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後悔

林暻澄其實很需要陳啟揚，比他自己想像中的還要更需要。

他恨自己就連這件事也意識的晚，甚至還是在陳啟揚離開兩人的租屋處才深深意識到。

但意識到了又如何呢？如果陳啟揚真的要拋棄他，他也留不下陳啟揚。

正如同被轟出家裡，他跪在柏油路上的那天，即便他不斷磕頭道歉也依然無法留住任何東西。

即便陳啟揚給了他十足的愛，而林暻澄也確實感受到那些，但害怕有一天會再次被丟下的恐懼依然無根無據、放肆的在他心底深處紮根。

林暻澄總認為自己不夠好，因為原生家庭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他偽裝自己，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失去吸引對方的魅力；他刻意忽略，就怕又再次經歷那痛徹心扉的痛楚。

可就算這麼做了，那又如何呢？

所有不願發生的一切現在都發生了，如同海嘯般反撲而來，如此的難以承受，甚至是在那之上的撕心裂肺。

彷彿在懲罰一直以來只會逃避面對真實內心的自己。

更何況，他有什麼好難以承受的？陳啟揚才是更痛苦的人吧？

陳啟揚原本不是會露出那種複雜表情的人，不就是因為他已經做太多蠢事才讓陳啟揚這樣嗎？

所有的一切，說到頭來都是咎由自取，甚至還讓陳啟揚如此受傷。

林暻澄好討厭自己。

「可是我曾被你選擇過嗎？你真的需要我嗎？我對你而言到底算什麼？」

陳啟揚咆哮而出的疑問迴盪在耳邊，那時沒能來得及、一直以來都沒有說出口的話，林暻澄只能像是亡羊補牢般獨自低喃：「需要啊⋯⋯需要⋯⋯你是我的全部啊⋯⋯」

其實，林暻澄之所以會將這份需求隱藏在心底，一直以來都不願表現出來，甚至連自己都試圖視而不見，除了那股無形的恐懼之外，本意也不過就是為了保持著陳啟揚稱讚他的「成熟帥氣」四個字，卻沒想到反而導致陳啟揚感受不到他是被自己需要著的這件事。

林暻澄不敢訴說的不安，以及陳啟揚獨自消化的焦躁，他們總是為了彼此隱忍。

兩人明明是雙向奔赴，卻因為基於不同想法而成了背道而馳，最終在一場誤會下爆發。

當林暻澄跪在租屋處的地上，仰望著陳啟揚堅決離去的背影，看著房門碰的一聲被狠狠甩上時，被轟出家裡的那一天隨即浮現在眼前——

陳啟揚跟父母的背影竟然重疊在一起。

因為那一天他也是跪在柏油路上，仰望著父母親無情轉過身的背影，看著敞開的家門逐漸闔上。

漸小的門縫中，父親一如往常皺著眉頭、神色嚴厲憤怒，母親則是面露痛苦，像是為難而心疼不已，可轉過身的動作跟父親一樣毫不遲疑。

「嗬⋯⋯嗬⋯⋯」林暻澄雙腿跪在地，瞠著眼任由過往與現實的景象虛實交錯，呼吸變得急促，開始感到喘不過氣。

「我沒你這種兒子！滾出家裡！給我滾出去——」

「你不要再説了！你真的愛我嗎——」

眼前的畫面像壞掉的卡帶，不斷倒帶來回放映著重複的片段，怎麼樣都抹拭不掉。

最終林暻澄無力抵抗，只能全身癱軟地趴臥到地面上，不由自主地低喃，「不要、不要⋯⋯對不起⋯⋯」

他的額頭緊貼地面，身子瑟縮發抖，雙手緊揪胸口，冷汗不斷從下顎滾落，只能緊緊閉上眼，靠所剩無幾的理智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林暻澄腦中嗡嗡作響的是陳啟揚離開租屋處的最後一句話——「你真的愛我嗎」。

「我、我⋯⋯我喜歡你⋯⋯我愛你啊⋯⋯我是真的愛你⋯⋯」

可縱使陳啟揚跟父母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林暻澄卻很清楚，陳啟揚跟他父母是不一樣的。

因為就算林暻澄什麼都不主動向他索求，仍能清楚地感受到陳啟揚給予那份無微不至的關愛與安全感。

因為陳啟揚，才能讓林暻澄感受到真的「愛」是什麼樣子——陳啟揚是真的愛著他。

無論是每一次在自己兩難時的主動退讓，每一次自願載自己回家，每一次為了「避嫌」而刻意隔著一段距離、在遠方靜靜等著自己的舉動⋯⋯

即便他們沒有公開關係，陳啟揚仍願意尊重他的想法，以這種方式默默陪伴他。

陳啟揚一直在都在等待著他。

林暻澄每次回家被數落之後，心情難免低落，他自認自己隱藏的很好，可都還是會被陳啟揚看出來。

雖然陳啟揚確實認為不妥，但他從沒有斥責過林暻澄這種主動回去討罵的行為，反而是給他一個避風港。

從林暻澄的家裡回到兩人的租屋處，將一身塵囂清洗乾淨後，陳啟揚坐在床上，雙手敞開，示意對方該投入他的懷抱裡，「暻澄，來。」

久而久之，林暻澄已經不會因為陳啟揚直接叫自己名字而感到彆扭。雖然一開始他其實就很喜歡陳啟揚這樣叫自己，感覺非常的親暱，只不過就是愛面子。

「幹、幹嘛？」林暻澄放下吹風機瞅了一眼，腳步在原地猶猶豫豫。

「快點，來啦，小貓咪。」陳啟揚催促道，知道對方必須三催四請才會乖乖依言。

「講什麼⋯⋯你才臭狗⋯⋯」林暻澄癟著嘴，嘴巴還是硬的狠，但身體還是溫順地動了起來。

「好、好，我最臭。」當林暻澄一走過來，陳啟揚伸手摟住對方的腰，把人拉了進來。

陳啟揚仰著頭，雙眼直勾勾盯著林暻成，想看看他會不會主動跨上來，但顯然林暻澄來到身邊已經是極限了，於是陳啟揚大手一伸，乾脆直接把人抱到身上。

「嘿咻，坐上來。」

林暻澄嚇了一跳，但也沒反抗，他們面對面相擁，林暻澄坐在陳啟揚的腿上，腦袋輕靠在厚實的肩膀。

「哈哈，你好像小孩。」陳啟揚揉揉對方的腦袋，覺得可愛，真的像隻高傲又惹人疼的小貓。

「我比你大，還是你的前輩⋯⋯」林暻澄小鳥依人的依偎在陳啟揚的肩膀上，墨色的髮絲還有點濕濕的，幾撮靜靜的躺在陳啟揚的肌膚上，嘴巴跟身體做著截然相反的行為。

「好啦，知道了，暻澄大前輩。」陳啟揚摟著愛人，柔聲哄道，「你現在就在我的懷裡乖乖當個小孩就好。」

好溫暖⋯⋯林暻澄垂著眼眸，無意識地蹭了蹭，腦中迴盪著回家時父母說的那些刺耳言語。

「你什麼時候才要回去學校把醫學系讀完？」

「暻澄啊，我們是為了你好，乖乖回去學校，做個『正常的人』。」

「你也該交個『女朋友』了，像你哥哥一樣，不然為人母的我好擔心⋯⋯」

⋯⋯

那些言猶在耳的銳利話語，也在陳啟揚扎實的心跳聲以及暖呼呼的體溫下逐漸消散。

在兩人合租的租屋處裡，從沒有一個人的孤獨。陳啟揚總是這樣溫柔待他，陳啟揚把自己的感受往後挪，將他的感受優先放在第一。

然後，靜靜陪伴著著他，給予他一個溫暖的擁抱與依靠。

「暻澄。」陳啟揚親暱地親吻了林暻澄的髮絲，嘴唇貼在他的耳邊說，「我喜歡你。」

「因為你選擇在這間餐廳工作，我們才會相遇。

「我喜歡你工作的樣子，既帥氣又成熟，你知道嗎？在餐廳裡好多女生都在看你。

「不論原本你是什麼身分，職業本來就不分貴賤。

「我捨不得看你每次回去都這樣，你是知道的，對吧？」

陳啟揚明明比自己小，卻總是像哄孩子一般哄著他，而不可否認的，林暻澄都能因此獲得慰藉。

林暻澄把臉埋到了陳啟揚的肩窩裡，用手指抓著對方的衣服，小聲地說：「對不起，我每次總是讓你收拾這些殘局，還讓你每次都陪我回去⋯⋯」

「沒關係的，我會等你的。」陳啟揚在耳畔低語，眼裡流露出稍縱即逝的黯淡，「不過⋯⋯還是不要讓我等太久。」

「嗯⋯⋯」

「畢竟我有多心急⋯⋯」陳啟揚眼角餘光映入林暻澄的髮旋，眼神一暗，流露出情慾的光輝，「你是知道的。」

陳啟揚壞壞地勾起嘴角，把林暻澄整個人抱了起來，輕放到床上，接著整個人就壓了上去。

「唔哇！」林暻澄看著陳啟揚的臉，知道他要做什麼，不免感到害羞，「現、現在嗎⋯⋯」

「嗯，不行嗎？」陳啟揚笑言，用指尖刮刮對方的鼻尖，像是開玩笑的語氣，「你該補償我推遲的約會吧？」

陳啟揚雖然一臉嘻嘻哈哈的，但林暻澄還是看到了那雙棕色眼瞳裡強顏歡笑的落寞，焦躁與愧疚霎時湧上心頭。

林暻澄抿了抿嘴，作為回答，伸手摟住了陳啟揚的脖子，靠在耳邊低低地道著歉：「對不起⋯⋯」

「呵呵，好乖好乖。」陳啟揚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林暻澄。

只要林暻澄一疼，陳啟揚也會隨即停下動作，等到他適應了才繼續，不論陳啟揚自己是不是正在舒服的點上，總是會以林暻澄為主。

陳啟揚就是這麼的溫柔。

「還好嗎？」陳啟揚用指腹輕撫過林暻澄濕濕的眼角，混著情慾的低喘問道。

「嗚⋯⋯啟揚、啟揚⋯⋯」林暻澄的腦子因為歡愉而糊成一團，那些平時在心底壓抑著的索求從嘴邊溢出，忍不住撒起嬌來，「喜歡⋯⋯」

「哈啊⋯⋯」陳啟揚因為舒爽而皺眉，聽聞更是一陣興奮上頭。

「噫⋯⋯」林暻澄感受到分身突然變大，手指反射性地掐住陳啟揚的背，撓出了一條條鮮紅的抓痕，「啊？為、為什麼⋯⋯」

「我也喜歡你喔，暻澄，比任何人都還要愛你⋯⋯」陳啟揚雙眼凝視著身下的人，臉上染著紅暈，他緩緩彎下身，將臉靠在林暻澄的耳旁，低語道，「所以不要選他們，你也選選我吧⋯⋯」

「等、等一下⋯⋯啊、啊⋯⋯」林暻澄還沒能來得及思考跟回應，便被下腹不斷湧上的快感與酸楚給帶跑了。

可是說出「你也選選我」這幾個字時，林暻澄感覺陳啟揚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哭了。

事後，陳啟揚也不再開口提此事，甚至就像沒說過那種話一樣。

兩人只會在某些時刻隱晦地表達自己真實想法，那種為了彼此而吞忍，卻在無意間傾吐而出話語的這一點，其實很像。

就像陳啟揚感受得出來林暻澄的難受，林暻澄同樣感覺得出來陳啟揚總因家人的事受傷。

林暻澄明明看在眼裡的，他明明知道的，他明明下定決心要改變了⋯⋯

可卻沒還是沒能來得及讓啟揚感受到他愛著他這件事。

「可是，沒能讓你感受到⋯⋯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啟揚⋯⋯對不起⋯⋯

「求、求你不要拋下我⋯⋯拜託你⋯⋯

「誰都可以不要我，但拜託你⋯⋯」

林暻澄知道，如果在家人跟陳啟揚之間，他會選擇陳啟揚。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照著父母所言這去做，可是現在不行，因為有陳啟揚。

偶爾，他也會思考這樣跟家人拉扯下去的關係到底有沒有意義。

林暻澄終究是個聰明人，只是被過多的親情倫理給蒙蔽、被過去綁架而故步自封，導致他明明有答案卻不敢往前走。

林暻澄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多麽自私的人。

貪戀著陳啟揚的愛，卻不願承擔受傷的風險而選擇止步不前，甚至還以為得出答案就算向前進了。

殊不知這只不過是對於自己而言，一個愚昧的自我安慰罷了。

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總是活在過去的束縛裡，恨自己不敢在大街上公然牽手，恨自己不敢公開兩人的關係，恨自己太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而忽略陳啟揚的感受。

最恨自己，想維持現狀這個想法。

如此的自私。

他錯了，他知道他錯了，可是好像太晚了。

陳啟揚會不要他嗎？

林暻澄不自覺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入肉裡。

因為當這個疑問響起時，答案似乎也呼之欲出。

陳啟揚周遭不乏更好的選擇，如同在員工聚餐坐在對面那兩個明顯有意思的女生。

漂亮可愛，而且還是「女生」。

所以不要他也是合情合理，不是嗎？

「但、但道歉的話⋯⋯」林暻澄的瞳孔因不安而晃動，自言自語般地低喃，「畢竟我道歉過那麼多次，只要好好道歉，啟揚一定會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會嗎？

林暻澄的人生說過最多的話，可能就是「對不起」三個字。

可是他的道歉有成功過嗎？

沒有。

如果成功的話就不會被轟出家裡。

更何況陳啟揚已經為了他退讓很多次了，憑什麼要再接受他的道歉？林暻澄抿了抿嘴，猛地搖搖頭，試圖阻止思緒繼續膨脹。

「不、不管怎樣還是先聯絡⋯⋯」他搖搖晃晃地起身，拿起床頭櫃的手機。

他顫抖地按下陳啟揚的訊息欄，卻因為慌張而按錯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打開以後，手指來回在鍵盤上游移，打打刪刪最後還是沒能按下「傳出」的按鍵。

林暻澄好怕不被接受。

可當先前的訊息映入眼簾時，他鼻子一酸，忍不住地咬緊下唇。

「謝謝你願意陪我去海生館，我好期待約會的那一天。」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卻總是直率真誠地道謝。

「我會在機車棚等你，你慢慢來。」

尊重他不想公開關係而刻意錯開的下班時間。

「我不會載別人，你等一下不要喝太多。」

只把後座留給他，那頂安全帽也只屬於他。

陳啟揚以往給予那越是甜膩的溫柔，此刻越是難以承受。

「不要怕、不要怕⋯⋯陳啟揚都為你做這麼多了⋯⋯」

陳啟揚做了這麼多，受了這麼多的傷，他到底有什麼資格害怕？

「至少要說、至少要說出來⋯⋯」

至少要把那些沒能傳達給對方的愛傳達出去，不論⋯⋯陳啟揚最後願不願意接受。

最終，林暻澄屏氣傳了好幾則訊息——

「啟揚，對不起，是我做錯了。」

「你可以回來嗎？我想把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告訴你⋯⋯然後好好跟你道歉。」

「我真的知道我錯了，沒能讓你感受到愛對不起，拜託你給我一個機會，你不原諒我沒關係，但至少讓我道歉⋯⋯」

斷斷續續傳送出去以後，林暻澄等著訊息旁出現「已讀」兩個字，可片刻過去仍然沒有回應。

林暻澄按耐住內心滋長的不安，再次傳了訊息。

「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可能已經太晚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也真的對不起⋯⋯」

「如果你不要我，已經不想跟我在一起也沒關係，只要你願意回來⋯⋯」

林暻澄打完，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因為才不是沒關係。

可是如果對方心意已決，那也是他的選擇。林暻澄知道他得尊重陳啟揚，就像陳啟揚尊重他的想法一樣。

理性跟感性兩者越發矛盾，紛亂的思緒在腦袋裡就像一片混沌。

原本總是充滿兩人聲音的房間裡，此刻寂靜的只剩下時鐘嘀嗒嘀嗒的聲音，每一秒過去都讓人焦躁無比。

林暻成小心翼翼地捧著手機，雙眼直盯著發散著藍光的螢幕，就怕自己漏掉了。

可是半小時過去，手機依舊靜靜地躺在手中，無聲無息。

林暻澄躊躇著要不要打電話，手指來回遊移，可除了電話，他眼下也沒別的選擇。

他哆嗦地按下訊息欄上的通話鍵，希望陳啟揚能夠接聽——

可是依舊無人回應。

林暻澄在訊息跟電話兩者之間切換，來來回回重複了好幾次。

就這麼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然而，直到上班時間，陳啟揚沒有回來，也沒有回覆。

甚至，連已讀訊息都沒有。

那夜，林暻澄一宿未眠。同樣的，他也沒去上班。

而這是林暻澄到餐廳工作以後，有史以來第一次翹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