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爆發

林暻澄眾所皆知的獨立，是如此令人憧憬；而那無人知曉的脆弱，是如此惹人憐愛。

陳啟揚的這個想法，從第一次員工聚餐旁的那條巷弄撞見他哭泣的模樣起，直到現在也依然不變。

在他的心裡，林暻澄從沒有因為在一起相處久了而失去原有的魅力，反倒是發現越多可愛的地方、各種意想不到的表情。

這一些，陳啟揚無疑是想將其獨佔。

他很想保護林暻澄，將其捧在手心裡細心呵護，可林暻澄有多獨立，他更是比誰都清楚。

當初，不也是被這樣閃閃發光的樣子給吸引了嗎？

陳啟揚一直以為能夠站在林暻澄身邊、能夠在一起他就能夠滿足了，可跟預期的不同，當林暻澄接受他以後，他的貪欲就越大。

希望林暻澄能夠像自己一樣，把對方放在第一位；希望林暻澄優先選擇他，而不是那些掛著家人的皮的人們；希望林暻澄將需要自己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坦然地索求。

可陳啟揚知道，這些都不是林暻澄的義務，他也不該要求對方要做到這些。

如果是強求而不是出於真心的話，陳啟揚不要。

他能理解林暻澄的困窘，從初次相擁的那一刻便是，所以他總是隱忍著這些渴望與情緒，每當林暻澄在家人與自己之間為難時，他總是選擇退一步。

陳啟揚一直在等林暻澄願意主動選擇他的那一天。

可是，他已經等了好久、好久。

將喝醉的林暻澄從員工聚餐帶回兩人的租屋處，不經意地看到對方手機亮起的螢幕，不但沒有避諱還恬不知恥地翻閱前面的訊息。

陳啟揚知道這樣做不好，卻仍按耐不住衝動。

「下次休假⋯⋯下次休假⋯⋯我們說好要去玩了不是嗎⋯⋯」陳啟揚倚在陽台的欄桿上，低聲呢喃。

為了上班方便，兩人的租屋處位於交通方便擁擠的住宅區，四面都是建築加上樓層不高，這裡的陽台沒有美麗夜景，陽台的功用也不過就是拿來曬衣服，幾乎很少久站在這裡。

除了心情不好的時候。

陳啟揚知道他得獨自消化這份焦躁，所以總在愛人睡著的時候偷偷出來。由於林暻澄體溫偏低，每當夜晚的涼風彿過肌膚，就像是他在安撫著自己一樣。

吹完風再回到床上時，陳啟揚會小心翼翼的不要吵醒他，然後偷偷抱著睡著的林暻澄。

每當兩人的體溫接近了些，就好像兩人的距離近了些。

當然，這無疑是愚昧的自我安慰罷了。

對陳啟揚而言，從一開始他就是主動追求的那一方，而林暻澄從未改變過的獨立成熟，讓他覺得自己總在追逐對方的身影。

即便兩人在一起，至今為止卻也依然覺得如此。

他們明明在一起，有時候卻覺得林暻澄依舊離他好搖遠。

尤其時當他的「家人」出現的時候。

「那到底是什麼家人⋯⋯煩死了⋯⋯」陳啟揚垂下腦袋，手持的香菸掉了幾粒灰燼到地上。

「下次休假就回去」——他的腦海裡一直迴盪著這幾個字，像雜訊般嗡嗡作響。

或許是積累在心裡已久，情緒不受控制地滿溢而出，縱使陳啟揚先前已經在浴室沖了半個多小時的冷水，還是無法平息煩躁。

他忍不住抽回戒掉已久的香菸。

陳啟揚開始抽菸大概是國中升高中的時候，當初也不過就是跟一群不良少年鬼混在一起，自然而然就跟著抽了。

後來，因為林暻澄不喜歡菸味，所以陳啟揚毫不猶豫地把菸給戒掉，兩人再一起之後就再也沒抽過菸了。

「等等得再沖一次澡啊⋯⋯」陳啟揚淺淺吸了一口手裡的菸，在嘴裡悶了好久才輕吐而出，白煙裊裊，煙霧飄盪在空中，隨後消散無蹤。

那獨自一人的身影顯得落寞惆悵。

陳啟揚也知道，他現在絕對像個生悶氣的小孩子鬧彆扭一樣，難看極了。

不過就是一場約會再次被推遲而已，又不是沒發生過。

這只是一件小事，不是嗎？

不是一直告訴自己已經等了這麼久，也不必急於現在嗎？

起初不就只是希望自己能成為他的倚靠？當他需要的時候能夠陪伴在他的身邊？

當初不是認為這樣就好了嗎？

明明只是這樣就好了⋯⋯可是，他真的需要我嗎？

陳啟揚咬緊下唇，不甘心的淚水在眼眶打轉，好似隨時都會奪眶而出。

「哈哈⋯⋯我的感情需求好大⋯⋯」陳啟揚低著頭，自嘲般地悶笑兩聲。

凌晨時分，周圍的房子皆緊緊闔上門窗，漆黑一片。白晝吵雜街道只剩幾隻夜鷹鳴叫，還有一人的自言自語，顯得寂靜孤寂。

喀嘰——突然，一刺耳聲響劃破夜晚的寂靜，陳啟揚嚇了一跳。

陽台的門豪無預警地被打開，生鏽老舊的紗門發出摩擦的聲響，陳啟揚回頭時，發現是林暻澄走了出來。

「啟揚⋯⋯你怎麼在這裡⋯⋯」林暻澄揉著惺忪的睡眼，一副半夢半醒的模樣，然而當陳啟揚叼著香煙的手映入林暻澄的眼裡時，他馬上就因為詫異而瞪大了眼，睡意全失，「⋯⋯你抽菸？」

陳啟揚聞聲一怔，沒料到對方會醒來，反射性的把菸藏了起來，下意識想著該如何解釋抽菸一事時，又隨即想到自己抽菸的理由。

最後，陳啟揚只是撇過頭、冷冷地回應道：「嗯，你回去休息吧。」

「為什麼？你不是已經戒菸了嗎？」林暻澄聽出話中的違和感，他踏出房間、把紗門關上，一併走到陽台上。

租屋處的陽台狹窄，當兩個人同時站在陽台上，彼此能保持的最遠距離大概就是隔了一個人的寬度。

當林暻澄一踏到陽台，陳啟揚硬是往旁邊移了一步，有意拉開距離，因為他還沒有整理好心情。

「沒什麼。」陳啟揚沒有回答問題。

「啟揚？你怎麼了⋯⋯」林暻澄鮮少見過陳啟揚這種模樣，甚至還把好不容易戒掉的菸抽了回去，出於擔心，他伸出手想觸碰對方——

可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對方肩膀的前一刻，卻被躲開了。

因為陳啟揚從沒拒絕過他的觸碰，林暻澄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陳啟揚瞅了一眼，注意到對方的困窘，輕嘆口氣、放軟聲調回應：「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陳啟揚刻意再說了一次，因為就怕對方再多待一會，心底的不滿隨時都會脫口而出。

可林暻澄的腳步遲遲沒有移動，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陳啟揚，明顯不依不撓。因為自己的另一半變得這麼奇怪，怎麼可能就這樣什麼都不說回去屋裡？

可陳啟揚也不打算再理他，只是靜靜地吞雲吐霧。

半晌，林暻澄開始感到不安，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偷偷靠近了陳啟揚。他垂著腦袋，唯唯諾諾地抓住對方的衣角，輕扯了兩下，「你、你在生氣嗎⋯⋯因為我今天喝太多⋯⋯」

當眼角餘光映入林暻澄那楚楚可憐的模樣，陳啟揚蹙起眉頭，終究於心不忍，還是脫口回應了，「不是。」

「那⋯⋯」見陳啟揚終於願意搭理自己，林暻澄猛地抬起頭，眼睛染上一層若有似無的水光。

陳啟揚捻熄香菸，深呼吸了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語調才再度開口：「⋯⋯下次放假我會載你回去。」

「什麼⋯⋯下次放假？我們不是要去海生館嗎？回去哪⋯⋯」聽聞，林暻澄不明所以地瞠大了眼，霎時還沒會意過來對方的意思。

直到他想起自己手機裡回答父母下次回家的時間是「下次放假」時，林暻澄才倏地意識到陳啟揚的問題代表著什麼，不可置信地問：「你看了我的手機？」

陳啟揚沒有看他、沈默不語，目光所向之處落在蕭條的街道上，默認了問題的答案。

「你為什麼要偷看？」林暻澄一直都很信任陳啟揚，沒料到對方居然做出這種舉動，莫名有種被背叛的感覺，一時之間不免有些氣憤。

可當陳啟揚複雜委屈的表情映入眼簾、帶著微弱哭腔的咆哮傳入耳裡時，林暻澄那些零星的憤怒馬上就被澆熄了。

「不然你要什麼時候才會跟我開口啊！」陳啟揚最終沒能按耐住，話語隨著激動的情緒傾瀉而出，「你要什麼時候才要告訴我要把約會延後？又是前一天嗎？我還要這樣傻傻的被矇在鼓裡多久？」他的右手攥緊欄桿，面向林暻澄，胸口因為激動而起伏著。

林暻澄從沒見過這樣子的陳啟揚，怔在原地，像個因做錯事而被被嚴厲責罵的孩子，不安害怕的同時也好難受。

「所以我才叫你回去休息啊⋯⋯」陳啟揚低下頭，低聲呢喃，對自己的失控感到懊惱。

因為當林暻澄錯愕跟受傷的表情映入眼簾時，陳啟揚的胸口就像塊水泥重重地壓在上頭，同樣令人難以承受。

「不是，我⋯⋯陳啟揚，你聽我說，我沒有要回去⋯⋯」林暻澄一時半刻也慌了，急忙想要解釋自己這一次真的沒有要再因為家人而推遲兩人約會，可陳啟揚卻直接了打斷他。

「算了，不用說了⋯⋯對不起。」因為陳啟揚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更不想再談到任何有關他家人的話題，他知道自己如果再跟林暻澄待在一塊，一定會說出更傷人的話，於是他側身邁步、擦肩就要離開陽台。

「啟揚⋯⋯陳啟揚！」林暻澄急得拉住陳啟揚的手腕，為了讓他停下腳步而使出全身的力氣，可卻還是被陳啟揚一手給狠狠甩開。

「我會載你回去的，所以至少拜託你讓我冷靜一下吧！」陳啟揚吼道，縱使林暻澄差點跌倒，他依舊沒有看向林暻澄任何一眼，腳步也沒有停下。

「陳啟揚、陳啟揚！等一下，你看看我，不要、不要走⋯⋯」林暻澄見人毫不猶豫地就要離開，心裡的不安油然而生，他緊緊揪住陳啟揚背後的衣服，整個人狼狽地貼了上去。

當林暻澄的腦中閃過當年被父親轟出家裡的畫面，恐懼像一坨無形的黑影攀上心頭。

他又要被拋棄了嗎？

「別碰我⋯⋯」雖然陳啟揚終於停下腳步，可他伸手就要撥開林暻澄，語氣無比冷淡，「不然我現在可能會講出很傷人的話。」

陳啟揚的力氣本來就比林暻澄大很多，只要他不放水林暻澄是不可能阻止他的行動的。

將人從身上分開以後，陳啟揚拉開紗門，踏進屋內，徑直地往門口走去。

「你說啊！」即便林暻澄又被無情地扯開，他還是緊跟了上去，試圖抓住對方，模樣既狼狽又卑微，「你不要走，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放手。」陳啟揚再度把手抽了回去。

「你說，我能承受得住的，但你不要離開，好不好？拜託你，是我錯了，是我⋯⋯」林暻澄是幾乎要跪在地板上，語氣急促驚慌，墨色的瞳孔因為不安而晃動，搖搖欲墜，「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因為我的家人你一直都⋯⋯」他亡羊補牢地想說出內心那些尚未傳達給對方的話。

因為，他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陳啟揚放在第一位，已經下定決心要像陳啟揚總是溫柔地對待自己一樣，已經下定決心要追上陳啟揚了——

「家人家人，反正我怎麼做都比不上你的家人不是嗎？

「你叫我不要丟下你，每一次被丟下的都是我吧？

「他們做了那麼多傷害你的事，你覺得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這些？你以為我能無動於衷嗎？看你難受我都沒感覺嗎？

「我知道他們對你而言有多重要，但你為什麼總把他們擺在我前面？為什麼連一次都沒有優先考慮過我？」

最終，那些在陳啟揚心底積累已久，總是試圖視而不見的醜陋慾望，終於在此刻全部爆發而出。

他也知道他現在的樣子一定難看極了，可情緒一旦被點燃，就再也無法遏止了。

愛著一個人竟是如此的醜陋、骯髒、狼狽，正是陳啟揚比誰都還要清楚自己所有真實的想法，更能夠為那些無名的情緒扣上形容詞。

「比起他們，你就優先選擇我一次不行嗎？

「如果至少有一次，我還能夠說服自己是被你重視著的啊？

「可是我曾被你選擇過嗎？你真的需要我嗎？我對你而言到底算什麼？

「只要他們一句話，我就變得什麼都不是，就連我們的約定也變得廉價啊⋯⋯」

陳啟揚越說，聲音越微弱，字句因為鼻音而含糊，話語之中滿是委屈跟卑微，他的眼淚在眼眶打轉，強忍住才沒讓淚水落下。

看陳啟揚如此複雜痛苦的表情，林暻澄知道他的決心好像還是晚了。

「不是，啟揚，不，這是我的錯⋯⋯」林暻澄顫抖地開口，看到陳啟揚因為自己的而變成這副模樣，胸口好像要被撕裂般疼痛，「對不起，你聽我解釋，但這一次我真的沒有⋯⋯」

陳啟揚一聽，直覺性地認為林暻澄又要拜託他讓他選擇家人那邊，一股怒火熊熊燃起，那不該脫口的話語終於像脫韁野馬般失控——

「你不要再説了！你真的愛我嗎——」

當話一脫口，陳啟揚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猛地回神，一抬頭邁入眼簾的是——

林暻澄瞠大了眼，愣在原地，那隻揪住自己的手應聲滑落。

「對不⋯⋯」陳啟揚的道歉在嘴邊停頓，最終還是沒能完整地說出口。

因為林暻澄的臉上，是震驚卻又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如同陳啟揚當年見到父母的變得憔悴的臉龐，同等的令人難以承受，甚至是在那之上的痛楚。

最後，陳啟揚牙一咬就轉身離去，徒留林暻澄一個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