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花錢買朋友這件事

程文馨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好美的夢。葉蓉萱就睡在她的臂彎裡，她的臉頰枕在葉蓉萱的頭頂，老師柔軟的身軀靠著她的胸口，因為呼吸而緩緩起伏。
葉蓉萱身上那股屬於她的甜香，依然在她的鼻腔中縈繞不去。
她只想要在這個夢裡多待一會。就算上學因此遲到也沒關係。
「——馨，文馨。」
就讓她再睡一下吧。床墊好軟、枕頭也好舒服。她一點都不想醒來。
然後有一隻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了一下。
「你再睡，我們兩個都會一起遲到啦。」葉蓉萱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啊？」
程文馨翻過身，混沌的意識突然轉醒，就像從水面下浮起來那樣。她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出現葉蓉萱有點惱怒的面孔。
這裡是哪裡？程文馨眨了眨眼。她一定還在做夢吧，否則，為什麼葉蓉萱會出現在她的床邊？
「快點起來了。」葉蓉萱說。看見程文馨還有點茫然地看著她，葉蓉萱挫折地嘆了一口氣。「我幫你拿了一支牙刷。快去上廁所啦。」
程文馨一邊應聲，一邊從床上坐起身，大腦還有有點放空。她走進浴室裡，關上門，而身體活動所帶來的血液循環，使她的腦袋終於運作起來。
隨後，一股欣喜之感從她的心底油然升起，幾乎要使她笑出聲來。
對，她想起來了。她在老師家過夜了。所以剛才那並不是夢：睡夢中，葉蓉萱真的在她的臂彎裡。不僅如此——她回想著昨晚睡著前，她所見到的葉蓉萱。她從來沒有看過她那種模樣，無比害羞，卻又美麗到令她屏息。回想起老師在床上的模樣，令程文馨的臉頰又開始發燙。
她的指尖還記得葉蓉萱身體的觸感。葉蓉萱柔軟的肌膚，平時隱藏在服裝之下，令她血脈賁張的曲線⋯⋯
但是不行，她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是真的要遲到了。但老實說，就算遲到也沒關係。如果真要問她，她更想要一整天哪都不去，就在這間小公寓裡、和葉蓉萱待在一起。
她拆開葉蓉萱為她準備的牙刷，站在鏡子前，然後她意識到，就算是在刷牙的時候，她也無法掩蓋自己滿臉的笑意。
啊，她真的好喜歡葉蓉萱。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喜歡。
當她回到房間時，她發現葉蓉萱已經穿戴整齊，正在化妝。程文馨從書包上拿起昨天脫下的制服襯衫。
「老師有睡好嗎？」她問。
葉蓉萱拿著眼影刷的手停在半空中。「有啊。」她輕聲回應道。
「高潮完都會比較好睡，對吧？」程文馨看著葉蓉萱在鏡子裡的影像，露齒一笑。
葉蓉萱的雙眼倏地睜大。她的手一抖，刷子掉到腳邊的地上。
「你說什麼啦。」葉蓉萱轉過頭來，對著她低喊。
在程文馨眼前，葉蓉萱的臉頰緩緩漲紅起來。程文馨竊笑著，在床尾坐下，來回打量葉蓉萱的臉。這比任何顏色的腮紅都還要更自然、更好看。
她指了指老師掉在地上的腮紅刷。「你再不趕快化完妝，我們兩個人都會一起遲到唷。」
葉蓉萱瞪了她一眼，撿起自己的工具，再度傾身靠向鏡子。
和老師一起起床、一起準備出門，再一起去學校。這簡直是程文馨心中最夢幻的行程了。
她不只一次在小說或電影裡看見那句老掉牙的「想要和最好的朋友一起醒來」，但是現在她覺得，這句話之所以會成為一句老生常談，其實也是有原因的。
「好了，我們走吧。」
葉蓉萱的腳尖碰了碰她的腳踝，程文馨便從床上跳了起來。她們走出公寓一樓的大門時，儘管冷風立刻就迎面撲來，但程文馨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冷。
葉蓉萱借了她一條厚重的圍巾。程文馨把自己的口鼻部分都埋在柔軟的毛料裡，一邊貪婪地嗅聞著圍巾上的氣味。她希望老師沒有看見這個小動作。
「老師，這條圍巾給我好不好？」上捷運時，程文馨這麼說道。
葉蓉萱避開她的眼神。「隨便你啦。」
雖然她聽起來很不耐煩，但是程文馨覺得，葉蓉萱只是感到害羞而已。一路上，不論程文馨拿什麼話題試圖和她聊天，葉蓉萱都拒絕正眼看她。但她也沒有拒絕回答。
今天的天氣很冷，但是十分晴朗。程文馨的心情很好。
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中午午休的時間，她收到葉蓉萱訊息的那一刻。
在她進校門之前，她就看見她的手機上有好幾通未接來電，以及她爸媽傳來的訊息。但那些都不足以影響她的情緒。當她早上醒來，意識到自己整晚沒有回家時，她就知道，自己回家之後有得受了。但她爸媽對她的怒吼和指責，在她心中早就已經失去應有的份量了。他們從來不了解她，或許也沒有試著要了解，而她不在乎。
可是葉蓉萱不一樣。
「今天放學之後，請你先不要來找我。」葉蓉萱的訊息裡這樣寫道。「我需要先想一想。」
看見訊息的時候，程文馨直接連午餐都吃不下了。
她不知道葉蓉萱是什麼意思——她指的是只有今天的放學之後嗎？還是從今以後都不要找她呢？
一股恐慌感在程文馨的心底翻騰。她拚命深呼吸，卻無法壓下瘋狂加速的心跳。
葉蓉萱的訊息就像一桶冰水當頭澆下，程文馨只覺得背脊一陣發麻。
說她感到意外，那絕對是騙人的。她不是傻子。在她心底，本來就有一個念頭潛伏著。她沒有天真到會認為，葉蓉萱能就這樣接受昨晚發生的事。但是她期待葉蓉萱怎麼樣呢？這部份，她發現她沒有答案。
仔細想想，葉蓉萱除了開始迴避她之外，她還能有什麼別的反應？她可是有男友的人。程文馨是和一個有男友的女人上床了。葉蓉萱怎麼可能有辦法面對她？
「程文馨，你怎麼了？」她身邊的同學看見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看，便向她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程文馨只是無聲地對她們搖搖頭。她沒有辦法解釋，她連話都說不出口。
下午第一節課的下課，程文馨回了葉蓉萱的訊息。
她反覆輸入又刪除了那則訊息好幾次，直到她終於下定決心。
「老師，對不起。我知道我做錯了。」她寫道。「請不要生我的氣，好嗎？我保證，以後我不會再做這種事了。你希望我怎麼做都可以，只是拜託你，不要不理我。」
她知道這封訊息看起來太可悲、也太丟臉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又過了一節課，她打開與葉蓉萱的對話視窗，看見葉蓉萱已讀了她的訊息。只有已讀，沒有任何回覆。
程文馨不知道葉蓉萱是怎麼想的，但她無從得知。如果可以，她真想直接衝去老師的辦公室，當面和葉蓉萱說話，但她不敢。她只是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她機械性地抄筆記、寫課堂練習，但是她什麼也沒聽進去。
英文課時，程文馨依然繼續做著小老師該做的工作。當她走到英文辦公室的前門，她幾乎不敢踏進去。葉蓉萱提著袋子走出來，交到她手上。
「老師。」程文馨嘗試道。
「謝謝。」葉蓉萱說。「走吧，快要上課了。」
葉蓉萱簡直像是換了另一個人似的，不僅迴避她的眼神，就連說話的口氣也不一樣了——有點太有禮貌、太生疏。
就好像她想要假裝不認識程文馨似的。
程文馨只覺得想哭。她咬著嘴唇，走在葉蓉萱身後一步遠的地方，阻止自己落淚。她不想讓葉蓉萱看見她哭，這樣太丟臉了。
放學後，她的身體彷彿有一股強大的慣性，想要拉著她往英文辦公室的方向走。
可是不行。葉蓉萱現在不想看到她。如果她現在硬去入侵葉蓉萱需要的空間，她會不會又把她推得更遠？
不到二十四小時前，她還覺得自己和葉蓉萱的距離史無前例地靠近。但才過了半天，她卻感覺她們兩人突然像是隔了一個宇宙那麼遙遠。

如果葉蓉萱決定從此離開她的生活呢？
如果她就連朋友都當不成了，連閒聊和開玩笑都不能有了呢？
走到教學大樓外的草坪上時，程文馨抬起眼，往辦公室的方向看過去。這麼遠的距離，她當然看不見辦公室裡的樣子。
她咬了咬嘴唇，往校門的方向前進。
這是程文馨這幾個月以來，最早踏進家門的一次。
這也是她這幾個月以來，最早在家裡見到她父母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