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嚮往

陳啟揚總是在追逐林暻澄的身影，從初次相遇的時候開始便是。

陳啟揚家裡是開小籠包的一間小餐館，雖然不像連鎖餐飲品牌高檔知名，但也算在市區之中小有名氣的一間小吃店。

他們家的小籠包並非皮薄多汁的類型，更像是一顆迷你包子，外皮偏厚，一口咬下充滿空氣感的蓬鬆，先是在嘴裡散發出淡淡老麵的香氣，隨後才是新鮮肉餡的鮮甜跟嚼勁，是三代傳承下來的好手藝，也是陳啟揚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小時候，他曾經天真的說過，以後長大一定要接手家業，做出跟爸爸一樣好吃的小籠包。

但做餐飲業無疑是辛苦且忙碌的一件事，正如同那些忙碌於工作上而無暇管教孩子的父母，在陳啟揚上了國中之後，也曾因此有過一段年少叛逆的時光。

抽菸、喝酒、翹課、打架⋯⋯幾乎所有不良少年會做的他都做過了，反正沒人管的了他。

陳啟揚個性豪爽、身材高大，打架更是不用說，不知不覺就成了團體當中的領頭羊，當時學校甚至還有「陳啟揚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的傳言。

不過，很多時候並不是陳啟揚主動挑起事端，只是他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讓很多血氣方剛的少年不爽。

「陳啟揚！你的人他媽的動到我們的地盤了啊！」

「動到地盤是三小講法？地震是不是？」

諸如此類無經大腦的話語——過於繁多不及備載。

有時候甚至根本不關陳啟揚的事，可偏偏他又算是他們學校的「不良代表」，於是就莫名其妙的被捲入很多群架當中。

陳啟揚跟普通的國高中生一樣，對未來也沒什麼想法，所以他並不在意以這種方式揮霍時間。

現階段陳啟揚唯一清楚的，就是一點都不想接手家裡的事業。

雖然是這麼想，但他該幫忙的時候也不會偷懶。

只是父親總是在一蒸籠前彎著腰、滿身大汗，將蒸籠搬上搬下的模樣，還有母親在店外總是陪著笑臉、卑躬屈膝的對待著客人的樣子，他們如此辛苦的樣貌讓陳啟揚一點也不想做餐飲業。

尤其是遇到奧客，父母親也總是以息事寧人的方式處理，卑微極了。

「喂！你們的湯裡面有頭髮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幫您換一碗好嗎？」母親聞言，總是先行低頭。

可當陳啟揚也一起幫忙送菜時，就會忍不住反駁道：「你在講什麼？我爸是光頭⋯⋯」

「現在是怎樣！犯了錯還不願意承認嗎！」客人一聽，更是氣急敗壞，咆嘯聲迴盪在小小的餐館裡，引人側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會為您換的⋯⋯」母親趕緊制止陳啟揚，向前道歉。

可那客人卻還不饒人，得寸進尺的吼道：「換一碗湯就沒事了嗎？現在是怎樣？當老闆的現在都這種樣子嗎？」

「你他⋯⋯」陳啟揚一衝動就想大聲理論，可還是被母親拉住了，「媽！」

「真的非常抱歉，今天這一桌算我們請客，請別生氣。」

這對當時仍在年少輕狂、絕對不會讓自己吃虧的陳啟揚完全不能理解，每次都巴不得往那些得寸進尺的奧客臉上揍個幾拳。

「啟揚，你個性衝動，有時候我們退一步是賺得更多。」母親總是耳提命面。

⋯⋯講那什麼屁話。陳啟揚在心裡駁斥道，但也沒說出口，隨意地應了聲嗯就算了。

陳啟揚這樣的性格與想法，是直到他被父母拖去那間號稱「能代表台灣的小籠包餐廳」才有了改變。

那天，陳啟揚依舊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同行，年幼的弟弟一路上還一直哭鬧，惹得人心煩意燥。

一家人抵達了百貨公司地下一樓的餐館後，映入眼簾的是大排長龍的隊伍以及紅底白字的明亮招牌。

由於陳啟揚的家境算不上富裕，平時生活也很節儉，基本上不會來吃這種算是昂貴的餐廳，這對他來說實屬大開眼界。

更萬萬沒想到同樣都是小籠包，居然從店面居然就如此天壤之別。

家裡的用餐環境雖然稱得上整潔，但老舊的建築以及年歲已久的桌子總是彌漫著一股陳舊感，廚房更不用說，無疑是封閉式的，由父親一人獨挑內廚的大樑，母親主外的送餐、結帳、打掃。

然而，在陳啟揚眼前的，竟是由一大面擦得無比乾淨如透明般的玻璃，在開放式的廚房裡頭滿是統一白色廚師袍的師傅們，各個井然有序的崗位上製作小籠包。

從店外移動到等候區，一名身著馬甲式西裝的服務員面帶笑容、彬彬有禮地服務每一個前來抽取號碼牌等待用餐的客人，無論顧客的問題有多繁雜冗長，那名服務生親切的服務態度從未變過。

等待半晌，電子版以及廣播叫到了陳啟揚一家的號碼，另一名女服務員儀態端莊、昂首挺胸地領著他們一家入座。

入座以後，送上菜單、前來服務的服務生又換了一個。

「您好，為您送上熱茶。」他微微俯身，將茶杯輕放到桌上，一點聲響也沒有。

雖然都是服務員，但當陳啟揚還沒踏進店裡時，就發現了他們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不像家裡每次客人一多就手忙腳亂起來。

「請問今天想吃點什麼呢？」服務員面帶微笑，柔和地問著。

當陳啟揚抬起頭，便自然而然和他對視而上——

那是陳啟揚第一次見到林暻澄。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做餐飲服務業還能這麼乾淨優雅，顯得帥氣。

不知道為什麼，對視上的瞬間，陳啟揚突然感到一陣燥熱，趕緊撇開了視線，最後所有的餐點都是由父母做選擇。

由於林暻澄是負責陳啟揚座位那個區塊的服務生，在一來一往的送餐過程中，陳啟揚注意到了對方的名牌——「外場服務員——林暻澄」。

「我幫弟弟換上兒童餐具好嗎？」雖然陳啟揚的弟弟已經七歲多了，是可以用成人的餐具，但林暻澄在一開始就貼心地為年幼的弟弟送上了兒童餐具，茶杯中的茶也替換成了溫開水。

當他們一家人一邊欽嘆著這間知名餐廳的服務，一邊品嚐著這鼎鼎大名、皮薄多汁的小籠包時，陳啟揚的弟弟不小心碰到桌面上的瓷杯，陳啟揚還來不及反應，沒能在最後一刻抓穩杯子，杯子就硬生生地掉落地面碎裂，發出了好大的聲響。

哐啷——

在座用餐的客人都被聲響吸引而轉過頭，注視著陳啟揚一桌，陳啟揚反射性地彎下腰，用紙巾就想要清理地上碎掉的瓷塊。

畢竟如果有客人在他們餐廳裡摔破碗筷，陳啟揚會因為多了一件麻煩事而覺得很不爽，所以同樣的，他也不想給別人惹麻煩。

然而，就在陳啟揚要撿起銳利的碎塊時，自己的手腕突然被拉住，一時之間沒會意過來而僵在半空中。

原來在發出聲響的一霎，林暻澄馬上快步趕來，再還沒來得及開口關心，就注意到陳啟揚要撿碎片的動作，林暻澄害怕客人受傷而趕緊出手阻止，略微喘著氣、關心地問：「不好意思，我等等會請人來清，您有受傷嗎？」

陳啟揚愣愣地抬眸，對上了半蹲在座位旁與自己同樣高度、和自己平視的林暻澄。

林暻澄的眼裡充滿擔憂，語氣滿是愧疚，好似是對自己而言什麼重要的人受傷一般的神情。

因為太過突然，陳啟揚的抬頭是反射性的動作，一對上視線，便無預警地深陷在那雙墨色眼瞳當中。

兩人的距離很接近，林暻澄俊俏斯文的臉龐緊貼在眼前。

林暻澄輕輕抓著，卻又帶著一點制止的力量，陳啟揚感覺到對方的溫度在手腕上蔓延，指尖有些冰涼。

可不知道為什麼，對方的體溫明明比自己低，陳啟揚卻感覺有股熱度從相碰之處攀上心間——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著。

「抱歉，我沒事⋯⋯」陳啟揚不明白此刻莫名的悸動，怕自己一時沒控制表情，趕緊撇過頭，匆匆起身。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我稍等為您補上兒童的塑膠杯。」林暻澄見人沒事，也跟著起身，退了半步並鞠躬道歉。

明明是自己的弟弟犯錯，對方居然還懶下責任向客人道歉，此時，陳啟揚突然想起母親所說「退一步賺更多」的話語，雖然他仍是一知半解，不過卻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能夠理解。

現在這些服務員所做的事情，都是陳啟揚家裡不可能給予顧客的服務。

明明都是做小籠包，卻像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這裡每個服務員的一舉一動都高貴典雅，不分男女都非常有氣質。

而人總是會嚮往跟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

當陳啟揚想起自己滿口髒話、渾身髒兮兮在外頭鬼混、總想和客人吵架的樣子，和文質彬彬的林暻澄形成強烈對比，他開始為此感到羞愧，同時卻也不免憧憬起對方的模樣。

最後，陳啟揚根本不記得那一顆二十二元的小籠包的味道，在腦海裡的全是為自己這桌服務的林暻澄的身影。

還有，殘留在手腕上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