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1 餘輝燃復,冽冽周身。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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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1-19

  歲月過繼,陰冷連綿。再激烈的火焰,也會在那似乎沒有盡頭的冰冷穿刺中逐漸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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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文逐漸從恍惚中清醒,他隱約記得少年那不似人的綠色眼眸,剛意識到不妙,腦中就只剩下「保持安靜、打開門」的迴音。
  現在那殘存的命令衰減,房內的景象才清晰了起來。但他仍然不能移動一根手指,彷彿少年仍在他耳邊低語。他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連帶眾人的一字一句都穿耳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美麗的紅髮女子眉頭微蹙,但她就這麼從高文身前走過,沒有停留。
  那聲擊掌喚醒了他,隨後橘色頭髮的騎士大跨步飛奔而去,彷彿這麼高大的人只是個不起眼的擺設。
  他轉動著僵硬的眼球,與老騎士對上。莫頓的手指在身側幾不可見地輕敲,高文忍著脖子的痠痛,謹慎地點點頭,感覺到手中的金屬柄燙得好似爐上的鍋柄,幾乎燒穿了他掌心的厚繭。

  ※※※

  騎士激動的碎步消逝於長廊後,格雷仍帶著那詭異的微笑,對著身前的兩人比了個向下的動作:「兩位請入坐。站著說話雖然很有氣勢,但無助於達成協議。在下斗膽請求尊貴的大人們聽聽在下卑微的意見!」
  少年的聲音一直以來都十分低沉,甚至讓人感到在躲避什麼、而有些畏縮,在這凝重的時刻卻聲若宏鐘,還隱隱有些彷彿喝醉酒般的抖峭。雖然他面色潮紅、平舉的手掌在顫抖,綠色的眼眸卻晶亮閃耀,沒有半點酒醉之人的恍惚。
  老騎士看了看格雷,又看向貝堤娜,似乎在懷疑他們是否達成了什麼協議。貝堤娜只是抱以輕輕的一笑,率先坐了下來。
  「我或許該先探究你是怎麼跑出牢房的,不過既然親愛的貝堤娜沒有意見,我就先聽聽你所謂兩全其美的辦法吧!」莫頓往椅背傾躺,愜意地調整姿勢。
  格雷行禮:「在下迫切希望能盡早為您闡述,不過先讓我們等等巴拉德閣下吧!要是他發現被丟下,搞不好會哭呢!」
  貝堤娜忍不住笑出聲。她完全能想像騎士垮著臉在啜泣,不過那通常是在她得離開堡壘,而尤格無法隨侍在旁的時候。她很懷疑格雷老早摸透了騎士的脾性,只是不知因何原因在拖延時間。火眼盯著少年,而格雷躲開了她的視線,低下頭兩手攀著椅背,輕快地踮著腳尖。
  老騎士嘆了口氣,闔上雙眼。
  外面此時應是陽光普照,看著那彷彿陷入沉睡的身影,貝堤娜的耳畔卻響起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場大雨。
  歲月過繼,陰冷連綿。再激烈的火焰,也會在那似乎沒有盡頭的冰冷穿刺中逐漸止息。
  她即使有賴神明所賜,擁有著難以留下痕跡的外貌,靈魂卻無法阻止地在雲煙中逐漸稀薄。現在僅剩往日的輝煌讓她得以保有心中的正義,而不隨之消散。
  勞倫.莫頓正好與她相反。曾經耀眼的麥穗色頭髮,像乾裂的皮毛般斑白,深切溪谷般的皺紋,尖削的下巴,幾乎埋沒於眼瞼下的雙眼,拖著長長的尾巴。那眼神卻教貝堤娜初見他時更為銳利、更為執著,彷彿要燒灼掉所見一切,直到埋藏的真相皆暴露於白日之下。
  歲月累積的不止是皺紋與病痛,在這老騎士的身上,名為恨意的柴薪使他的靈魂熾熱耀眼,火光遍及身周,年輕氣盛的騎士們如飛蛾撲火,在留下聲名前銷蹤匿跡。
  她應當阻止格雷使用魔法。擅自催眠或干涉他人意識都是重罪,當然這是在有被發現的情況下。禁令在魔力足夠強大的人面前毫無作用,純屬安慰效果。畢竟如果沒注意到被洗腦,又何來定罪之說?
  她不確定她之所以沒有強力阻止格雷,或是跟老騎士一樣將少年丟進牢裡,是不是因為早就被干涉了?
  格雷出現在她房門外的確令她一時間動搖,但她並不認為如此微小的精神空隙足以讓少年侵入。何況她的魔力不俗、意志堅定,若非有她兩三倍以上的魔力量,否則目前的她應該還處於自由意志之下。
  她也懷疑,如果格雷真有此意、意圖使情勢往對他有利的方向走,此時此刻有如此多人聚集在此,騎士們敵意深厚,催眠難以作用,這不利的情況對少年有何用處?
  黑髮與褐髮的年輕騎士立於莫頓身後,一個手靠在劍柄上,用指尖不斷撥動劍鞘上的皮繩,一個雙手後抱,冷淡的嘴角下垂,雙眼卻直勾勾地瞪著格雷。
  根據尤格的報告,圓臉、淺褐色頭髮的騎士應該就是貝納德家的遺孤。不過貝堤娜從來沒聽說過艾勒爵士的長子是死於毒殺。
  十一年前,爵士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率麾下騎士衝進身為其宗主的勒舒爾茲家,遭遇激烈的抵抗,最終落敗。爵士在半年後死於厄斯敦大公的牢裡。貝納德家因此被剝奪了家名與階級。
  或許可以猜測這倉促且盲目的舉兵,就是因為艾勒爵士懷疑繼承人之死與勒舒爾茲家有關。即使改了姓,邁爾斯特的家主依然是溫德茲.勒舒爾茲伯爵的親弟。德雷克的矛頭指向並非空穴來風,只是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對這少年而言實在是無妄之災。

  ※※※

  直到巴拉德捧著托盤進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老騎士睜開一眼,打量著笑容滿面的巴拉德。騎士對僵持的氣氛一無所感,掛著殷勤的微笑,迅速輕柔地放下銀白色的托盤。
  壺嘴泊泊冒出蒸氣,隨著白霧飄盪,一股隱隱有些青草味的香氣,徐徐流入眾人的鼻裡。默默走到格雷身後待命的懷亞特,疑惑地擰起鼻樑,他瞅著耳朵與臉頰都泛著紅暈的格雷,似乎欲言又止。
  巴拉德將潔白的瓷杯一一放在眾人身前,連帶沒有入座的騎士也有份。雖然沒有繁複的花紋或雕刻,映著淡綠色調的杯身自底部往上伸展,像是一朵嬌小的白花。簡約的造型似是比起古典時代更為罕見的古老風格。
  他誇耀似地高舉沉重的圓胖茶壺,精準無比地讓淺褐色的茶湯落入杯中,涓流細如針線、一滴不落。
  他清了清喉嚨:「這是由一位神秘友人致贈我高貴無方的貝堤娜大人的珍饈佳釀,經由特殊的培育與獨特的發酵,呈現出獨一無二、舉世罕見的多重口──」
  「尤格,這樣就可以了,辛苦你了。」貝堤娜打斷了他。橘髮騎士寬闊的臉上似乎閃現一絲可疑的陰笑,她眉頭微皺,但沒有多言,看著巴拉德恭敬地鞠躬,退到她身後。
  「尊敬的騎士,難得巴拉德閣下準備了稀有的茶葉,還請賞臉屈尊入座。可以吧?莫頓大人?」格雷彎起嘴角眨了眨眼,說著謙恭的話語,卻是十分隨興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腮,一手在深木雕出的花瓣上摩娑。懷亞特因為此間的無禮而流露出驚慌,但立刻冷靜下來,雙眼幾乎是無神地朝向空無一物的前方。
  莫頓沒有看向飄著蒸氣的茶杯,他似笑非笑:「他們願意的話當然可以。雖說懷有偏見並非美德,但持有毒蛇家名的你端出的茶,我實在不得不懷疑這番舉動的用意。格雷,別再拖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鬆開胸前的手,在身前疊起,掀動的嘴唇隱在手掌形成的屏障後。
  貝堤娜端起茶杯,輕嗅這味道奇特的熱茶,靜觀其變。
  少年騷了搔頭,嘆氣:「請您別緊張,茶可是巴拉德閣下準備的。您擔心他下毒不就是在懷疑貝堤娜大人嗎?也罷,這不重要!」
  他無視怒瞪著莫頓的巴拉德,兩手一拍,學著老騎士怪笑了起來:「傾聽在下意見之前,請莫頓大人先告訴在下,您此行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呢?」
  「還想拖延時間嗎?格雷,我不知道你打算等什麼,不過這裡是騎士團的據點,恐怕你認識的任何人,都無法在不驚動騎士的情況下來到這裡。」莫頓厭煩地搖搖頭「我太失望了,或許幫你換到亞多戈伊的牢房更為穩妥。威佛列特,德雷克。」
  他一呼喚,兩位騎士就迅速拔劍,逼進歪著頭的少年。懷亞特在聽到金屬摩擦的那一刻就躍到格雷身前,他沒有拔劍,而是張開雙手,手指的形狀看似開始扭曲。
  「探察任務、緊急出動、卻及時趕到?」格雷悠閒的呢喃從懷亞特身後飄出,莫頓沉下臉。眼見長官沒有動作,騎士們也僵在原地,與威嚇著舉起手臂的男子劍拔弩張「小部隊、危險的前線、行進緩慢、等待、尋找、引誘。」
  「那時您緊張地打斷我,所以我大概是猜對了。假裝是普通的巡視任務,以特殊訓練為由?帶著一幫大部分是老弱殘兵的騎士朝著密林邊境衝過去,沒人有疑問該說是軍紀嚴明嗎?我可不會這麼乖巧!」
  他從懷亞特背後探出頭,對著沉默的騎士,露出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