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獨生子利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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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0-31
後來的兩個星期里羅伊德和蕾奧妮之間又吵了幾架,確切來說,是一見面就為了結婚的事爭執起來。年輕的公爵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他親愛的老師為什麼那麼想要當情婦,卻不願意接受拋棄一切只為和她在一起的自己的真心。人一旦受挫就會開始思考,於是羅伊德開始思考他和老師多年來的關係究竟是何種性質。老師不能當公爵夫人,這點兩人有共識,但在羅伊德看來這就意味著他要在公爵和老師之間做出選擇,可老師卻想著兩全其美,她不知道她樂於當情婦的態度就是把羅伊德架在火上烤。其時羅伊德尚且少年心性,心裡瞧不起那些私生活混亂的貴族,再說他覺得真正的愛情不該是這種形態的。在他眼中,父親才是自己的榜樣。可老師根本不聽他說話,總是一味告訴他公爵的身份是多麼重要,還說全都是為了他好。的確如此,羅伊德無法反駁。
老師心裡裝的的到底是我還是科萊藤公爵呢?羅伊德心裡冒出這個可怕的想法。
仔細想來,這些年他自以為和老師親近,可直到今天為止,他對她一無所知,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老師為什麼是半精靈?她的父母是誰?她從哪裡來?這些事她從未對羅伊德提起過,羅伊德也從不問。他知道就算問了老師也不會說,要麼就隨便找些話搪塞過去。三年來,他對老師那麼痴迷,以為不斷重合兩人的肉體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表面上看確實如此,老師至少在床上總對他百依百順,簡直稱得上是溺愛了。可事到如今,曾以為老師能理解自己的羅伊德如今不知所措,他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和老師像尋常夫妻那樣生活而已,難道說老師比他本人還在乎這些財產和地位?這半點也不符合她在自己心中長期以來的形象。
心煩意亂之下,他乾脆去找瑪格麗特約會。
雙方的家庭都極力促成這門婚事,羅伊德想約瑪格麗特出來沒有任何阻礙。兩人一起看戲、聽音樂、跳舞、共進晚餐,羅伊德在這個過程中才不是停留於理性認知中而從身體的切實感受意識到,和女人在一起時除了性交以外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做。論長相,瑪格麗特當然不如老師那驚世駭俗的美貌,不過以凡人的角度來講,她也絕對是個小美女。羅伊德大了他將近4歲,後者基本是個孩子,總是用崇拜的眼光看著他。懵懂的少女很容易對那種看上去學識淵博談吐不凡的翩翩少年提起興趣,巧的是羅伊德就是這種人,儘管他從小讀到大的那些書未曾起到他期望中的作用,但用來哄騙剛進青春期的小女孩自然是手到擒來。公正地說,相比起和他同齡那些整天踩著雙帶馬刺的長靴,從馬球場出來就直奔劇院舞會的典型宮廷貴族子弟,書堆里泡大的小公爵也確實配得上學識淵博這一評語。年輕的女伯爵在家裡就聽說過莫納什家族的傳奇歷史,見她對這些事有興趣,羅伊德也就侃侃而談,往往又跟著談些歷史、魔法、神秘學之類,這就讓瑪格麗特無比地著迷了。羅伊德也對這女孩的崇拜感到很受用,幾年裡老師都用居高臨下的態度看著他,和一位仰望他的少女相處是他從未有過的新奇經歷。這麼一來小公爵就更不想老師碰瑪格麗特了。
殘冬的最後三個星期里,羅伊德和瑪格麗特在一起的時間比他和老師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和老師在一起時又是反覆地爭執,儘管爭到最後總會爭到床上去,但激情纏綿過後一開口又是有關結婚的爭吵。雙方互不相讓,尤其羅伊德越是和瑪格麗特相處越是發自心底地不願把這個貴族少女扔到老師手裡,他心裡逐漸升起某種奇妙的保護欲來。從為了對老師的真愛而爭吵到現在,他簡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而喜歡上瑪格麗特了。這種想法讓他不寒而慄,他告訴自己說,我對老師的愛永遠不會改變,但我不是冷酷無情的人渣,對愛情始終如一,對婚姻和家庭負責任,難道不是這種人才配擁有真愛么?自己幹了太多糊涂事,趁現在懸崖勒馬也許還不晚。
猶豫許久過後,羅伊德決定和老師攤牌。他告訴老師,要麼帶他一起走,要麼她一個人離開。
蕾奧妮落寞地走了。臨走之前的最後三天,兩人把對方關在工房裡沒日沒夜地做愛,到了記不得白天還是黑夜的地步。但該走的人還是要走,老師離開后羅伊德又偷偷哭了一場,當天晚上他跑進走廊里想找到工房,到裡面去回憶和老師的過往種種。可平日那扇熟悉的門再也不見蹤影,原本是門的位置上只剩下潔白的牆壁。
羅伊德擔心老師的生計,提前塞了一大筆錢給老師,後者毫不客氣地全部拿走,此後多年裡都杳無音訊。
十幾年後公爵將對他的遲鈍懊悔不已,他未曾想到老師並沒有走得很遠,只是回到了她早已非常熟悉的衛隊區。在關於老師的問題上,可以說他都犯了一個涉世不深的年輕男性經常會犯的錯誤,那就是在順風順水時過高估計自身的內在價值,在遭受打擊時又過低估計自身的外在價值。蕾奧妮從沒想過放棄,她確實很傷心,因為向來任由她牽著走的小羅伊居然在最關鍵的時刻耍起了倔脾氣,更可惡的是他的理由居然是他要當一個對愛情忠貞不渝,對家庭和婚姻負責任的好男人。他這小子居然還想帶著她私奔,她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我要是想去艾爾丹早就去了,為什麼要拖著一個累贅?她要的是莫納什家族的基業,要的是餘生中都在科萊藤公爵這顆大樹的蔭蔽下悠閑地乘涼,而唯獨不想要一個在自己那點淺薄見識構成的世界里相信真愛永恆,卻註定在她人到中年的歲數就會老死的毛頭小子。她可不是來給人養老送終的。眼下要緊的是非得讓他穩坐在公爵的位置上,否則這四年算是白忙了。
回到衛隊區后,蕾奧妮原以為不知有多殘酷的懲罰在等著她,為了她幾年來擅自脫離隊伍的事。事實出乎她的意料,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卓爾的線人們根本就沒再找過她,箇中原因不明。也許是她區區一個半精靈妓女根本沒有多重要,卓爾們早就把她忘了也說不定。她希望如此。她用遣散費加上自己過去很多年裡攢的錢,在衛隊區最僻靜的艾文街深處買下了阿本多特公寓,獨身隱居在一層,又把其它房間租給風月場上工作的女孩們。蕾奧妮知道相對於凡人來說時間站在她這一邊,羅伊不是想當個忠於婚姻的人么,她倒是要看看他能堅持多久。等到乏味的家庭生活和比家庭生活更加乏味的貴族千金磨穿他那點的耐性,他必定會為他今天的豪言壯語懊悔不已,到那時他才會想起他親愛的老師曾打算給他的生活是多麼完美。
羅伊德也很傷心,尤其是當時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他深愛的女人了。老師永遠不會明白我做出了多麼痛苦的決定,他想,她只會認為我是個虛偽做作、始亂終棄的豪門子弟,是個狠心拋棄了她的男人,就像她所經歷過的那樣!老師幾乎不提她的過去,但羅伊德多少能從她那憤世嫉俗的性格中反向推測出來。可他不是那種人。羅伊德始終相信自己最愛的人就是老師,甚至愛他超過愛家人,他願意為她放棄一切,但他不能背叛一切。良心的掙扎使他無法越過道德底線行事,而從今以後他要面對堅守這條底線帶來的結果——為自己過去試探這條底線的所有行為付出代價。
沒了老師以後問題不是愛情破滅心靈飽受相思之苦那麼簡單,首先很多事都要瞞不住了,比如說多年來欺騙家人說自己會魔法的事。羅伊德決定趁早坦白,他去找母親,鄭重其事地交代了所有的一切,只是隱瞞了他和老師之間淫亂的關係。羅伊德說他對那半精靈女孩情有獨鍾,才有了後來的事,現在他要結婚了,不能再瞞下去。凱瑟琳聽完兒子的敘述幾乎暈了過去,這些年來花掉的錢是小事,唯獨曾經的期望都是一場騙局,這種失落感給她的打擊尤為深重。想到家族的未來,她更覺得憂心,丈夫和長子死得那麼突然,次子不願意回家,希望全寄托在原以為能獨當一面的小兒子身上,不曾想真相又是如此。凱瑟琳不願責備身邊僅剩的孩子,又沒法在輪番的打擊之下還保持堅強。她的積鬱全壓在心裡,眼看著一天天消沉下去。魔法大師還在的時候常給她一種神奇的茶,可以舒緩精神消除許多憂鬱帶來的癥狀,現在當然也沒了。不久,凱瑟琳的身體再也撐不住,羅伊德和僕人們都盡心儘力地照顧她,但是也沒什麼用。很快她的病情惡化到需要更專業的療養才有希望恢復健康的地步,只好被送到修道院,羅伊德只有祈禱那裡清幽的環境和更好的醫護人員可以幫她恢復健康。
偌大的家裡只剩下公爵和他的僕人們。
這期間他唯一的傾訴對象就只有瑪格麗特了,他們時常見面,不見面的時候也有書信來往。公爵總在信中敘述他的相思之苦,年少的瑪格麗特看了這些信,常驚訝於為何才分開幾天的時間她的准未婚夫就對自己思念到了這個地步,她每次讀信都讀得心裡小鹿亂撞。見面的時候,公爵又經常對她述說最近一連串變故給他帶來的許多打擊,現在僅剩的家人都不在身邊,前兩代人留下的政敵們卻環伺周圍,他小小年紀卻要在外面擺著大貴族一家之主的架子,實則卻是個人盡皆知的光桿司令。這些話又觸動著瑪格麗特心中母性、憐憫等等那些柔軟的部分,在待人接物方面,瑪格麗特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除了天真善良,溫婉嫻靜,她也是個相當容易對人引起同情心的多愁善感的女孩。在公爵頹喪困惑的那段時間裡,憐愛混合著憧憬凝結成洶湧的愛意,她一下子深陷其中。此時已有不少有關新任科萊藤公爵風流成性的傳聞,但瑪格麗特和羅伊德相處時,卻只見到他循規守禮,從不越雷池半步。有時候瑪格麗特壯著膽子,用稚拙到好笑的手段輕輕挑逗他一下,公爵也只是溫柔地回應,絕不再向前跟進。瑪格麗特深受感動的同時,內心深處更是對身處困境的羅伊德還要遭受「不實謠言」誹謗的狀況忿忿不平,也就在精神上比以往還徹底地和他站在同一條陣線上了。
兩人的關係迅速升溫,這本是一件好事和雙方家屬原有的期待相同。公爵倒也心無旁騖,他認定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軌跡將會很有確定性,跟女伯爵結婚,早點生下繼承人,在皇都為朝廷效力,致力於繼續發展莫納什家族的影響力,然後等著死在床上。專註於約會的幾個月里,他倒真的再也沒繼續過往那種花天酒地的生活,反而連常規的社交活動都推掉不少(他本來也不喜歡)。照這樣發展下去,公爵以為他該迅速和格瑞堡訂婚,然而彷彿命運的說書人還嫌他尚未過半的人生中遭遇的意外情況還不夠多,在訂婚這件事上又出狀況了。
公爵很有把握地確定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很親近,但逐漸地,想要見面卻變得困難。對方開始頻繁地找各種借口推脫,而各種借口聽上去也非常像借口,什麼女伯爵要學騎馬,要學彈琴,要參加茶會,諸如此類的。終於等到見面的時候,瑪格麗特也不像以前那樣開朗又愛說愛笑,反倒是憂心忡忡,還總顯得欲言又止。羅伊德百般追問也不得要領,某次終於抓住機會告訴她,你聽我倒過那麼多苦水,咱倆之間應該沒有秘密。瑪格麗特這才支支吾吾地說希望他能去拜見家父一趟。
於是公爵火速約定時間,備好禮物穿著時下流行款坐上鑲金邊的華麗高檔馬車來到親王府。利奧波德殿下沒有往日見面時那種威嚴莊重的態度,反倒頗有些油腔滑調地和他扯起家常。公爵自以為對局面瞭然於胸,心想這顯然意味著格瑞堡準備正式訂婚,之前瑪格麗特說話那麼吞吞吐吐顯然是在害羞。可他忽略了的是,如果真的是訂婚,那麼瑪格麗特為何那麼憂愁?
公爵順著利奧波德的話提出正式訂婚的請求,出乎他的意料,親王沒有正面回應,反倒話鋒一轉問起凱瑟琳的意見。
「我母親現在還能有什麼意見呢?」公爵苦笑著說,「很不幸,她身體出了問題,目前需要長期住院治療。我每周去探望她,至今不見好轉。如果我能把婚事早點定下來,到時候帶上您女兒一道跟她說說這好消息,興許她還能心情舒暢些。」
親王便開始浮誇地感嘆起來,先說當年老公爵夫人是當年是如何風華絕代,又說老公爵當年多麼了不起,他們之間的友誼曾是怎麼怎麼深刻,如今他多麼想念弗朗茨,諸如此類。好一通酸文加醋說得羅伊德頭快要暈了,好在他失去耐心打算找借口開溜之際,親王終於繞夠彎子說出了他真實想法。
簡單來說,親王希望羅伊德入贅到格瑞堡。
早在弗里茨剛去世時,這位格瑞堡親王殿下心裡就有點欺負孤兒寡母的打算,現在連夫人都不在場,他更以為擺平這個毛頭小子如同探囊取物。親王本就在皇親國戚當中也是相當有產業的,如果利用這個年輕人,撈到科萊藤公爵的領地和財富,格瑞堡將富可敵國。不等羅伊德回話,利奧波德就自顧自為他描述起未來兩人情同父子,在全帝國干出一番大事業的遠大構想。親王告訴羅伊德,等到咱兩家人聯合一致,議會裡那些對莫納什家看不順眼的角色,在咱們眼中就只能算是一群微不足道的人,在朝中我們將會位極人臣,成為帝國屈指可數的實權派。
「憑我的財富加上您現下的聲望,我們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看到這年輕人的不耐煩逐漸顯露在臉上的時候,親王用這句話作為他偉大演講的收尾。
羅伊德沉默地聽完親王的話,接著他喝掉最後一盞茶,把杯子輕輕放在托盤上。沉默半晌他才開口:
「親王殿下,看來我今天來是問錯人了。坦白說,您說的那些事我一概不感興趣。我今天來是為了您的女兒瑪格麗特小姐,可您長篇大論許久也不見提到有關她半個字。我想這恐怕要麼是因為您並不熟悉她,要麼是因為我並不熟悉她。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麼好說了。告辭。」
羅伊德平靜地說完這段話就迅速起身,在親王有所反應之前,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回家后他不再給瑪格麗特寫信,也完全中斷了和格瑞堡一家的來往。他後來數星期內倒是從格瑞堡那裡陸續收到兩封語氣溫和誠懇的信,以及一封措辭強硬的信。親王看上去很想道歉,但他對自己突然得罪了羅伊德的事情感到相當不明就裡,他以為是自己說話方式太過直白,引起了一位年輕人的不滿,就懇請再敘。後面一封大概是親王見羅伊德完全不回信大概慌了,表示如果他繼續無視自己,就取消他們的婚約。
「不是還沒正式訂婚嗎?」羅伊德冷笑著自言自語,「您那個女兒,不願意嫁我就隨便嫁給誰吧。我並沒有您想得那麼熱愛結婚,再說,莫納什家族不是可以隨便叫人騎在頭上的。」
他並非那種把家族榮譽看得比天還高的人,然而那也要看目的是什麼。
我為了家族榮譽和自己的良心拋棄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你現在卻來要我為了個無所謂的人就把這些都交出去,這未免太滑稽了。羅伊德心想,這小姐不嫁給我也很好,畢竟我不久前才幫她避免了一種慘不忍睹的未來,我相信我這樣做是出於良心,而非施捨某種恩情。
乾脆以後回領地上隨便娶個紳士的女兒為妻好了。
至於現在,那就乾脆好好享受生活吧。老師不是早就教了我生活的樂趣么?
羅伊德告訴管家說格瑞堡來的人一概不見,對來信全部留存歸檔。然後他又回了衛隊區,時常幾天幾夜地泡在那兒,他仍然保持著豪爽的打賞方式,花街的少女們見了他都兩眼放光。不過,羅伊德又堅持保持在衛隊區鬼混這種以他的身份來講很「低檔」的娛樂方式,他自認是個講原則的人,第一不勾引貴族圈子裡那些已婚貴婦,第二不禍害未出嫁的貞潔少女,專心致志享受風塵女子們的青春。他這樣大手筆花錢雖不至於給莫納什家族的產業造成多少財政壓力,卻給科萊藤公爵帶來不少名聲壓力。沒多久,在衛隊區名聲遠揚的他得到有生以來最重要的外號——「好人」羅伊德。
「好人」這個外號在歷史上亦可說是不算少見,凡是得此外號的人,都是因為在某些方面做得特別完善。有人是因為戰場上的英勇無私,有人是因為慷慨施捨窮人,有人因為信守承諾絕不背誓,唯有羅伊德靠狎妓得到「好人」這個稱呼,可以說是古今罕有的奇聞了。
很快,荒淫放蕩的科萊藤公爵成了花邊新聞的寵兒,連皇帝都聽說了他每天專心逛妓院的事情。羅伊德對周圍的調侃聲充耳不聞,繼續泡在衛隊區,除了還沒忘記每周照慣例去探望母親以外,就不再幹什麼正經事了。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秋天,他又到了母親床前。這天凱瑟琳的起色出乎他意料地好,拉著他說了不少話,接著又神秘兮兮地叫他下樓,說有人在會客室里等著他。羅伊德猜到了原委,他立即走到會客室,果然瑪格麗特坐在那等著。
兩人沉默許久沒有說話,羅伊德藉此機會得以觀察瑪格麗特。她還是那樣可愛動人,只稍微有些憔悴,眼睛有些紅腫,圓圓的小臉上掛著些許淚痕,看上去剛哭過。除此之外她保持著端莊的儀錶,淡金色的頭髮整齊地盤著。她感到羅伊德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於是她也看著羅伊德。天色陰沉的下午,窗外昏暗無光,只有屋裡的燈光映在二人身上,他們都能清楚看到彼此的陰影。
「沒想到在這見到您。」瑪格麗特率先開口。
「沒想到您還記得我!」羅伊德冷淡地回答。
「您怎麼——唉,您怎麼會這樣想……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起您。我給您寫了很多信,您不像過去那樣會回信給我了,可我還是堅持寫,一直到最近。我還去過您府上。哦,他們不讓我進去,我在門外等著直到我家裡的人們找到我。我父母他們不願意讓我見您,可是,和您在一起那些日子,我怎麼忘得了呢?我沒辦法,只有來凱瑟琳夫人這裡等您。我在這住四天了,家裡肯定正派人四處找我。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只想見您一面。」
「……您為什麼要見我?」
「我想問您為什麼不願見我。」
「您要想問這個,為什麼不去問親王殿下呢!」羅伊德的語氣嚴厲了不少,他用這語氣把話說出口就後悔了。
「我父親說您很厭惡我,我當然不信了,而且他還說您喜歡和那些……那些不正經的女孩在一起,明顯就是那些跟過去一樣的謠言,羅伊德,我真不明白我父親他怎麼會相信那些話。所以我就想您親口告訴我,您是真的討厭我嗎?」
瑪格麗特邊哀怨地說著,眼神卻堅定地看著羅伊德。後者不自覺地避開視線,猶豫了一會也沒說出什麼,而是岔開話題:「您後來寫的那些信我都看過,有些是您家人寄來的或者別人冒充您寫的,那些我就扔了,不過您寄來的我都還留著。」
「您能知道哪些是我寫的?」
「我能認出您的字跡。其實我後來寫過幾封回信,但我不想讓自己的手書落到您家人手裡。那些回信我還都留著,您若能原諒我至今為止的無禮,就容我再邀請您來我家坐坐,到那時我再直接交到您手上吧。」
「羅伊德,我……」瑪格麗特話正要說出口,眼圈一紅就說不下去了。她連忙邊道歉邊拿出手帕抹著眼淚。
羅伊德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他很不擅長應付別人哭。
直到瑪格麗特稍微整理好情緒,才重新開口:「您最後一次來我們家那天,不到一小時就走了。我父親對您說了哪些事?我猜肯定是他的話才讓您誤會了我。」
接著羅伊德對瑪格麗特講起他父親跟他說的那些事,瑪格麗特聽了后也很驚訝,說父親從來沒向她提起過。這倒也在羅伊德預料之中,他本就不覺得親王的無禮要求跟瑪格麗特本人有任何關係,仔細想來,為了這點事遷怒於她而一併閉門不見,也實在是頗有給自己找借口的意思在。也許老師說的對,自己真的就是在恐婚?剛才他一見到她委屈的樣子,原本繃緊的心理防線就垮得差不多了。兩人一番敘舊,羅伊德隱瞞了他這段時間的真實生活狀態,唯獨誇大其詞地說了很多有關他對瑪格麗特的思念之情。事實上,他發現自己在瑪格麗特面前就會很擅長說謊,和他在老師面前的狀態截然不同。兩人又上樓和凱瑟琳聊了許久,在母親面前約定他倆都決定非對方不可。回程時已經是傍晚,羅伊德堅持送瑪格麗特回家,這時候親王府邸上下都因為小女兒失蹤而亂作一團,親王夫婦看到女兒竟然讓科萊藤公爵親自送回家,只覺得尷尬無比。如果傳出去免不了弄成一件大新聞,這下主動權倒掌握在公爵手裡了。羅伊德大概解釋了幾句,接著毫不猶豫地再次向利奧波德提親。後者拿不出什麼別的借口來搪塞,只有滿嘴答應。
此後親王又諸般試探,總想著挽回點局面,哪怕是面子上挽回一點。但羅伊德對這些全然充耳不聞,又拖了一年多,兩家人終於正式訂婚,此時羅伊德都過了20歲生日。
翌年羅伊德和瑪格麗特正式結婚。一件喜訊往往能沖淡許多醜聞,兩人的婚禮十分盛大,能請來的人也全都請來了,連皇帝也派使者來前來道喜。科萊藤公爵羅伊德·安提烏斯·莫納什和格瑞堡的瑪格麗特,終於順利成婚。看上去一切都很美滿,新婚的少女相信幸福的未來在等著自己。
婚後一年半,瑪格麗特懷了孕。到1892年春天,一個健康的男嬰順利出生,這件喜訊使得公爵府上下一片歡騰,連疾病纏身的老夫人都因孫子的出生感到精神振奮,甚至覺得好了很多,從此每年都能回家住些日子了。羅伊德先把自己的名字傳給了他的小繼承人,同時還給了他另一個中間名「利昂」,為的是紀念亡故的長兄,所以這個孩子的全名是「羅伊德·利昂·莫納什」。
家庭圓滿的同時,拜這樁婚事所賜,科萊藤公爵閣下的事業更是突飛猛進。他的岳父雖在結婚前和他頗有嫌隙,但真的成婚之後他就換上另一張臉,變得相當願意提攜羅伊德。格瑞堡的家業關係到帝國根本,根據慣例,各個森林裡受到帝國冊封承認的胡德拉族,有義務定期向皇帝上繳貢品,這些貢品並非皇帝本人所能享用,而是要轉授給暗幕中的卓爾族。他們的貢品是關係到卓爾族存續的重要物資,此事本不可怠慢,歷代皇家都是交給可靠的親支近脈來完成,羅伊德直到婚後才得知岳父一家工作的內容。
就現狀而言,護送貢品的工作受到不小阻礙,由於森林兄弟會的遊俠們近來愈發猖獗,近年來截殺護送隊的事件急劇增加,到羅伊德開始接觸護送任務時,事態已經惡化到平均五次護送里有三次左右會被劫走的狀況。事後看來,拒絕入贅的羅伊德居然還能接手岳父家的許多工作,顯然跟親王急病亂投醫有關係。
出人意料的是,羅伊德沒有讓任何人失望,如同自家父輩和祖輩三代人,他憑藉獨特的思維方式把事情辦得很好。他最初稍一接觸就馬上意識到問題出在哪了,接下來主要經歷就用在說服親王和各路人馬必須照他說的做,沒幾年時間,原屬親王負責的運送路線安全性得到極大提高,甚至連續多次反擊遊俠的襲擾,消滅了他們不少人。羅伊德負責以來,帝國軍對遊俠的擊殺數目多次達到歷史上最高峰,而且創造出過其部隊生擒了一名胡德拉族的史無前例的功績。後來的十幾年裡,羅伊德逐步全面接手了親王所負責的南部地區。在他的領導下帝國軍連續重創森林兄弟會,遊俠們元氣大傷只有蟄伏起來,接受帝國冊封的十幾個胡德拉族村落也不想被扣上叛亂的罪名,都老老實實納貢了。
公爵立下如此大功,名聲頓時傳遍大半個威斯頓。不僅莫納什家族再次受到皇帝嘉獎,世上從此也沒人敢不相信能擊潰森林兄弟會的人的戰鬥力,儘管他確實沒有戰鬥力,但遠揚萬里的威名反而在外人面前坐實了有關他魔法天才的傳聞。「好人」羅伊德的這個外號,也從最初的嘲諷逐漸變得多少帶點恭敬的意思。
所有人都很高興,要說不高興的人那倒也有。
瑪格麗特從沒想到過,她的婚姻與她曾經對婚後生活的想象是如此不同,更沒想到過她其實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丈夫。
應該說,新婚時的羅伊德是有決心告別過去,成為瑪格麗特的好丈夫和他們未來孩子的好父親。他的決心維持了對他這個習慣了縱慾享樂的人來說相當長的時間,大概四個月左右。結婚五個月以後,他就按捺不住溜回衛隊區了。這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對雙方來說都多少有些難以啟齒。前面說過,瑪格麗特的美貌在凡人里算是頂尖的,羅伊德本以為自己會對她很滿意,可惜實際操作起來就是另一回事。羅伊德發現自己的妻子有關性愛的知識全然是一張白紙,而且對夫妻之間正常的房事感到恐懼,這讓習慣了風塵女子熱情熟練的玩法的羅伊德無所適從。未受染指的純潔少女總是受到世人追捧,可羅伊德在乎的從不是什麼貞潔,而是肉體的歡愉。習慣了蕾奧妮的侍候,他面對被脫衣服時都在發抖的女孩只覺得沮喪。蕾奧妮也從來沒教過他該怎麼和未經人事的女孩調情,從小到大他都是只需要躺在那裡享受的一方。他沒有維持道德和家庭責任的意志力,在妻子的床上得不到滿足,便毫不猶豫地爬到別人的床上去。最初風言風語傳到瑪格麗特耳中時,她和以前一樣當這些全都是外界對她親愛的丈夫的惡毒攻擊,直到羅伊德開始頻繁地不回家。她試著詢問丈夫也只能得到敷衍,心中的疑慮隨著時間增長,終於忍不住派人打探丈夫的行蹤。這是非常容易的事,羅伊德從未認真掩蓋過。瑪格麗特這樣的女人對丈夫出軌能採取的措施是非常有限的,類似於癌症患者對癌症的態度變化。於是瑪格麗特走上了慣例的「否認-抗拒-接受」的既定路線,先是哭鬧著要求丈夫給出解釋,這只是更加消耗了羅伊德的耐心,起不到作用后她就逐漸大吵大鬧起來,當然瑪格麗特從來不擅長和人爭吵,按她的標準已經相當「大吵大鬧」的大吵大鬧,在羅伊德看來就不算什麼,只要一言不發地走開,她就拿他毫無辦法了。她又借著回娘家向家人傾訴,從父親那裡得到的回復是要求她忍耐和諒解男人的一些缺點,她又哭著去找母親,後者說:「你這傻孩子怎麼還在和丈夫說話?」。如此一來,她就徹底沒辦法了。瑪格麗特也不是有多少手腕的女人,假設她的丈夫有固定情婦,那她多少還能交涉一下,但羅伊德換身邊女人的更換速度比他換時尚領巾的速度還快,而且全都是她根本無法應付的女人。很快,瑪格麗特意識到自己根本阻止不了丈夫,也得不到什麼幫助,於是她到了最後一步,只有轉過頭去懇求丈夫的憐憫。羅伊德倒是從不故意苛待妻子,每當瑪格麗特放低身段來試圖挽回他,他心裡一軟,就會回到妻子身邊,暗地裡發誓以後要當個好男人,並一段時間裡乖得像個聽話的小孩。然而惡習從不是心裡想想就能改正,正如美德不是嘴上說說就能擁有。他終究不願為自己的生活方式作出任何實質性的妥協,於是用不了多久就又按捺不住,這時瑪格麗特自然也會再一次和他鬧得不可開交,讓感到麻煩的羅伊德重新鑽到衛隊區里躲起來。反覆幾次之後,不光瑪格麗特磨平了心中的期待,連羅伊德自己也愈發不在乎家庭關係。最初幾年他還擔心和妻子之間的事岳父對自己的態度,當他察覺到利奧波德毫不在意自己如何對待他的女兒之後,也就肆無忌憚起來。到了利昂還沒學會走路時,他已經公然在家裡養上了一群女人,而且換人的速度之快,使得家裡的僕人早早放棄了記住那些人的名字。
懷上利昂時,夫妻之間的關係正在嚴重惡化,瑪格麗特對婚姻感到絕望,她哀嘆著命運為何對她這樣不公,讓她嫁了一個薄情的男人,幾乎每天以淚洗面。據說在懷孕期間長期處在情緒焦慮狀態下會對胎兒的發育造成影響,但事後看來,利昂至少在先天方面沒受到什麼影響,剛出生的他是個漂亮又健康的男嬰,也順風順水地長大成一個男孩。瑪格麗特沒有按慣例給孩子雇奶媽,她覺得她不會再有其他孩子了,因此要親自精心撫養好這唯一的兒子。她所料不錯,羅伊德和她後來逐漸到了相見兩厭的地步,她也對找情夫毫無興趣,此後便再也沒有其他孩子。拜其所賜,羅伊德·利昂和母親的關係親密到了按貴族標準來看是異乎尋常的地步,他後來一直驚訝於其他同階級的子弟們從小不是每天能見到家人,更不可能像他這樣每個月的多數時間裡都處在母親視線範圍內。這種近乎於平民家孩子的成長環境,讓他和同階級的其他孩子相比顯得不同尋常地嬌氣,敏感,任性,也沒什麼禮數,相比貴族子弟倒更像個被慣壞了的暴發戶人家的孩子,唯獨聰明伶俐遠超同齡人。利昂從小愛讀書,比多數孩子更早就學會了認字,在認字之前他喜歡趴在母親身邊聽她讀,瑪格麗特也不知道利昂能聽懂多少,直到她發現他不僅全都聽得懂還能自己看,才驚異於兒子異乎尋常的天分。的當然,常態的親密接觸僅限於母親,老羅伊德也很寵愛獨生子,但除了大手筆給孩子花錢買各種東西,請最好的僕人和家庭教師以外就不會再做什麼了。從利昂開始記事算起,公爵和他的夫人之間已經到了儘可能不見面的地步,因而瑪格麗特只要長期把孩子拴在身邊,老羅伊德就寧可不見兒子也要躲避家裡的妻子。瑪格麗特從不對兒子述說羅伊德不著家的時候究竟在做些什麼,這些話題顯然對孩子的成長影響很壞,再者兒子還太小了,不可能明白。可是兒童生來具有他們長大之後會失去的敏銳的觀察能力和純真的心靈,因此一個孩子的人際關係非常簡單,誰對他們好,他們就立刻能察覺到,誰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他們心裡就更向著誰。利昂也不例外,從小他就要面對整日鬱鬱寡歡的,無微不至地呵護自己的母親,和理論上存在實際上基本見不著的父親,男孩心裡的天平便隨著時間有所傾斜,對他來說,父親就是那個經常給他帶來很多禮物卻幾乎說不上話的男人,而母親籠罩著他每日生活的各個方面。他平常能見著父親的時候,多數時間父親身邊都有不認識的漂亮女人,父親在兒子面前毫不遮掩他的女朋友們。那些年輕女孩看利昂可愛,往往很樂意寵著他。但利昂不喜歡讓她們碰,很小的時候開始,孩子敏銳的直覺就讓他認知得以母親的哀怨來自他以外的世界。時間一長,男孩逐漸對年輕女孩這個群體本身產生了很強戒備心,他尚且懵懂的幼小腦海中,已多少能憑直覺感受到哪些人是他生活的入侵者。小利昂越是長大,越是一邊倒地傾向母親,疏遠父親,厭惡圍繞在父親身邊的女人,後者當中不乏試圖通過討好公爵的獨子以便爭寵的聰明人,當她們一再碰釘子后發現這不是一個能用糖果或玩具換來親昵的孩子,反倒常被他套出不少話,還免不了受一通譏諷。這個男孩讀過不少童話書和傳說故事,他很會模仿書裡面大人的說話方式,活學活用到嘲弄他討厭的人的偉大事業當中去。這麼一來,小小年紀的男孩竟顯得帶著點尖酸刻薄的特質。
到他過了6歲時,已經學會不再主動問母親「爸爸什麼時候回家」這種話,而且只要父親在家的時候,那些僕人記不清的情婦們有幾個,分別是誰,大概的相貌特點,他都能把握個大概,他當時還不能理解這些女人究竟找父親要幹什麼,但已經能理解她們就是母親傷心的來源。他每次都把這些情報暗自記在心裡,不主動提起,只有母親問到父親的事情時,他才一五一十講個清楚。每當這時,瑪格麗特都稱奇於兒子超越年齡的智力和觀察能力,自己的獨生子可能是個天才的喜悅感往往沖淡她婚姻不幸的傷痛,也讓她更加把精力放在培養利昂身上,對丈夫逐漸抱有一種視而不見的態度。
也是在利昂六歲這年,老羅伊德不工作時越來越頻繁地在衛隊區鬼混,他開始聽到有關艾文街的流言。他立刻來了興趣,想知道這個突然出現在傳聞里的神秘女子「蕾奧妮」究竟是何許人也,自己可否有機會一親芳澤?多數知情者對此緘口不言,羅伊德多方打聽之下,有關阿本多特公寓的一些情報才為他所知,而當「半精靈」這個詞流入他耳中時,他轉瞬間如遭雷擊。
威斯頓不止一個半精靈。此刻,羅伊德多少年來久違地想要祈禱,求光輝神女讓他願望成真,讓那個女人是他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