正定定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
一股強烈的罪惡感從她的心底深處湧現,將她整個人吞沒。
看著鄭宇廷的臉,她突然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的內心被人硬生生地撕扯成兩半。
一邊是她所愛的男人,一邊是她割捨不下的學生。為什麼她會讓事情走到這個地步呢?
她搞砸了,她全部都搞砸了。
葉蓉萱的鼻頭一陣刺麻,一股令她內心極度不安的感覺開始在她的眼角拉扯。
「我有點睏了。」葉蓉萱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然後打了個呵欠。一滴淚水溢出眼角,但她只是順理成章地用手指抹去。「對不起啦,寶貝。我真的好累。」
「沒關係。」鄭宇廷輕柔地說。「我們明天再聊吧。你好好休息。」
「好。」
「愛你喔。」鄭宇廷說。
「愛你。」葉蓉萱回答。
在她切斷視訊通話的那一刻,她再也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的眼淚。
她好爛,她真的好爛。沒有任何人、或是任何話,可以扭轉這個事實。她是個騙子。是她自己讓事情變成這樣的。
在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自己手腕上的那串太陽石的手鍊。
從程文馨送她這條手鍊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在說謊了:只有在鄭宇廷出現的時候,她才會將這條手鍊取下、藏進背包的最底層。她說要把手鍊還給程文馨的,但是她至今仍然沒有。
她還特別去查過太陽石的功用。在人們感到缺乏自信、自我懷疑的時候,這個石頭應該要為她帶來正能量、鎮定她的情緒的。
但是為什麼她現在還是這麼自我厭惡呢。
她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淚水沾濕了她的手臂和臉頰,滴在她的大腿上。
一雙手緩緩地抱住她的身體,然後,另一具柔軟的身軀貼上了她。
「老師,你不要哭啦。」程文馨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如果你很尷尬,我可以現在就走。」
葉蓉萱可以感覺到,她的嘴唇輕輕貼著她的頭髮。葉蓉萱抽泣著,幾乎沒有辦法開口說話。
「不,這不是⋯⋯不是你的問題。」她斷斷續續地說。「是我沒有做好⋯⋯是我不該騙他⋯⋯」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和程文馨說這些話。此時,她最需要的就是鄭宇廷在她身邊。她想要對他懺悔、想要讓他對她怒吼、想要得到應得的懲罰,這樣或許就能消除心頭沈甸甸的罪惡感。
但在她身邊擁抱著她、輕柔地搖晃著她的人,卻是程文馨。
她怎麼會這麼爛呢?
程文馨的手爬過她的頭髮,按摩著她的頭皮,就這樣一遍又一遍。葉蓉萱喘著氣,仍然無法制止自己的眼淚。她的肚子裡彷彿有一個無底的深淵,而裡頭骯髒的東西,正不斷翻騰、湧動。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能夠在這一刻從人間蒸發。
這樣她就不用面對未來,不用面對自己傷害了那個愛她的男人的事實。她也不用面對坐在她身旁,低聲呢喃著安慰話語的女孩。
她傷害了每一個人——每一個愛她的人。
如果她消失就好了。
「不要哭。」程文馨的聲音,就像是在唸著某種咒語。「不要哭。」
葉蓉萱抬起頭,帶著滿臉的狼藉,看向程文馨。
「我該怎麼辦?」她問。
她並不是真正在問一個問題,她也不期待文馨給她任何答案。但是程文馨只是伸手拿過矮桌上的面紙盒。她抽出一張面紙,有點笨拙、但是很認真地,開始擦拭葉蓉萱臉上的淚水和鼻水。
「我們現在先不說這個了,好嗎?」
程文馨的眉頭微微蹙起,嘴角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
這是葉蓉萱剛才對她說的話。此時,或許是因為眼淚的關係,葉蓉萱突然覺得,程文馨一點也不像只有十七歲。
程文馨摟著她的手臂好溫暖,好堅定。這是她這時候最需要的東西——一隻堅強的手臂,能夠讓她覺得,自己在這場人生中還有一點價值。
她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程文馨的大拇指,輕輕地撫過她因淚痕而緊繃的臉頰。
一股奇異的感覺拉扯著葉蓉萱的神經。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她知道她應該要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但是現在她沒有辦法做對的事了。
她閉上眼睛,緩緩呼出一口長氣。
接著,一雙柔軟的嘴唇,便像是受到某種邀請般,吻上了她。
「嗯⋯⋯」她聽見自己輕微的喘息聲。
程文馨的手輕柔而緩慢,一點一點卸下了葉蓉萱僅剩的理智。
葉蓉萱放棄了抵抗。她現在什麼都不想要。也什麼都不配要。在女孩手指的碰觸下,她顫抖著,讓自己被對方炙熱的感情給融化。
一切都像是在夢中,一場她不想繼續下去,卻又醒不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