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升溫

在連續兩天試做，一天是外場服務員、一天內場的點心學員之後，陳啟揚被錄取了。

不過被錄取的職位並不是外場服務員，而是內場的點心學員——也就是在那扇開放時廚房裡穿著廚師袍、包著小籠包的那群人。

當初林暻澄特別讓陳啟揚內外場都試做一天，雖然外場時陳啟揚因為突發狀況而失手，但在林暻澄那句「一開始學的時候會很慢，也可能因為突發狀況而不知所措，但沒關係，我們只要面帶微笑就好了」的鼓勵之下，讓陳啟揚又多了一點信心。

陳啟揚進到廚房以後，因為是比較熟悉的內容跟簡單的流程，相對外場繁瑣的規則好上手的多，領著他的前輩很是滿意、大力讚嘆，於是錄取的事就這麼成了。

被錄取之後，陳啟揚第一時間通知父母，從電話當中就能聽出他們有多高興。雖然不是跟林暻澄一樣的外場服務員難免有些沮喪，但至少沒讓父母失望，陳啟揚覺得這樣也足夠了。

而林暻澄聽聞還特地前來恭喜他，更讓陳啟揚原本的失落隨即變得無影無蹤。

「恭喜你錄取了，上手前會有個過渡期，不懂就問他們沒關係。」

「謝謝，也多虧了暻澄哥的指導。」陳啟揚的視線飄到林暻澄燙傷的手背，已經包上一層燙傷紗布，「那個，手⋯⋯」

「沒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擔心。」林暻澄注意到視線，把手藏到背後，不讓對方多想。

點心學員除了在包小籠包，偶爾也會送餐到內外場的交接處，等待服務員接下餐點交到客人手裡。

陳啟揚發現林暻澄在工作時很嚴格，對於員工小細節的要求很高，也時常把人叫進休息時唸個幾句。

不過，林暻澄在職場上還是很受大家愛戴的，因為相處過後都會知道他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實際上對新進員工跟下屬都很好，私底下的人際關係非常圓融。

不然，當初要不是林暻澄在面試時讓陳啟揚進來了，陳啟揚現在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更何況第一次試做的時候，陳啟揚是真的感受到林暻澄對他的包容跟溫柔，雖然轉正職之後發現林暻澄總扳著臉，自己偶爾也會被嘮叨個幾句，不過只要能說上話，陳啟揚還是很開心的。

就這麼平穩地過了一陣子，為了這次新進的一批員工，店經理還特意舉辦員工聚餐，說是歡迎新人的歡迎會。據說店經理本來就很喜歡用各種理由來作為聚餐作為的名義，前輩們還笑說要新人做好心理準備。

因為之前只在家裡幫忙，這是陳啟揚第一次參加這種以公司名義舉辦的活動，他莫名有些期待。

尤其當他問暻澄哥會不會去時，對方的回答更是讓陳啟揚心底一陣甜滋滋——

「當然，這也是你的歡迎會，當然要去了。」

或許是一句無心或是客套的話，但陳啟揚的心又開始鼓躁起來，像隻搖著尾巴的大狗，隱藏不住雀躍。

很快的就到了聚餐時間，他們一行人來到一間餐酒館，陳啟揚四處張望，下意識地尋找著林暻澄的身影，想要坐在他旁邊，可當從茫茫人海裡找到林暻澄時，發現他的旁邊都有人了，而且還跟店經理同桌。

最後，陳啟揚只好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讓我們舉杯歡迎新進的新血們——」店經理見人都就坐，起身高舉起酒杯大聲喊道。

所有人舉起酒杯，玻璃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響瞬間填滿整個餐廳，氣氛好不熱鬧。店經理還領著林暻澄特別巡了每一個桌，特意歡迎每一位新人，非常用心。

等待他們兩人寒暄完，人們自然而然地以桌為單位開始閒聊起來，隨著氣氛高漲，啤酒也是一瓶接著一瓶叫上桌。

陳啟揚進入職場以後，除了林暻澄外也陸陸續續地認識許多前輩，大家見他性格大方、做事效率又高，便對他有了好印象，大部分人都很喜歡他。

「啟揚，再多喝一點！前輩敬你啊！」

「啟揚的杯子空了！再補、再補！」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把焦點都放在陳啟揚身上，陳啟揚第一次遇見這種狀況也不好拒絕，只能任人宰割，不知不覺好幾杯黃湯入肚，身體已經感到有點負擔了。

「唔⋯⋯」陳啟揚捂著嘴，覺得頭有點暈，加上餐廳裡擠滿了人，又悶又熱，他忍不住想找個機會出去透透氣。

「啟揚，你有沒有女朋友啊？」但另一位前輩又突然點名他，所有人好奇的目光又聚焦在陳啟揚身上，讓他難以脫身。

「喔，沒有欸。」陳啟揚的手沒從嘴前移開，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那有沒有喜歡的對象啊？」

「沒⋯⋯」當陳啟自然的要脫口否定時，腦海裡突然瞬閃過一個人的臉龐，讓他突兀地停頓了下來。

人們聽到戀愛八卦的話題總不免一陣興致高昂，由其當目標回答的含糊不清時，更會多加臆測。

「齁——」眾人起鬨。

「我說沒有，不要這樣啦。」陳啟揚亡羊補牢地回應，但顯然同事們沒有要輕易放過他的意思，每個眼神都像隻狩獵的獵豹一般，想要窺其一二。

陳啟揚像隻待宰高羊，不免一陣冷汗直流，只好再補了一句，「我剛剛噎到啦！」

被當成狩獵目標好一陣子，陳啟揚矢口否認才讓大家逐漸失去興致，目標轉移到另一人身上，陳啟揚趕緊趁這個空擋出去透透氣。

當陳啟揚從餐廳門口踏出來，一陣涼風拂過臉龐，他感覺終於得救了。

陳啟揚的酒量不錯，雖然不至於到酒醉，卻還是覺得有點悶，他來回張望，想要找個地方站一會再回去。

陳啟揚發現隔壁有條巷弄，似乎是不錯的選擇，當他正想要去隔壁的巷弄吹吹風時，混著訊號雜音的刺耳咆哮聲突然無預警地鑽入耳裡。

陳啟揚愣了愣，腳步在巷弄前停了下來。雖然聽不清內容，但隱隱約約感覺得到語氣很激動。

陳啟揚從巷弄轉角探頭一看，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暻澄哥？陳啟揚沒有出聲叫他，反而往後退了半步。

因為林暻澄正拿著手機講電話，而那刺耳的聲音是從貼在他耳邊的手機傳出來的。

連隔著一點距離都聽得到了，暻澄哥不會覺得耳朵不舒服嗎？陳啟揚感到狐疑，感覺氣氛不太對。

巷弄昏暗，陳啟揚一時之間沒發現林暻澄的臉色不好，是站在轉角片刻過後，聽到林暻澄支支吾吾地回應才注意到異狀。他並非有意偷聽，但看到林暻澄的樣子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一樣，實在沒辦法視若無睹。

陳啟揚小心翼翼的往前跨了一步，而林暻澄專注在電話中，一點也沒發現。

與此同時，電話裡的人突然又吼得更大聲，內容模模糊糊地鑽進了陳啟揚耳裡。

「你要那種沒未來的服務生到什麼時候？領那種薪水還要如此低聲下氣，我們一家在餐廳看到你都覺得丟人！

「我到底怎麼會生出你這同性戀的兒子？啊？講話啊？」

陳啟揚沒有聽得很清楚，但隱約聽到「服務生」跟「同性戀」兩個字，不過林暻澄字句間的顫抖倒是聽得很清楚。

「爸⋯⋯對不起，我⋯⋯」

那原本在職場上昂首挺胸、充滿自信的身影變得唯唯諾諾，嘴唇開開合合卻沒能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對待顧客總是面帶淺淺的笑容，游刃有餘應對著各種情況的林暻澄，此刻的神情顯得無比混亂，浮現在臉上更多的情緒是慌張。

從沒有見過對方這個樣子，陳啟揚不自覺地攥緊全頭，雙眼發愣地盯著這跟印象中判若兩人的林暻澄。

陳啟揚知道人都有碎弱或是不為人知的一面，但林暻澄現在的模樣跟平時實在是相差太多，導致他進退兩難。

他不敢貿然向前，就怕是冒犯了對方；卻又無法移開腳步，裝作什麼也沒看到、若無其事地回到餐廳裡，因為林暻澄好像快崩潰了。

那一直以來從容冷靜的模樣早已蕩然無存，任誰都看得出來，林暻澄正在竭力隱忍住瀕臨潰堤的情緒。

半殘的路燈閃爍著橘黃的燈光，映照在林暻澄蒼白鐵青的面容上。

⋯⋯是誰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爸」？

疑問像是一顆水珠落到平靜的水面，在陳啟揚的心中無聲地響起，激起陣陣漣漪。

這並非是對憧憬之人的嚮往破滅，在心中發酵的是一股難易言喻的焦躁與難耐。

林暻澄在陳啟揚心裡的意義幾乎是不可動搖的，可是陳啟揚並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如此難受的林暻澄，連陳啟揚自己都覺得好難受。

當電話那頭的咆哮再次無預警的鑽入陳啟揚耳裡時，他親眼看見一個平時堅強無比的人崩潰的模樣。

「不要叫我爸！

「我真後悔當初沒把你射在牆上，只生你哥就好了！

「⋯⋯你不用再回來了，我寧願當作從沒有你這個兒子。」

對方更是直接狠狠掛斷了電話，只見林暻澄怔在原地，那隻貼在耳邊拿著手機的手遲遲沒放下。

同樣的，陳啟揚也愣在原地，試圖消化自己所聽到的文字，當這些文字在腦海裡組合成有意義的字句時，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林暻澄一直都沒有開擴音，但最後幾句話的音量更是大到陳啟揚都能聽得清楚。在剛剛的電話當中，甚至還有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響、女性試圖阻止的聲音。

陳啟揚看著林暻澄，視線從未移開，就深怕自己漏了一眼。

半晌過去，那隻手拿著手機的手才無力地墜落到大腿旁，只見林暻澄攥緊手機，身子有些顫抖。

陳啟揚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猶豫著自己該如何是好，唐突過去搭話一定顯得尷尬，卻又不想裝作沒看見。

他跟林暻澄是什麼關係？也不過就是上司與下屬，還是兩個男人，他能做什麼？

⋯⋯什麼也不能做。一股無能為力的惆悵感在內心蔓延，陳啟揚覺得胸口更加沉悶。

兩人的距離其實很接近，只要林暻澄抬頭就會發現有個人站在巷弄的轉角，但顯然他沒有這個心思跟餘力。

陳啟揚與林暻澄保持著同樣的距離，就像是在職場上兩人的關係一樣。

陳啟揚躊躇許久，認為林暻澄一定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如此狼狽的樣貌，三思過後打算按耐住自己的心情，正準備轉身偷偷離開時——

只見一顆顆斗大的淚珠從林暻澄低垂的眼角掉落，他抿著嘴，用手臂胡亂地抹著像是不受控制而滿溢出的淚水，肩膀不能自已地顫抖著。

當陳啟揚看到這幕，那些刺耳的話語又在腦袋中迴盪了一次。

「不要叫我爸！

「我真後悔當初沒把你射在牆上，只生你哥就好了！

「⋯⋯你不用再回來了，我寧願當作從沒有你這個兒子。」

就連身為外人的他聽了都那麼不舒服，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林暻澄？

想到這裡，一股無以名狀的怒火在陳啟揚心中零星燃起。

如此的令人不快。

怎麼有人能夠對自己兒子說這種話？

甚至讓這麼漂亮帥氣的一個人成了如此脆弱無助的樣貌？

又為何⋯⋯自己這樣的心情還摻雜了一絲苦澀跟心疼？

陳啟揚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胸口，紛亂的思緒在腦海紛飛。因為他知道，當他無法將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時，就同時代表著不能再視若無睹心中這份情感。

似乎是從此刻開始，陳啟揚承認了自己對於林暻澄的情感不再是純粹的憧憬——

他想去擁抱他那份無人知曉的脆弱跟無助。

伴隨著餐廳店門被打開的鈴鐺聲，陳啟揚向前跨出了一步。

如果他們不要林暻澄，那他要。

如果他們不愛林暻澄，那他愛。

這麼漂亮堅強的一個人，怎麼能夠捨得讓他哭泣？

陳啟揚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脆弱的身影摟入自己的懷裡。

體溫怎麼這麼低呢⋯⋯陳啟揚垂著眼眸，心裡想著。

懷裡的人明顯嚇了一大跳，猛的就要推開他，「你幹什——」

陳啟揚不顧懷裡人的掙扎與反抗，使出力氣把人禁錮在自己懷裡。

「啟揚？」

當店經理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林暻澄渾身一震，整個人僵在原地，不再掙扎。

「你怎麼在這⋯⋯那誰啊？」店經理朝狹窄的巷弄探頭，依稀看到兩個身影，狐疑地問，「暻澄嗎？怎麼剛剛就出來了？」

陳啟揚感覺到林暻澄的緊張不安，因為懷裡的人一動也不敢動，垂得低低的腦袋正微微顫抖著。

陳啟揚往旁邊跨了一步，讓自己的身體完全擋在林暻澄跟人群之間。

「啊⋯⋯因為暻澄哥喝太多了，他不太舒服。」陳啟揚回過頭，神色自若地回應道。

陳啟揚邊說，邊用手輕拍著林暻澄的後腦勺，示意要他放鬆下來，就如同第一天試做時，林暻澄握住他的手腕要他不要緊張一樣。

「喔？那他還好嗎？」店經理面露擔憂，關心地問，跨步想要看看林暻澄的狀況，「暻澄就是愛逞強，剛剛灌酒灌猛了也不說，我來看看他⋯⋯」

不過，當店經理一往前跨步時，陳啟揚馬上把懷裡的人摟得更緊，以一個不會讓對方看到的角度回應道：「沒事的，經理，我等等會送他回去，你們先走吧。」

可能是沒想到被拒絕，店經理先是愣了愣，隨後才爽朗地笑道：「喔！新進的新人真可靠啊！不枉費當初是暻澄給你個機會呢！」

陳啟揚沒有說話，只是笑笑，以頷首作為回應，因為就怕又給予回應的話，店經理興致一上頭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麼行動。

陳啟揚知道林暻澄一定不想被別人看到這副模樣，他現在乖巧地窩在自己懷裡就是個明確的證據，就算不是如此，只論私心，陳啟揚也不想讓別人看到他這個樣子。

「好好照顧他啊，新人。」

語畢，經理就轉身離去，大批員工看領頭羊離開了，便跟在後方沒再逗留。

陳啟揚側著身子，揮著另一隻空閒的手，一如往常的面帶笑容跟同事們說再見。

然而，直到同事都走了，陳啟揚那隻摟住林暻澄的手卻遲遲沒有鬆開。

因為不想鬆開。

是站在外面吹風吹得太久了嗎？怎麼體溫這麼低？不冷嗎？雖然他似乎本來就這樣⋯⋯陳啟揚低頭凝視著懷裡的人，用手掌輕輕地來回撫摸著林暻澄的後腦勺。

擁抱著林暻澄的同時，陳啟揚意識到林暻澄確實是個男人，不過身材比想像中的還纖細一些，正如同他對林暻澄的印象一樣有落差——那堅強的外表下竟是如此的脆弱。

陳啟揚摟著林暻澄，對方的腦袋貼在胸膛前，心臟更是喧囂不已。

怦怦——怦怦——連陳啟揚自己都能感受到強烈的撞擊。

真想這樣一直抱著他，直到彼此的體溫相近。

「那有沒有喜歡的對象啊？」先前被問到這個問題，讓陳啟揚的回答突然停頓的原因、在腦海裡浮現的那個人，正是現在依偎在懷裡的人——

林暻澄。

他在崗位上發光發熱的身影是多麽帥氣、極具魅力，如此令人憧憬。

同時，他還是如此的惹人憐愛，讓人心疼不已，讓人不禁想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