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追逐

陳啟揚嚮往成為林暻澄那副模樣，認為自己憧憬著那些外場服務員的樣子。

陳啟揚有了想做的事、想成為的那種人。於是他開始改變自己，不論是年少輕狂的衝動個性，抑或是粗俗的話語全都給改掉了，他溫順地回到家裡跟父親學習小籠包的手藝。

父母雖然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兒子突然有這麼大的轉變，不過也為此感到欣慰。

陳啟揚高中畢業以後就沒再升學，而是回到家裡全職幫忙，除了跟父親在廚房製作著餐點，也會到外服務客人。

雖然辛苦，卻也比那種鬼混的日子充實。

就這麼過了一陣子，陳啟揚終於下定決心投遞履歷，當他與父母親開口說想到那間知名的小籠包餐廳工作時，父母聽聞是滿臉詫異，隨後才點點頭作為肯定。

「我們不會讀書，腳踏實地的做人比較實在，出去歷練歷練也不錯。」陳啟揚的父親說著一口流利的台語。

「在那邊脾氣不要這麼衝，有時候退一步賺更多。」母親在一旁叮嚀道。

陳啟揚的家庭雖然不富裕，甚至為了生計有些辛苦，不過父母給予的愛絕對不會少。

或許他們確實因為忙碌而疏忽對於孩子的關心，但每次當陳啟揚又鬧事時，學校打電話來聯絡，他們兩人總是會在第一時間趕到學校道歉、賠罪。

最重要的是，關心陳啟揚有沒有受傷或怎麼樣。

這些，陳啟揚比誰都還看在眼裡。

當他久違的與父母面對面坐下來時，發現那熟悉無比的面容竟在不知不覺中多了幾分憔悴、眼尾多了幾條皺紋時，他突然鼻子一酸，不敢再多看父母一眼。

陳啟揚垂下腦袋，積累在心中的愧疚從嘴邊滿溢而出，他低低地說：「對不起⋯⋯」

「哎唷，毋免會失禮（不用說抱歉）。」母親邊說邊起身，拍拍了陳啟揚的背溫柔地說道，「囚仔郎那會遮愛哭（孩子怎麼這麼愛哭）。」

那天，陳啟揚像個小孩低聲啜泣，緊抿著嘴、雙肩因為激動而顫抖著，久久不能自已。

後來在父母的鼓勵之下，陳啟揚為了回應他們的期許，獨自一人默默地做了許多準備。

但因為陳啟揚在學校總是在鬼混，一時之間面對著履歷表以及面試題庫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俗話說「凡事起頭難」是真的，他也只能照著感覺硬著頭皮練習。

因為要應徵外場的服務員，陳啟揚爸媽還特意帶他去百貨公司的櫃位挑了件昂貴的西裝，說是這樣好上相，面試才會比較順利。

一看到那吊牌上的價錢，陳啟揚不免嚇得一身冷汗，不斷推拖拒絕，但在父母的堅持之下還是把一整套西裝給買了下來，而那一整套的費用幾乎是父母積攢半個月的薪水。

陳啟揚一想到兩老從破舊的錢包裡掏出一張張皺皺千元大鈔的畫面，心情很是複雜，他們平時連吃飯一塊、五塊都要精打細算，此刻花費在自己身上時卻毫不手軟。

陳啟揚緊緊攥著裝著西裝、閃著光澤的高檔紙袋，跟在父母的後頭靜靜走著。

他的視野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從以前望著爸媽的背影，變成了俯視爸媽的高度。

爸媽⋯⋯以前就這麼瘦小嗎？陳啟揚垂著眼眸，在心裡想著。

或許誠徵外場服務員在世俗的眼裡，根本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也不是那麼榮譽的事情，可是對陳啟揚而言，他必須上的理由有很多，而現在又多了一個。

當陳啟揚投遞完履歷，正害怕連第一階段都沒過而惴惴不安時，就收到了面試的通知，但還沒得好好高興，因為隔幾天就是面試的日子了。

陳啟揚因為怕遲到而起得早，小心翼翼地穿上西裝，再認真把自己梳妝打裡一番。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感到有些彆扭，因為即便有西裝加持，自己高大粗獷的外貌還是遠遠不及當時見到的那些外場員工嬌小斯文的氣質。

陷入思緒裡，陳啟揚突然回想起林暻澄的樣子。

兩人僅止於片刻的一面之緣，可「林暻澄」這三個字陳啟揚卻從沒忘記，更不用說他的樣貌跟語調皆是深深烙印在腦海裡，竟是如此的鮮明。

他深吸口氣，心想著林暻澄時當時溫暖的笑容，默念了「加油」兩個字。

當時，陳啟揚還沒意識到這個行為代表著什麼——不就等於因為想起林暻澄而獲得了勇氣嗎？

在前往面試的路上，他一路背誦著自己準備的自我介紹，希望等等至少能說的順利、不要出錯。

但就算是再萬全的準備，凡事還是會有意外的。

當陳啟揚戰戰兢兢地推開辦公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三個面試官——

當他把門闔上，穩下身子、視野變清晰的一瞬間，陳啟揚隨即怔在原地，瞠大了眼。

因為眼前三個面試官的其中之一，居然是林暻澄。

其實，來到這裡有可能會遇見林暻澄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陳啟揚心底下意識把它當作遙不可及的存在，「林暻澄」這三個字更像是一個目標，他希望自己有招一日能成為那樣的大人，所以完全沒有預期會在面試場上遇到他。

林暻澄一點都沒變。

不過臉上的神情和對待客人時截然不同，此時讓人感覺有些冰冷，顯得嚴肅。

「不坐下嗎？」其中另一名男面試官見陳啟揚呆站在門口，蹙眉問道。

陳啟揚被喊了一聲，才從思緒裡回過神，急急忙忙地答道：「啊，好，不好意思。」

「您請坐，不用太緊張的。」唯一一名女面試官面帶笑容地說，明顯就是扮白臉的人。

「是，謝謝您。」陳啟揚戰戰兢兢地坐下，雙手放在膝上，不自覺得攥緊。

原本緊張的心情在進門時，和林暻澄對視那剎起了變化，說不上是好是壞，但已經讓陳啟揚原本建立好的心態走了樣，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怦怦——怦怦——陳啟揚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每一下都像響鼓般不斷撞擊胸口。

此刻，他根本無從追究這份心情究竟為何，只能先偷偷深呼吸口氣，控制視線在正前方，刻意不去看林暻澄。

陳啟揚坐的端正，按照準備的內容開了口：「您好，我是陳啟揚，我想應徵外場⋯⋯」可字句間仍不免有些顫抖。

「為什麼會想來我們公司呢？」女面試官率先詢問。

「因為我們家是開小籠包店，從小跟著爸爸做麵糰，所以對於貴公司非常嚮往，所以⋯⋯」

陳啟揚打算先從自己的家庭跟小籠包的因緣說起，再接續到之前來到這裡用餐的經驗，藉此來表達對於外場服務員的嚮往與憧憬，以及加強就業的動機理由。

可卻沒能等到他順利把準備好的內容說完，另一名男面試官直接打斷他，「那你應徵錯了吧？你不是應該應徵內場？」

「呃、呃⋯⋯」沒預料到會被打斷，陳啟揚因為過於緊張，一時忘了怎麼接回準備好的內容，記憶變得零零散散，只能支支吾吾地回應，「因為我對外場的服務人員有點憧憬，想試看看⋯⋯」

糟糕了⋯⋯心底一股不安油然而生。就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表現不好的話，就更不用說面試官們了。

陳啟揚比誰都清楚，這間餐廳外場的服務員是會評估外貌的，自己的長相本來就不吃香，現在又因為緊張而出錯，大概完蛋了。

陳啟揚從兩名面試官之間交流的眼神，就看出來他們明顯有意把自己刷掉。

正當辦公室裡一片尷尬的沈默時，那一直刻意被陳啟揚視線刻意避開的人開了口——

「行，那就來試試看吧。」林暻澄翻著陳啟揚的履歷，悠悠地說。

陳啟揚一霎還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麼，就連另外兩名面試官也面面相覷。

「不過，我讓你內外場各試做一天，最後我們會再做評估。」林暻澄放下手中的履歷，抬眸看向陳啟揚。

陳啟揚的履歷雖然不亮眼，但林暻澄比誰都清楚學歷不是一切，並不是成績好的人在這裡就能如魚得水，像陳啟揚這種從小就因為家庭而接觸餐飲的成長經歷確實不錯。

再加上林暻澄注意到對方縱使被其他面試官為難、慌張卻仍沒有撇開視線，陳啟揚依舊努力看向正在談話中的對象，這一點挺加分的。

林暻澄認為做外場需要沈穩地應付各種狀況，陳啟揚現在這樣的表現或許稱不上好，但確實可以給他一個機會。

林暻澄見隔壁兩位似乎還有些意見，直接了當地說：「讓他試做幾天也無傷大雅吧？我來帶他不就得了？」

說完，林暻澄轉過頭，將視線放到陳啟揚身上，昂起了淺淺的笑容點點頭，作為肯定。

陳啟揚怔怔地看著林暻澄，當林暻澄再度露出那抹跟記憶中相同的笑容時，世界彷彿只剩他們兩個人。

陳啟揚的周圍像被自動屏蔽，只聽得到自己胸口失控狂亂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

他明明知道林暻澄不可能記得自己，卻在林暻澄不顧其他面試官，執著給予這樣不成體統的自己一個機會時，竟燃起了一絲虛無飄渺的希望。

就連陳啟揚自己也覺得這無疑是痴心妄相，更是莫名其妙。

可是，他們能夠有多少的機率墜入情網呢？

直到後來，陳啟揚發現他所憧憬的並不是「外場服務員」這個身分，而是「林暻澄」這個人時，那樣的機率似乎從「零」轉變成了「趨近於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