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恐懼

那一夜，在那條無人知曉的巷弄裡，兩人在濕熱的淚水裡相擁而吻。

彼此帶著溫差的情感像是在一剎被點燃引爆，炙熱地纏繞在兩人的身軀上。

林暻澄跟陳啟揚在一起了。

相對林暻澄在情感表現上的內斂，陳啟揚那坦率表達愛意的方式給了他無微不至的安全感。

「暻澄，我愛你唷。」陳啟揚總是勾起嘴角，嘴邊露出一顆小小的梨渦，雙眼毫不害臊地直盯著他。

「什⋯⋯你叫我⋯⋯」沒料到陳啟揚會直接叫他名字，語氣甚至親暱到讓人會起雞皮疙瘩的那種，林暻澄猛地駁斥道，「我、我可沒有說你可以直接這樣叫我，我比你大。」

林暻澄癟著嘴，像是非常不情願，可通紅的耳根還是出賣了他。

陳啟揚總誇林暻澄在工作的樣子成熟帥氣，在床上的樣子性感可愛，幾乎所有能誇讚一個人的詞都說過一輪了。

當然，不僅只是言語上，行動上也能感受到那份無微不至的愛。

當然，在床上的時候也是。

「暻澄、澄⋯⋯」陳啟揚輕聲喚著身下噙著淚的林暻澄，看著原本白皙的皮膚因自己染上情慾的紅潤，不免一陣興奮。

他伸出手把對方遮住臉的雙手移開，想將所有樣貌盡收眼底，「⋯⋯別遮。」

林暻澄原本就漂亮的臉蛋此刻染著一層薄薄的胭脂，更顯得誘人。

「唔⋯⋯嗯⋯⋯不要⋯⋯」林暻澄混著濕濕的鼻音、含糊地回應。

他仍試圖用手臂擋住臉，可卻還是被陳啟揚強硬地扳開，雙手被壓在床上，「嗬嗚⋯⋯別、別看⋯⋯」他不依不撓地撇過頭，聽起來委屈極了。

「為什麼？嗯？」陳啟揚俯下身，親吻對方濕濕的眼角，混著低吟柔聲哄道，「哈啊⋯⋯你好漂亮⋯⋯我喜歡你、喜歡你⋯⋯」

可縱使陳啟揚已經如此疼愛他，林暻澄心底還是對自己感到自卑的。

畢竟從出生到成人父母鮮少肯定過他，在這樣長期下來被淺移默化的思維，自然就很難打從心底感到自信。

林暻澄對外的成熟獨立，是需要花一點力氣才能展現出來的樣子。周圍人所不知道的那份自卑，他將其藏到內心深處，自己也試圖視而不見。

可每當陳啟揚如此直率地稱讚他時，林暻澄還是不免懷疑自己到底有哪裡值得對方如此喜歡的？

或許是出於對前輩的憧憬？

畢竟陳啟揚剛進來時，是他親自帶的。

可陳啟揚明明看過他狼狽的樣子，為什麼還是願意選擇自己？任誰看到原本憧憬的前輩如此可悲的模樣都會憧憬破滅吧？

林暻澄總是在心裡響起同樣的疑問，覺得自己並不值得陳啟揚對他那麼好，可卻依舊貪戀著陳啟揚給予的關愛。

在這樣的想法之下，林暻澄自然而然地想為持自己在另一半面前的美好形象——那副「成熟獨立」的模樣。

畢竟，陳啟揚不就是被他這個樣子給吸引的嗎？

他害怕陳啟揚再看到他失態的樣子，害怕陳啟揚窺探那殘破不堪的內心，害怕陳啟揚知曉他全然的樣貌竟是如此醜陋卑微。

更害怕有一天陳啟揚因此對他感到失望，而跟父母一樣拋下他。

隨著在一起的時間越久，越是感到幸福的背後，是一同隨之增長的不安在內心深根。

雪上加霜的是，林暻澄的父母又再次聯絡了他。

「家人」佔據了林暻澄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就算再以多麽糟糕的方式對待林暻澄，建立在血緣之上的關係並不是這麼輕易就能割捨跟改變的。

至少，對林暻澄而言是如此。

他依稀有著母親抱著年幼的自己的記憶，縱使畫面模糊，那溫柔且溫暖的觸感卻仍深深烙印在身上——深深的，束縛著林暻澄。

他總是認為是自己不夠好才落得如此下場，如果他能跟哥哥一樣名列全國，有個正常的性向的話，爸媽是不可能不要他的。

不然，為什麼母親願意在小時候擁抱他？不就是還沒發生這些讓他們失望至極的事嗎？

由於林暻澄一開始就把所有歸於咎由自取，導致他心中湧上的並非怨恨的情感，而是愧疚、罪惡、自責的心情，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這段已經扭曲的關係，想去彌補而不能放手。

每當父母又跟他聯絡、讓他回家一趟時，無論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林暻澄絕對是有求必應。

林暻澄並沒有意識到如此順從父母的行為背後，所隱含的動機與含義代表著什麼——

他無意識地仍希望通過做到這些來得到家人的肯定與認同。

所以他不願改變、不敢改變，因為心底那一絲虛無飄渺的希冀像是枷鎖一樣緊緊拴住他，可他從未發覺，自然就無從自知。

又或者，其實他只是選擇視而不見罷了。

這一塊殘破的缺口，如果不是由林暻澄自己親自揭開裡頭早已潰爛腐敗的傷疤，陳啟揚是沒辦法填補這一塊的，畢竟表面早已結痂。

而林暻澄比誰都清楚，這是他最脆弱狼狽的地方，所以更不願讓陳啟揚觸碰這塊。

越是深愛著彼此，可卻越是漸行漸遠。

毫無疑問，林暻澄是深愛著陳啟揚的，心底深處的感情甚至在陳啟揚對於他的情感之上。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如此害怕。

害怕自己被識破那好不容易築起的美好形象，害怕自己輕率地改變而導致更糟的結果，害怕自己被拋下又成了孤身一人。

因為他經歷過孤獨，知道那有多寂寞。

所以林暻澄不敢改變，不敢卸下自己偽裝起的外殼，寧願維持這模稜兩可、不上不下的現狀，卻在不知不覺當中築起更厚的牆。

林暻澄無論家人怎麼對他都沒關係，只要陳啟揚待在他身邊就好，只要溫順地回應家人的要求，自然也不會被他們發現他跟陳啟揚的關係。

縱橫交錯的思緒與想法交錯成現在這副局面，稱不上好但也不壞。

可林暻澄其實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他能感受到陳啟揚每次聽到他要回家一趟的糾結與失落，不僅發生於其中幾次唐突推延兩人的約會，而是每一次陳啟揚都露出無比複雜的表情。

他看得出來陳啟揚在心疼他、認為這樣不妥，卻又出於尊重而選擇隱忍。

可在林暻澄這種長年以來養成的性格之下，要跨出第一步，很難。

陳啟揚是不知道林暻澄心裡的掙扎的，正如同林暻澄不知道陳啟揚心裡的糾結。

「抱歉，啟揚，那個⋯⋯我、我家人說⋯⋯」

「嗯，知道了。」陳啟揚看出林暻澄的困窘，率先說道，「沒事，我會載你回去。」

「不是，其實⋯⋯我沒有要⋯⋯」

其實到了後期，林暻澄有幾度是想嘗試改變的，可卻在陳啟揚直覺性的反應之下打退堂鼓。

林暻澄僥倖地認為這樣也沒關係。

「沒關係，我會在外面等你。」陳啟揚將林暻澄摟進懷裡，親吻了一口額頭，「你要知道，我比誰都還要愛你。」

每一次回家，陳啟揚總是靜靜的在外面等著自己，什麼都不用說，他啟揚就會給予擁抱。

林暻澄可以逃到陳啟揚的懷裡，得到慰藉。

是啊，他比誰都清楚，陳啟揚有麼多愛他、疼他。

怎麼就不能早一點鼓起勇氣、真正跨出一步呢？

說是為了陳啟揚也好，因為到底還是為了自己。

他想光明正大地待在陳啟揚身邊，他想要義無反顧地去愛一個人。

然後，想要誠實感受「愛」，不再偽裝自己不需要它。

他應該相信陳啟揚會接納全部殘破不堪的自己，去陳啟揚無論如何都不會因為這樣就離開自己，去相信陳啟揚是真的愛著自己。

他明明下定決心，但還是晚了一步，真的太晚了。

「啟揚、啟揚⋯⋯」林暻澄雙腿跪在地上，發愣地看著那扇被陳啟揚緊緊甩上的門，縱使知道對方已經離開，卻仍無力地呢喃著他的名字，久久不能移開視線。

他的眼眸矇上一層薄薄的水光，裡頭的墨色瞳孔搖搖欲墜。

林暻澄的耳畔迴響起陳啟揚無數次呼喚著他名字的嗓音——

「暻澄哥，我的胸膛可以給你。」

「暻澄，我等你，你慢慢來。」

「暻澄，你要不要吃一口？喜歡啊？全部給你。」

「暻澄，我愛你，比任何人都還要愛你。」

是如此的溫柔，又是如此深情。

那些事情，其實根本不需要刻意去相信。

因為陳啟揚給予他的東西早就超乎那之上，自己明明早就感受了，不是嗎？

只是他依舊活在過往的陰影當中，為了保護自己而刻意抱有遲疑，害怕著自己又受了傷。

如此的自私。

陳啟揚為自己付出了那麼多，被自己傷害了那麼多次也依舊願意擁抱他。

可是他呢？他有給陳啟揚什麼嗎？

沒有。

他至今為止還是沒有向前，被過去所牽就，因為害怕重蹈覆徹而懦弱無比。

連拒絕家人這樣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沒能做到，因為自己的這份軟弱而傷害了真正愛著他的人，讓陳啟揚露出如此痛苦的神情。

「你真的愛我嗎——」

甚至，沒能讓陳啟揚感受到自己是身愛著他的這件事。

陳啟揚走後好一陣子，林暻澄依舊沒有起身。

充滿兩人身影的租屋處現在只剩他獨自一人跪在地板上，顯得蕭條冷清。

林暻澄的額頭緊貼在堅硬的地板上，像是在磕頭的姿勢，身子蜷縮在一塊，不斷顫抖著。

「我、我⋯⋯我喜歡你⋯⋯

「我愛你啊⋯⋯我是真的愛你⋯⋯

「可是，沒能讓你感受到⋯⋯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啟揚⋯⋯對不起⋯⋯

「求、求你不要拋下我⋯⋯拜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