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與裏的記憶交織(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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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10-06
有道陌生卻又有幾分懷年的聲音在漆黑中蔓延。看不見聲音的主人為何者,只能靜靜聆聽那堪比銀鈴清脆、明朗,宛若要道盡世間真理的話語。
剎那間,無盡的黑暗被驅趕,被指尖撫過的地方彷彿沾上標記般,色彩渲染了一切。
分不清是男或女的「祂」光者腳踩踏在青草地上,感受著草地帶來的刺癢、泥土的柔軟、清風的觸摸。蔚藍的天空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空氣中混雜著自然的氣味。
祂走到樹蔭下,抬起白金色的眼瞳看著陽光沾染翠綠的枝葉。視線柔和地望著初生的萬物,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
想必誰都能感受到,祂愛著星球上的萬物更勝自己。
祂張開雙臂擁抱紛紛聚集的動物們,那萬物和諧的畫面日後竟然會消失,令人難以想像。
「過來吧,孩子。」
視線一轉這麼說,揚起充斥著期待、喜悅的笑容,準備迎接眼前一頭雙色及腰長髮,與異色杏眼的女孩。
年幼的女孩搖搖晃晃站起,踏出出生後的第一步,之後用一雙裸足步履蹣跚地去往祂身邊。
「做得好,我的孩子。」
雖然途中跌倒了許多次,因此哭的梨花帶淚,祂還是稱讚了女孩。
被擁入懷中的暖意讓女孩臉上洋溢著幸福。
如今星球只有祂和女孩擁有所謂的「人形」,其餘都是動物和植物。若要說兩人相依為命又不太正確,因為對他們而言這些動植物都被視如家人。
而目前陸地也只有這廣大的一片,其他地方都是汪洋大海。所以他們在這裡打造漂亮的庭院、蓋起居住的小房屋與涼亭,慢慢的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園。
祂教導女孩生活上的一切,從說話開始到發展獨特的文字與文明,全都出自祂之手。
女孩認真學習所有新的事物,依樣畫葫蘆地在擀平並晾乾的樹皮上,用碳塊畫下動物與植物的模樣,記錄下各自的名稱與用於辨認的特色。
每當祂稱讚女孩時,女孩總會露出燦爛如光的笑容,如同夏日的陽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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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女孩已經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世界也按照步調順利運行。
眼看時機已經成熟,祂便將少女喚了過去。
注視著不諳世事的少女,祂又再次猶豫起是否要開口。祂清楚自己不會永遠留下,遲早必須說出口,拖越久只會越放不開手。
所以祂柔聲和少女說道:
「孩子,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要去哪,我也要一起去!」
「那是只有我能去的地方,所以即便妳是我最為重要的孩子,我也無法帶妳一起。」
少女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落寞與失望,她不想和祂分開。
「孩子,就算我離開了也不必難過,只要妳能感受到世界就能感受到我。何況妳也不是孤單一人,動物、植物們都會陪伴妳,還有即將誕生需要妳照顧的孩子。妳要如同我愛妳一樣愛著他,並且相互扶持讓星球變得更好。」
「我沒辦法保證能做到這一點。」
她低聲嘟囔,只因把愛全都給了眼前的祂。所以她沒有自信能去愛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相信妳做得到。」
祂輕撫少女那有著白金與天藍色的長髮,以柔和的語氣這麼說。
「……我會努力的。」
見少女鼓起臉表達不滿,祂少見的有些無奈。
因為祂和人不一樣,無法理解只愛著單一生物的感覺,也無法理解少女此時的心情。
「為了維持秩序,我會設下幾條禁忌。切記,萬萬不可打破禁忌,否則將有嚴重的懲罰。懂了嗎,孩子。」
似懂非懂的點頭,卻在祂真正離開後才明白那番話的意思。
她崩潰痛苦了好一段時間才調適好心情,接受祂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並居住在神聖不可侵犯的花園中,開始養育那個和自己一樣被留下的孩子。
「妳知道那是什麼故事吧?」
世界回歸無盡的黑暗,一位不僅外貌,就連聲音都如出一轍的少女出現在眼前。
「創世神和夏娃嗎。」
「正確答案!」
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拍了拍手。
那麼創世神所說的另一個孩子應該就是亞當了。
「妳是誰?」
「嗯?我就是妳呀。」
可想而知科特並不相信。
如果她是自己,那自己又是誰?
「不相信是正常的,因為這十幾年間我從未出現過。妳是表,我是裏,這樣說比較好理解。而真相往往藏於『裏』之中。」
「什麼真相?」
「有關於『妳』的真相。剛才那段是目前能讓妳窺見的冰山一角,那泥沼比妳想的要深的多。」
「我是誰?我是那位夏娃嗎?」
因為髮色和眼睛都…………
她搖了搖頭。
「妳不是她,只是長得像而已。不過某方面來說『我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本質?
「妳好像知道的比我還多。」
「因為一切都儲存於『我』之中,妳只是再慢慢的從『我』這裡挖掘而已。」
「要多久我才能知曉一切?」
「妳真的想知道嗎?有時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喔,何不就這樣和那些人一起,直到星球終結呢?」
她說的科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
「我不認為自己想要那樣,所以才在追尋答案。」
「即便最後終將帶來痛苦與分離?」
「如果妳真的是我,應該知道我的選擇。」
她的表情說著她知道,且正因為知道所以才問。
「我想要知道答案!所以要花多久的時間我才能看見全貌?」
不管是自己的或是托斯夫從未來得及說的身世之謎。
「這取決於妳。」
「什麼意思?喂,等等!」
留下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她便從黑暗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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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睜開眼,從未見過的天花板隨即映入眼簾,還能聞到一絲消毒水與藥品融合的氣味。
整個身體宛如灌了鉛,只能慢慢從指尖開始動起,直到有力撐起身體。
「喔,妳終於醒了!」
陌生的男性嗓音讓視線快速落向聲音來源。
披著白袍的高挑男人搖動著手裡的不明液體,用手掌推了下滑落的眼鏡。
「別用那種猛獸似的眼神瞪我。」
下意識警戒帶來的壓力讓男人表情扭曲,這才讓她表情稍微緩和。
「我怎麼在這?」
「修亞把妳扛回來的。詳情我不清楚,倒是知道他為了妳和薩拉曼起了不小的爭執。」
不難想像他們爭執的內容。無非是沒帶回有用的東西,或是自己居然使用醫務室消耗珍貴的醫療資源。當然,兩者皆是的可能性更大。
「喂喂喂!那個可不是那樣拆的!」
見科特想強行拆下令自己不舒服的針頭,男人立刻放下手上的東西趕忙上前協助取下,以免針頭斷在裡面。
掀開單薄的棉被,身上仍是那件破損沾滿髒污與乾掉血液的衣服,雙腿被白色繃帶包覆,隱約還能看出血跡。
「繃帶消耗很多吧。」
「是挺多的,畢竟傷口很大。」
也難怪薩拉曼會大呼小叫的,要是繃帶用完就沒有東西遮掩他的手了。
「對了,有件事挺奇怪的。所有實驗者都會被植入一種編號,只要用特殊機器掃描就會顯現出該實驗者相關訊息,算是一種保障機制。可是對妳使用卻沒有任何動靜,我可以肯定機器絕對沒有問題,所以實在想不透原因。」
「這和你無關吧。」
科特微瞇起眼,像是在給他警告,讓他不要探聽自己的隱私。
雖然是頭一次聽說實驗者會被植入編號,不過那種東西當然不起效,畢竟她從未參加過那莫名其妙的實驗。
「也不能說完全無關,我有義務照顧獵戶上所有病人。」
「你說實驗者是病人?」
「不管哪種藥物都會產生副作用,效果越強副作用也越大。妳認為強制性改變人類基因的實驗會沒有副作用嗎?尤其是薩拉曼那樣經歷實驗失敗卻活下來的人,對他來說副作用才是真正的折磨。」
她並不關心男人口中所謂的副作用,只覺得那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過度的科技與墾伐經年累月改變了星球的運行,不僅無視星球的哀號還變本加厲,直到陷入無法挽回的地步才悔不當初,想藉由改變基因適應環境,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我不知道什麼副作用,但我知道自己好得很。」
一刻都不想再聞到這難聞的藥水味,只想儘快離開。但男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下一秒被猛力甩開,且臉上寫滿了對此舉的厭惡。
她非常討厭他人隨意的肢體接觸,那令她感到一陣噁心。
這種情況被診斷為一種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而一切都源於親眼目睹了那個人──托斯夫的死亡,進而對人產生不信任感開始的。
「抱歉,我沒想惹妳不快,也沒想到妳這麼討厭我。」
他收回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希望能緩解科特劍拔弩張的態度。
「隨意抓住別人的手,這樣的舉動難道會討人喜歡?就算不論這個,你可是薩拉曼那邊的人,我有什麼理由喜歡你。」
「我承認我的舉動確實不太好,但說因為我和他是舊識就認定我站在他那邊,這說不過去吧?」
他因為偏見而立刻為自己抱不平。
「你敢說自己沒有站在他那邊嗎?」
「我們同在獵戶上算是生命共同體,何必分你我呢。大家都為了活下去而努力不是嗎?」
聽完男人說的話,科特不由自主嘲諷般地笑了。她不知道男人究竟有什麼臉說出這番話,還一副自己有理的模樣。
「生命共同體?為了活下去努力?要不要仔細聽聽自己在說什麼。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是我們,他們只會把期望放在別人身上,出一張嘴責怪別人等待成果端到眼前坐享其成!」
男人覺得科特說的太過分了卻又沒辦法反駁。因為事實就如她所言,獵戶內的人如何對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可自己連一次也沒嘗試阻止。
「不要假好心了,你和他們又有什麼不一樣。」
看著那變得銳利的異色雙眸,男人不禁將這話在內心復誦一遍。
不可否認的,他也是那些坐享其成的人之一。因為自己不需要涉險,所以才能在她面前說出這種風涼話吧。
在科特離開後他獨自反省,懊惱地抓亂了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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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醫務室後無視周邊投射而來的目光,逕自在上層區走動,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整理一些事。可惜上層區幾乎沒有隱密的地方,只有人來人往的過著一成不變日常的居民。
繼續在這走動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她只好調頭回到中層,至少那裡是個能讓自己安靜思考的地方。
那些不屬於科特‧菲諾爾海涅卻浮出水面的「某人」的記憶,還有那異常真實的夢境。那真的只是夢境嗎?
回到中層卻看到一群人蹲在專屬於自己的牢房門口,辛卡敲敲打打、海因和里蒙正在搬東西、馬里克在一旁獨自做手工藝、修亞熟練的使用焊接設備、吉坦則拿著幾個餐盤等著分發。不懂他們現在再搞哪一齣。
「你們在做什麼?」
「喔,科特,身體狀況還好嗎?」
拉起焊接用的面罩,修亞那張臉被燈光照的稜角分明,輪廓更加深邃清晰。
「腿上的傷還需要一點時間恢復,其他小傷都好了。所以,你們聚在這做什麼?」
回答完修亞,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又問了一次。
「這個啊,我是想說幫妳把這裡改造成像樣一點的房間。」
「沒必要吧,我早就習慣了。」
「這是我的一意孤行,妳只要接受就好。」
科特嘆口氣,每當修亞這麼說的時候她都別無選擇,只能任由他去做。就像他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偶爾也該讓修亞任性一回。
「要弄就弄吧,不過你們可以暫時離開晚一點再弄嗎,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知道了,吃完午餐就走。」
她本想拒絕,可是其他人都面露期待,她無奈只好答應一起吃午餐。
吉坦分給一人一個小餐盤,然後辛卡拿出藏在角落裡的兩個背包,偷偷摸摸的就怕弄出太大的聲音。
科特看的是滿頭問號,就幾個外觀破損的包包至於拿的這麼小心嗎?直到看見包包裡的東西,才知道所有人緊張兮兮的原因。
包包裡放著許多應急糧食,有乾糧、肉乾、罐頭還有一些瓶裝水。
「這是哪來的?」
看到這幾個大男人輕手輕腳的,讓她不禁壓低音量問。
「戰鬥結束後我們趕著找水源,這些是在過程中意外發現的。」
是那些沒能逃離的犧牲者遺留的吧。
拿出三個罐頭和一些乾糧分著吃。太久沒有嘗到這種重口味的食物,里蒙險些哭出來。
「我們平常吃的根本就不能叫做食物。」
辛卡說出對於久違罐頭的感想,讓其他人頻頻點頭認同一起緬懷過去的時光,然後有說有笑的聊著過去發生的種種,就好像想把沒機會分享的故事都告訴這些一同奮戰的隊友,希望若哪天自己死了能有人記得。
午餐時間結束,修亞沒有多問帶著隊員離開中層。
她慶幸修亞在這種時候很精明。
點起剩餘的燭火,微光照耀,胸前空蕩蕩的小瓶子反射燭火的光芒。
她對飲下液體一事沒有太多印象,後續的事雖然有片段記憶,身體卻像不是自己在控制,說出的話也像沒有經過大腦。如果是在夢裡看見的「裏」面的自己,那就說的過去了。
邊思考邊從床下拖出木箱,箱底有個特殊夾層,裡面放著一個裝有相同液體的試管。
這個設計主要是防止他人發現,畢竟這一看就不像是好東西。尤其被修亞知道的話,可不是簡單念個兩句就能完事的。
陳舊的標籤上貼著一張寫著「不可一次引用」的警告標語,旁邊還畫著一個骷髏和一條小蛇。不得不說托斯夫沒有這方面的天分。
小心翼翼用滴管吸起添加至項鍊的空瓶內,接著閉上眼回憶與柰克戰鬥時的事。
與柰克戰鬥到中盤,自己確實因為瞬間失血過多而失去意識,然後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喝光了瓶子內的不明液體。意識模糊的期間,身體性能似乎也更上一層,不可思議的用速度輾壓柰克,不僅如此還有一種莫名的確信,確信自己絕對不會輸。
難道是托斯夫給的液體與身體或著該說是自己有某種特殊關連嗎?
「還有那個男人…………」
親暱地喊她「菲諾」說非諾爾海涅才是名字,而「科特」代表代號,有著黑色短髮紫紅眼眸的男人。
他口中的『種子』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是誰?突然現身的目的是什麼?
搞不懂的事實在太多了,讓人心煩意亂。
靠在牆上隨手抓起一本書。儘管反覆閱讀過許多次對內容倒背如流,可無奈已經沒有更多書籍可供閱讀,只好像這樣一再重複觀看。而且因為沒辦法挑選書籍,所以上至工具書、圖鑑等,下至各種小說都在閱讀範圍。
比如隨手抓到的這本小說,內容講述了擁有奇特能力的國家,憑藉強大的力量輾壓周邊國家,用武力與恐懼支配子民,最終被國家內興起的叛亂軍滅亡的故事。
看著這樣天馬行空的故事,她偶爾會想,要是真有這種神奇的力量,即便是末日說不定也能活得輕鬆點。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人們沒有任何特殊能力,甚至連曾經引以為傲的科技都拿不出手,只能以舊有的物品設法保護自己與他人,祈禱離開的人終有一日會回來接走被戲稱為星球遺落者人們。
「真的會有所謂的Happy Ending嗎?」
看著小說最後還算歡樂的結局,無法獲得答案的疑問向著虛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