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墜入

餐廳新聘員工有三個階段，一是投遞履歷，二是面試，三則是林暻澄所說的現場試做一天。

理所當然的，新人一開始試做一定是手忙腳亂、搞不清楚程序，林暻澄帶過很多個新人，自己也有過那段時光，所以他並不會由此作為判斷依據，知道這很正常。

可是對陳啟揚而言，這無疑是一大挫折，畢竟之前幫忙家裡的時候都是隨心所欲，現在突然多了一堆繁瑣的規則，他心裡慌得很，雖然表面上還是故作鎮定。

「我們倒茶的時候有個角度，手要這樣拿才會倒得好，我示範給你看。」林暻澄俐落地拿起茶壺，茶水從半空中劃出了一弧優美的弧度，最後一滴不漏的全落在茶杯裡。

「擦桌子的時候，我們要用S型的擦桌方式，先把調料放到旁邊，然後像是這樣子⋯⋯」

陳啟揚在一旁愣愣地看著，試圖記下林暻澄所說的每一個詳細步驟，但腦袋好不容易記住了，手卻跟不上，尤其是倒茶的部分，練習好多次還是會不小心把茶水給倒幾滴出來，加上練習的時候林暻澄又在旁邊看著，就更不能放鬆心情了，來來回回幾次之後，動作變得有些急躁混亂。

林暻澄並非是有意給對方壓力，只是怕陳啟揚有問題時找不到人問，所以靜靜的在旁邊陪伴。

只不過林暻澄雙手抱胸、面無表情時看起來就顯得嚴肅，當他雙眼直盯著陳啟揚，眼神更像是在指責對方，讓陳啟揚越發緊張。

但林暻澄那墨色眼瞳裡所含的意圖，其實是在注意陳啟揚動作裡隱藏的情緒，新人不經意流露出的心慌跟不安，全都被林暻澄捕捉在眼裡。

「慢慢來，不用急。」林暻澄握住了陳啟揚的手腕，示意他先放下茶壺冷靜一下。

沒預料到的肢體觸碰，陳啟揚不免渾身一震，一股燥熱攀上臉龐，他趕緊低下頭。

相對陳啟揚如此敏感，林暻澄倒是一點也不以為意，把對方的手拉到兩人之間，神色自若地指導起他來，「你的手腕可以放鬆一些，你看，你這裡太緊繃了，改用這裡的肌肉就會比較輕鬆⋯⋯」

這是林暻澄第二次握住他的手腕，體溫依舊比自己低了些，有點冰涼。

明明是如此，可被他所觸碰之處卻總像個火球一樣發燙。

林暻澄白皙纖細的手指游移在黝黑的肌膚上，輕輕拂過卻像是在搔癢——在陳啟揚的心上搔癢。

因為陳啟揚的身高比林暻澄高出半顆頭，當林暻澄微微低著頭、專注在陳啟揚的手腕上時，陳啟揚一眼就看到了林暻澄黑色髮絲上的髮旋。

「⋯⋯這樣還有比較明白要怎麼施力了嗎？」

陳啟揚看得出神，當林暻澄突然抬起頭問他明不明白時，他才趕緊回神，有些慌張地回應道：「啊、嗯、可以，謝謝暻澄哥⋯⋯」

兩人的臉靠得很近，一絲氣味順著對方的動作鑽入鼻腔，並不是刺鼻的人工香水，而是一種沾附在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精香氣，混著林暻澄獨有的體香。

「嗯，不用客氣。」林暻澄見人已經和緩下來，微微一笑，鬆開手進而拍拍對方的肩膀作為鼓勵。

他感受到陳啟揚的不自在，給予了對方一點空間，「你先練習一下，我等等再過來。」

說完，林暻澄就轉過身離開了。

陳啟揚怔在原地，視線停留在林暻澄的背影上，依依不捨地摸了摸剛剛被握住的地方。

那修長的手指撫摸著手腕的畫面與觸感，像壞掉的卡帶在陳啟揚腦海裡不斷回放。

「手好漂亮⋯⋯」陳啟揚下意識地脫口，但當話一說完，他倏地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非常奇怪，猛地搖搖頭不願承認。

陳啟揚垂下通紅的臉蛋，撓撓後腦勺試圖忽略那顆躁動的心，深吸一口氣打算專注在練習上。

就這麼獨自練習了一會，在林暻澄回來檢查沒問題之後，就領著人到現場讓他親自為客人服務了。

「您好，為您加茶。」林暻澄先是帶著人，由自己親自服務幾桌之後，才把茶壺交到陳啟揚手上讓他嘗試。

陳啟揚一開始還有點緊張，但在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將茶完美倒進空蕩的茶杯後，收到客人的感謝，他開始有信心，動作也漸漸地上手了。

林暻澄跟在一旁看著，心裡有點欣慰。

人聲鼎沸的餐廳裡，不免有幾桌有帶小朋友的客人，當陳啟揚要為其中一桌倒茶時，特別喬了個位置，以防熱茶燙到小朋友。

「您好，為您加茶。」陳啟揚學著林暻澄的語調起伏，面帶笑容地說。

然而，就在茶水即將填滿的那一刻，那名小朋友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就要拿桌面上斜對角的菜盤，可陳啟揚還沒來得及抽回茶壺，眼看小朋友的手就要碰到滾燙的茶水時——

「嗬！」陳啟揚驚叫一聲，茶壺跟著晃動，茶水順勢灑到了桌面上。

他急急忙忙將茶壺收回，可已經稍嫌晚了，好在林暻澄一直跟在旁邊，他即時伸手擋住小朋友，才沒釀成大禍。

「天啊！」小朋友的母親也被嚇了一大跳，大驚失色。

小朋友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無辜地望著服務生，顯然沒能意會過來自己為什麼要被擋下來。

「不好意思，您沒事吧？有被茶水燙到嗎？」林暻澄用另一隻手偷偷推了陳啟揚一下，示意這裡讓他處理就好。

陳啟揚知道自己犯錯了，一時之間不知所措，只能遵照著林暻澄的意思退到一旁。

「你怎麼能隨便站起來！」小孩的母親知道是自己小孩的錯，便狠狠地斥責他一頓。

林暻澄見客人平安無事，深深鞠個躬、再次道歉以後也退了開來，回到員工休息室。

他打開水龍頭，讓被燙傷而開始腫起來的手背降降溫。

「啟揚，可以幫我拿個冰塊嗎？在飲水機旁邊。」林暻澄回過頭，看向一直默默跟在身後的陳啟揚。

陳啟揚滿臉寫著愧疚兩個字，瞪得大大的眼裡滿是不安，聽聞，他趕緊照著話拿回了冰塊，「對不起⋯⋯」

林暻澄看著那袋被放在洗手台上的冰塊，不禁失笑幾聲。

因為超大一袋。

從這一大袋冰塊加上那垂得不能再低的腦袋，就能看出陳啟揚有多自責。在林暻澄眼裡，陳啟揚莫名像個知道自己做錯事，在主人面前感到無比低落的大狗狗。

「那不是你的錯。」林暻澄從袋子裡掏出一些冰塊，抽了張衛生紙包起來放到手背上冰敷，安慰道。

「可是你的手⋯⋯」陳啟揚看著那白皙的肌膚被燙的通紅，甚至已經腫起來的手背，焦急得都快要哭出來。

他覺得自己沒用極了，學也學得慢、做也做不好，甚至還害林暻澄受了傷。

「沒事，這冰敷一下就好了。」林暻澄打斷他，不讓他繼續自責下去。

陳啟揚低著頭沒有回應，咬著唇，落在腿旁的雙手不自覺地攥緊。

那雙漂亮的手連保護都來不及了，居然還因為自己受傷。陳啟揚心裡滿是這個想法，腦袋更是被愧疚與懊惱的情緒填滿，導致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承認了對方的手很漂亮這件事。

啪——

突然，陳啟揚的額頭被狠狠彈了一下，思緒被打斷。

「呃？」陳啟揚反射性地抬起頭，發現林暻澄站在眼前，神情無比柔和。

「不用氣餒，因為你是第一次試做，所以一開始學的時候會很慢，也可能像剛剛一樣因突發狀況而不知所措，但沒關係，我們只要面帶微笑就好了。」

說完，林暻澄為了讓陳啟揚放鬆心情，他故意咧了一個跟自己形象豪不符合的大大笑容。

陳啟揚見狀，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

「我們做外場的服務員最注重的就是『微笑』，只要輕聲、優雅，展現出笑容，客人會感覺到你的用心，有時候一點錯誤他們不會責怪你的。」林暻澄悠悠地說著，「更何況，這次也不是你的問題，就當作一次機會教育，萬一下次又遇到這種情況，你就會應對啦。」

林暻澄的安慰不免讓陳啟揚的心軟成一片汪水，可同樣讓他更加自責，「但是，這一次讓你的手⋯⋯你的手留疤了怎麼辦？要不要趕快去醫院⋯⋯」

「你的額頭跟我的手，扯平了吧？」林暻澄指了指剛剛被自己重重彈了一下而通紅的額頭。

那雙看向陳啟揚的墨色眼曈裡，沒有一絲責備，全都是真誠的鼓勵。

「我比你大，還需要你擔心嗎？真是的。」林暻澄邊說，邊移動到洗手台旁，換了幾顆冰塊，「我是前輩欸，至少也是副經理呢。」

陳啟揚凝視著林暻澄的背影，久久不能自已。

林暻澄所言「一開始學的時候會很慢，也可能像剛剛一樣因突發狀況而不知所措，但沒關係，我們只要面帶微笑就好了」給陳啟揚非常大的鼓舞。

深深烙印在陳啟揚心裡的，除了這句話，還有林暻澄整個人。

林暻澄不只有前輩的風範，溫柔對待什麼都不懂的他、一眼就看穿他的不安，甚至連受傷也不責怪他。

林暻澄對待什麼事情總是一副從容不迫、游刃有餘的模樣，充滿了魅力。

每當林暻澄看著他時，他就會深陷在那雙漂亮的眼眸而無法移開視線。陳啟揚不自覺地吞咽了口口水，喉結順勢上下滾動。

怦怦——怦怦——心臟像是失控般狂亂地跳動著，每一下既強烈又扎實。

除了憧憬以外的情感，有什麼正在陳啟揚的心裡改變，足以讓心跳瘋狂加速的情感。

當時，陳啟揚還沒意識到這就叫所謂的墜入情網，但他卻意識到了另一件事——

自己所嚮往的，並不是外場的服務員，而是嚮往著「林暻澄」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