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抽菸

陳啟揚從租屋處離開的時候還是凌晨，外頭依舊漆黑一片，只剩幾隻路燈仍克忠職守的亮著。

陳啟揚獨自一人遊蕩在街頭，心煩意燥，無處可去，最終只能選擇到便利商店消磨時間。

「八星一包。」陳啟揚面色不渝，語氣很是低沈。

「好的，總共一百二十元。」

當店員轉過身，正從菸架上拿下香菸時，店員身旁仍嗡嗡運轉的霜淇淋機映入陳啟揚的眼簾，他抬頭看向上投放著「清洗中」牌子的霜淇淋機，垂下眼眸，眼神黯淡了下來。

林暻澄很喜歡吃霜淇淋。

好幾次甚至還會為了期間限定的口味，下班以後硬是拉著自己來吃，而且每次都吃得不亦樂乎。

「我要一隻期間限定的75%巧克力霜淇淋。」林暻澄的墨色眼瞳閃閃發光，裡滿是期待，語調很是興奮，「啟揚，你要什麼？」

「嗯⋯⋯牛奶的好了。」陳啟揚對甜食沒什麼興趣，對口味自然就沒什麼要求，之所以會選另一個口味，主要是想讓林暻澄兩種都能吃到。

當圓滾滾的霜淇淋一到手，林暻澄就會迫不及待地吃上一口，跟平常上班時嚴厲且不苟言笑的樣子截然不同。

陳啟揚見狀總是忍不住失笑幾聲，然後趕緊捂著嘴巴才沒被林暻澄發現，不然以林暻澄的個性，估計知道自己笑他又要賭氣一會了。

兩人拿到霜淇淋以後，總是悠閒地漫步在夜裡無人的街道上，一邊吃著很快就融化的霜淇淋，一邊慢慢走回租屋處。

陳啟揚看向一旁像小孩子，吃得滿嘴都是巧克力霜淇淋的林暻澄，覺得可愛，視線從隱晦變得越發明顯。

林暻澄注意到陳啟揚的視線，以為是對方想品嚐看看不同的口味，便問道：「你要不要吃巧克力的？給你吃看看，只能吃『一口』。」

陳啟揚聽聞，頓時有種自己比不上霜淇淋的感覺。他眼神一暗、勾起嘴角，手握在林暻澄握著霜淇淋的手上，重疊在一起，說：「好，吃『一口』。」

陳啟揚順勢俯身，不過目標不是林暻澄手上那隻期間限定的75%巧克力霜淇淋，而是把礙眼的霜淇淋從兩人之間移開。

接著，彎下身，親吻了林暻澄沾滿霜淇淋的雙唇——

啾。

林暻澄一瞬間愣在原地，睜大了眼。

「嗯，這樣就吃到了。」陳啟揚神色自若，絲毫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害臊的事情，親完就鬆開了林暻澄拿著霜淇淋的手，「還你，你多吃一點。」

因為陳啟揚親的太過突然，林暻澄一時之間沒能躲開，被得逞之後一陣通紅染上他白皙的臉龐，害羞的在原地直跳腳，「喂！」

陳啟揚徑直地走著，像回味似地舔著自己的嘴唇，回過頭悠悠地說：「是50%的苦甜巧克力欸。」

「才不是50%！」林暻澄追了上去，馬上嚴詞厲色地反駁道，彷彿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似的，「這是期間限定的75%巧克力啦！你到底要不要吃？」

陳啟揚勾起嘴角，棕色的眼眸微微彎起，一臉壞笑的樣子，他調侃道：「多25%是來自於你的『櫻桃小嘴』。」

果不其然林暻澄一聽，臉馬上就變得更紅了，像是一顆熟透的番茄。

「你、你⋯⋯我不要給你吃了！」林暻澄被戲弄的氣急敗壞，轉過頭就加快腳步，不想等陳啟揚的意思，「我不要理你。」

「哈哈，唉喲——」陳啟揚最喜歡這樣逗林暻澄，看著對方因為自己而滿臉通紅的模樣，覺得自己的情人怎麼能夠這麼可愛。

陳啟揚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林暻澄像隻倉鼠般鼓著嘴，喀滋喀滋地咬著霜淇淋的餅乾，一副生著悶氣的樣子。

「好啦好啦，我的牛奶給你吃，你原諒我好不好呀？」陳啟揚摟住林暻澄，輕聲哄道，把自己的霜淇淋遞到對方面前。

真可愛，真的太可愛了，再買個二十隻給他吃都沒問題。

畢竟在陳啟揚的眼裡，林暻澄就是一個欠缺寵愛，值得捧在手心裡呵護的人。

「對不起嘛，暻澄『哥』。」陳啟揚故意用在職場上叫林暻澄的方式叫他，因為他也在工作上被林暻澄念過不少次，道歉的時候也是叫他暻澄哥。

林暻澄抬眸瞅了陳啟揚一眼，又瞅了那隻在眼前看起來很可口的霜淇淋，嘴巴仍鼓鼓的，依舊鬧著彆扭，卻還是接下了那隻雪白綿密的霜淇淋，「⋯⋯這個我也不還你。」

陳啟揚滿臉幸福，他摟住林暻澄的頭，在額頭親暱地吻了一口，林暻澄也沒有躲開。

就這麼平靜地走了一會，陳啟揚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不懷好意、笑咪咪地說：「你要多吃一點，不然你的腰太細了。」

「什麼？」林暻澄不明白為什麼陳啟揚突然這麼說。

陳啟揚靠過去，嘴唇貼在對方的耳旁，故意用著喉間低沉的聲音說：「因為在床上的時候⋯⋯我都好怕不小心把你折斷。」

「陳⋯⋯陳啟揚！」簡直是皮在癢！

陳啟揚見狀況不對，趕緊鬆開手逃跑了起來，大聲喊道：「唔哇——小貓咪生氣啦！要抓人啦！」

他們一前一後馳騁在夜色裡，吵吵鬧鬧，無人寂靜的街道被兩人的笑靨填滿，迴盪著幸福的笑聲。

可現在，寂靜的只剩夜鷹啼叫的聲音。

陳啟揚買了新的一包菸，在便利商店外頭抽著，靜靜地望著那條他跟林暻澄一起肩並肩走無數次的那條道路，眼前浮現他們兩人歡笑的畫面，可幻影隨即消失，那裡現在空無一人。

顯得冷清寂寞。

「哈啊⋯⋯」陳啟揚仰頭，輕倚在便利商店的玻璃窗上，熟練的朝天空吐出一口煙圈。

原以為尼古丁能消緩他心中的懊惱，殊不知只是越抽越後悔。

「可是我曾被你選擇過嗎？你真的需要我嗎？我對你而言到底算什麼？」

陳啟揚的腦中迴盪著離開家裡前，自己失控而脫口的那些話。

他怎麼能對林暻澄說那種話？怎麼能丟下林暻澄一個人？

可是陳啟揚實在無法待在那裡，心裡兩種情緒所造成的矛盾過於龐大，他知道他必須一個人待著冷靜一會，否則，又會因為衝動而說出多傷人的話？

「你真的愛我嗎——」

他想說明明不是想對林暻澄說那種話的。

因為就算林暻澄平時不擅表達，陳啟揚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愛。

只不過，出於自己越發貪婪的情感需求。

喜歡的時後希望能夠在一起，在一起之後希望林暻澄能夠把自己擺第一，擺第一之後又希望能把林暻澄獨佔。

慾望像無底洞一樣，被滿足一個又會貪圖下一個，這副模樣既醜陋又可恥。

「唉⋯⋯」陳啟揚重嘆口氣，手指夾著已經變短的香菸，隨著紛亂的思緒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白煙，目光所向之落向蕭條街道的盡頭。

「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因為我家人你一直都⋯⋯」

這明明不是林暻澄的錯。

因為從一開始，陳啟揚就知道他跟家人的關係是剪不斷理還亂，絕對不是輕易說改變就能改變的。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可一直以來所累積下的疙瘩比想像中的還要更加嚴重。

他以為自己消化完了，結果沒有。

愛一個人是這個樣子嗎？想要獨佔他的全部，想要讓他總想著自己，想要他能跟自己一樣——同等地深愛著對方。

可是林暻澄也在用他的方式愛著他不是嗎？林暻澄也在努力啊⋯⋯陳啟揚蹙眉，緊咬住下唇。

明明想要珍惜他，不想讓他受傷害的。

可是，這次讓他難受的罪魁禍首卻是自己。

林暻澄是需要他的。陳啟揚其實知道，更是比誰都清楚。

就算他平時再怎麼表現的獨立成熟，每次回家後他那總是落寞的神情，一臉想要被人呵護的模樣，就算不說陳啟揚也能感受到。

走路不是神經大條就是恍神，得要顧著他、讓他走內側才不危險；綁式的安全帽也不會帶，得要幫他綁好才不會掉；愛吃霜淇淋卻又吃得很慢，把白色的衣服滴著到處都是，得要用漂白水才能補救回來。

林暻澄那些只在少數時刻而無比脆弱的模樣，也只有陳啟揚看到。

明明在職場上那麼精光，怎麼私底下就變了一個人呢？想著想著，林暻澄那些反差的樣子一一在腦海浮現，讓陳啟揚不禁笑了出來。

林暻澄本來就跟他想像中的很不同。

看似很冷漠，其實很重感情，不然也沒必要每次都要回家挨罵，也沒必要總是對他露出愧疚的神情。

看似不在意，但其實都在意的很，在員工聚餐還因為那兩個女生而生悶氣，把自己喝到醉了。

看似很堅強，其實內心像玻璃一樣一碰就會碎，只是差在有沒有發出聲響罷了。

林暻澄內心究竟有多孤獨，陳啟揚也多少能夠明白。

因為就連陳啟揚一開始，也完全感覺不出來林暻澄有這麽脆弱的一面，林暻澄在外人面前是真的偽裝得很好。

可這件事同樣代表著，林暻澄表現的越好，就表示沒有人知道他脆弱的一面，更不用說有誰可以接受他的那份脆弱。

第一次看見他哭泣也是意外，連能夠擁抱也是在他逼不得已的情況下。

「暻澄啊⋯⋯」陳啟揚想著想著，又收起了笑容，他對著無人的街道輕聲喚了對方的名字。

因為林暻澄好不容易可以依靠他的，可是他做了什麼？

陳啟揚腦中一直嗡嗡作響的，是自己暴走之後說了多麽傷人的話，還有林暻澄幾乎要跪在地上乞求的模樣。

其實只要冷靜下來，仔細去思考跟尋找林暻澄每一個小動作的話，都能發現那些行為背後的含義。

陳啟揚一直以來都能感覺得出來，只是他也有點疲倦了，他偶爾也希望林暻澄能夠坦誠地向他索求，像喝醉酒的時候誠實，像在床上的時候撒嬌，因為這才讓陳啟揚能明確地感覺自己被需要著。

感情不應該是一個能夠向彼此坦承索求的東西嗎？

有些事情如果不是由林暻澄親口說出來，陳啟揚終究是會害怕自己的感受到底是真是假、是對是錯。

他怕他以為自己很了解林暻澄，結果最後才發現那隻不過是「自以為是」。

陳啟揚越是想著林暻澄的事，就感覺彼此的距離越是遙遠。

即便他與林暻澄相擁無數次、訴說了無數次的我愛你，卻仍覺得自己一直在追逐他的身影，感受不到所謂的並肩而行。

他說服自己林暻澄需要時間，畢竟他不過佔了林暻澄不到五分之一的人生，怎麼比得過佔了將近五分之四的家人？

他一直在等林暻澄能夠放下防備，對他真正敞開心房，將真正想要的事物親口說出來的那一天。

只是那一天像是遙遙無期，讓這陳啟揚感到無比焦躁。

「唉⋯⋯就算這樣我也不能講那種話⋯⋯」陳啟揚捻熄了香煙，低頭自言自語，非常自責。

其實陳啟揚也清楚，他也無需把自己跟林暻澄的家人做比較。

因為家人確實是一個無可取代的存在，正如同陳啟揚的父母跟弟弟對他而言的意義一樣。

陳啟揚確實因為林暻澄總是把原生家庭擺第一而感到嫉妒、不悅，可真正讓他感到憤怒的，是對方的家人總把自己捧在手心裡呵護的人隨意蹂躪。

憑什麼林暻澄要這樣被對待？他不也是他爸媽的親生兒子？

那麼優秀的一個人，還需要強求什麼？

既漂亮，又帥氣，能力也好⋯⋯

林暻澄其實不用再回去種地方的，可不管如何那終究是「家人」⋯⋯

眾多情緒跟想法交錯成混沌，理性跟感性衝突形成矛盾，而在眾多無以名狀的心情當中，有一個極為突兀且最難以壓抑下的惱火——是陳啟揚對此卻無能為力。

可陳啟揚這樣思考的同時，卻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控跟林暻澄父母對他做的事情似乎沒什麼兩樣。

林暻澄之所以要承受這麼多，不就是他的父母一直情緒勒索著他，才導致他每一次都如此戰戰兢兢？

而剛剛所發的一頓脾氣，不也像是把怒火遷怒到林暻澄身上嗎？

他給林暻澄的承諾是什麼？之所以想待在他身邊的理由是什麼？

「我想照顧你。」

「我的胸膛可以給你。」

可現在呢？把林暻澄一個人丟在租屋處。

離開的時候，他看起來好受傷，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樣子，而那事發的罪魁禍首竟是自己。

他哭了嗎？哭了要怎麼辦？

當陳啟揚想像林暻澄獨自哭泣的畫面，心不自覺的糾結成一塊。

沒人可以抱抱他，拍拍他的頭或是哄哄他。

「嘖⋯⋯我真是個爛男人⋯⋯哈哈⋯⋯」陳啟揚嘖聲，胸口堵得發慌。

隨著紛亂的思緒在腦袋裡如紙片般紛飛，不知不覺黑夜過去，一抹朝陽的光線射入眼眸，將他從思緒拽回現實。

陳啟揚猛地抬頭，因為刺眼而瞇起眼睛。

天亮了。

陳啟揚沒意識到時間流逝得這麼快，他有點擔心林暻澄，趕緊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想要聯絡時——

按了按鍵，螢幕卻只顯示電池耗盡的畫面。

沒料到連手機都這麼不給自己面子，陳啟揚頓時像個洩了氣的氣球，蹲了下去。

「哈唉⋯⋯」陳啟揚大嘆一口氣，看著毫無功用的手機，躊躇著下一步的行動，「還是乾脆直接⋯⋯回去嗎⋯⋯」

出於羞愧跟歉意，他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暻澄。

最後，陳啟揚猶猶豫豫，直到上班時間都沒能鼓起勇氣回去。

眼看就要遲到了，他乾脆直接到餐廳上班，僥倖地想著這樣也是另一種能夠見到林暻澄的方法。

可是當陳啟揚發現林暻澄沒來上班以後，他馬上就後悔這個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