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霞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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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那是在昆汀與四個城市的代表簽好合約後的第十三天。
這是他擔任谷尊後,經過了十一年的努力才簽好的合約。
霞族人將精心準備的貨物放到苔熊車上,有醃製的肉類與各式毛皮、珍稀的草藥、木材與礦物、繽紛新鮮的水果,通通都是烏蘇卡贈予的恩惠。
昆汀滿意地點著所有貨物並用顫抖的手寫著手中的羊皮紙清單,他歪歪扭扭地寫著剛學會不久的字母,這些數字的字母對他來說意義深重,代表著往改革成功邁出的一步。
「爸爸,我找不到任何一顆綠藤雞的蛋,真的沒有。」
「可是清單上有啊!我看看……」昆汀回應也正在幫忙準備貨物的庫絲塔,並瞇起眼睛研究羊皮紙上的詭異符號。「確實有啊!有三籃,都在妳叔叔的車上妳去看看。」
「這裡沒有蛋只有……唉,你應該自己來看看這三個木籃子都裝了些什麼。」
「親愛的,我現在沒有空,妳直接跟我說好嗎?」
「這裡有三籃噁心的蜥蜴尾巴。」
「什麼?什麼蜥蜴尾巴?」
「我看應該是攀葉蜥的尾巴……還有一些是穴蜥的……連翼蜥的都有!我看所有能在谷底找到的蜥蜴的尾巴都在這裡。」
「我的風啊!奎克現在在哪?庫絲塔去把妳叔叔找來!」
沒多久庫絲塔就拉著昆汀的弟弟來到即將出發的車隊邊。
「怎麼了哥?聽說你對我的貨物很有意見,我跟你說我已經竭盡所能地蒐集了,我以風之名發誓,我肯定已經抓光這個伊卡恩卡附近所有的蜥蜴了,就算如此也才好不容易湊滿這三籃。所以你到底對我的努力有什麼意見?」
「奎克,這些蜥蜴尾巴要用來做什麼?用途是什麼?」
「你怎麼會問我呢?應該是要拿來賣的吧?誰知道買這些東西的人要用來做什麼。」
「我要的是綠藤雞的蛋,沒有人會想買這些尾巴!」
「明明貨單上就寫著蜥蜴尾巴,我還再三跟你確認過。」
「我給你的貨單明明就沒有蜥蜴尾巴。」
「剛才庫絲塔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準備好了,我就知道我把貨單帶在身上絕對會有用處,喏,你自己看看這上面是不是寫蜥蜴尾巴?」
昆汀接過奎克遞來的貨單,皺起眉頭瞇起眼專心看著。
「這……怎麼會這樣?這不是我寫的吧?」
「這麼醜的字不是你寫的會是誰寫的?難道是我寫的嗎?」
「你根本不會寫吧?」
「我是不會寫,但我寫起來一定沒有你這麼醜。」
「不不不,這個字明顯不是我寫的,你看……這筆跡根本就不一樣。」
「嗯……你說得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醜的要命的字其實比你本人寫的還漂亮一點。」
「對吧!那是我寫的。」庫絲塔從一旁竄出,手裡還拿著整籃新鮮的綠藤雞蛋。
「親愛的,我要的是妳手上的那些蛋,而不是這些沒用的尾巴。妳蛋放在車旁邊先把尾巴拿下來吧。」
「我才沒寫錯!我反覆確認好幾次,就連我在射箭的時候都沒有我檢查時來的專注,你拿給我看看,我才不相信……」庫絲塔搶下昆汀手中的貨單,兩眼瞪著上面的塭駱字母看,「我看下次你們還是不要飛好了,眼睛這麼不好遲早會撞到樹,這些字這麼清楚寫著『綠藤雞的蛋』,你們到底是怎麼看的?」
昆汀跟奎克互看一眼,庫絲塔的父親隨後嘆了一口氣。
「庫絲塔,妳……別跟我說妳又沒去上課了。」
「說什麼呢?」庫絲塔乾笑幾聲,將眼神從瞪視著自己的父親身上移開,「當然有,我們學了拼音,學了這些字母,還學會如何拿筆,我還用了一根蠢蛋的羽毛當筆桿,做了一支蠢蛋筆。」
昆汀又嘆了一口氣。
*
「安庫魯剛剛說了什麼?」庫絲塔瞪著坐在蠢蛋旁邊的我,問道。
安庫魯現在狀況很好,跟原本那個瘋言瘋語的神靈完全不同。他一樣附身在蠢蛋身上,利用自己的力量修復蠢蛋的身體,他說他要把蠢蛋轉化成自己的化身,這樣就可以拯救這隻可憐的夕暮鳥。
創造化身的技能是只有身為生靈的神靈才能做到,生靈創造出來的化身普通的人類也能看見。生靈在創造化身時都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地神聖,可能體型會更大更壯碩、花紋會更鮮豔更浮誇,全都是為了突顯自己的獨特。
而這個特性使其不需要擁有固定的神祠,生靈只需要可以用來附身的媒介就能蓄積力量。換句話說,如果蠢蛋沒有在這裡,而我們打開黑盒子的話,那牠的神體就會失去力量,還好蠢蛋在這。
「就是說以前的事情。」我回答。
「才怪,以前的事才不會讓你笑成那蠢樣子!你應該去河邊看看自己的臉有多蠢。」
「才剛剛講到妳跟妳父親第一次準備去塭駱交易的地方,還有提到一些有關『蠢蛋筆』的事情。」
「唔……」庫絲塔難得地紅了臉頰,紅暈讓刺青看起來更紅了些。「安庫魯說了什麼?不對,祂不是要跟你說我爸爸的屍體在哪嗎?說那些蠢事要做什麼?」
「從頭講起比較清楚,況且也很有趣不是嗎?」
「哪裡有趣?要講我自己講,不用安庫魯費心提起那些糗事。」
「妳又不說。」
「我說就是了嘛!」
「怎麼突然這麼慷慨?好啊,所以妳真的沒有去上塭駱語的課嗎?還有那些蜥蜴尾巴最後怎麼了?」
「祂也說得太詳細了吧……」
我挑眉看著害羞的谷尊。
「好啦……我……不是我的錯,是那個老師太無趣了,整天叫我們抄寫抄寫抄寫,抄到我的手都快斷了!那些字母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況且有好多長的一模一樣的字母,只是多了一個點或是顛倒過來就變得不一樣,誰記得住啊?」
「所以綠藤雞蛋倒過來寫就會變成蜥蜴尾巴嗎?」我笑著說。
「我哪知道,反正那時候我寫的就是綠藤雞蛋沒錯,管他字母正不正確……好啦,可能是不正確才會被看成是蜥蜴尾巴。」
「肯定是妳寫錯吧?」
「你管那麼多幹嘛?就算不會寫字我還不是當上谷尊了!」
「是是是,谷尊大人。所以後來呢?」
「後來我們把一錯再錯的貨單搞定之後,月亮早已經在頭頂上了,大家都滿心期待明天的到來。但沒有人知道一切都不是想像中那樣美好,只有無盡的悲劇在等著我們……」
*
昆汀丟下沉重的木箱並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攤位。雖然這裡在市集最偏僻人煙最稀少的地方,放眼看去那些正在閒逛理毛的花貓都比人類還多,但總比沒有好。
這裡是一切努力的起點但絕對不是終點。
「庫絲塔,妳那裡好了嗎?」
「喔……老爸,我不確定,在我眼裡已經很好了,可是叔叔他還是叫我重擺。」
「妳擺的東西跟妳編的辮子一樣糟,甚至還更糟。我要妳把這些水果堆好,妳到底是怎樣才能把它們疊的跟那些看不懂的藝術品一樣的?」
「你剛才才說我疊得不夠美,現在又嫌我疊得太藝術?」
「我只是叫妳擺得美觀一點,要不然那些城市人怎麼會多看我們幾眼呢?我們只是又土又蠢的鄉巴佬,住在峽谷裡啃樹根玩泥巴的一群人。」
「奎克,我以為我們討論過了。」
「大哥,我只是……唉,在他們眼中我們是怎麼樣的人你也知道的,就是……好啦我知道了。」
「別擔心,所有的事都已談妥,合約也簽了。倒是你還有其他更需要擔心的事,曼茱沙看起來很需要人幫忙處理她的衣服,你再不幫幫她的話,她生起氣來你可不好受。」
奎克一聽馬上看向他妻子負責的攤位並面露難色,曼茱沙正一個人苦悶地把各種獸皮衣掛在木假人身上,奎克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之後,才嘻皮笑臉地跑去他妻子的身邊。
「老爸,叔叔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老實說我也很擔心。就算我們打算跟對方好好相處,但他們不見得也會這麼做……真的會順利嗎?」
「前面幾次會談妳都有參加,那妳應該也知道我們都講好了不是嗎?沒有獵霞、沒有傷害、沒有紛爭、沒有歧視,這是和平的第一步,這是個能脫離與死亡共生的機會。」
「老爸你說得對,我不該動搖的,這才是唯一能拯救族人的方法,不能在這裡就怯弱。」
「還真有谷尊的樣子。」
「才沒有,我沒有爸爸這麼偉大。」
*
「他誇讚我很有谷尊的模樣時,我很高興。雖然我當時根本沒有想過我真的會成為谷尊,但被那樣偉大的父親認同時,我真的很高興。」庫絲塔靠坐在蠢蛋腳邊說:「如果當上谷尊的代價是我父親的死亡,那我寧願不要當什麼爛谷尊。我當上谷尊只是為了幫我父親報仇,我需要權力與力量。」
「我聽妳說過。」
「我不懂,為什麼先人犯下的罪要我們後人來承擔呢?從我父親當上谷尊之後,我們已經沒有再殺過任何人了。我出生到現在經歷的每一場獵霞祭都沒有出現過屍體,這樣我也還是要被冠上殺人魔的頭銜嗎?」
「繼續說下去,結果發生什麼事情了?」
安庫魯插嘴說:「結果就是一場鬧劇,虧我還這麼相信卡拉跟法翁,還有其他三位神靈的保證,雖然那時我是很想直接用狂風吹飛那些人,但我的族人還沒有放棄,所以我必須守護他們堅韌的心。」
「結果……唉……真沒想到我有一天還會向人提起這件事,而且還是跟一個呆頭呆腦的外地人說。」
「妳不跟我說也沒關係,安庫魯會跟我說,如果妳不介意他繼續抖出妳任何糗事的話。」
「我跟你講,庫絲塔小時候是很可愛的,別看她現在這樣的怪脾氣,那時候她跟蠢蛋玩耍的時候我都看在眼裡,多麼天真無邪啊!讓我都想多給她吹吹風了。」
安庫魯依然是利用蠢蛋來與我對話,而庫絲塔聽不見他的聲音,雖然看起來好像是蠢蛋在說話,但實際上還是安庫魯的聲音吧,在庫絲塔眼中只看得見她的鳥正異常地開合鳥嘴。
「反正我也沒有什麼糗事可以說。」
「是嗎?可是安庫魯剛剛才提到妳小時候跟蠢蛋玩耍的事情,聽起來挺有趣的……」
「為什麼會說到那裡去!別再說了!那些事一點都不有趣,你不需要知道,完全不需要!」庫絲塔的臉又更紅了,她焦躁地撥弄自己的頭髮。「倒是你什麼時候才會問到我父親的屍體在哪裡?別再說那些有的沒的。」
「說故事的時候都要有個順序,照著順序講下去自然就會講到了。」
「照著順序說才不會講到我跟蠢蛋玩的事情!算了……反正後來就是完全沒有客人沒有生意,每個城市都一樣,不只是塭駱,歲伊、皮佞、拿丕次都一樣。」
庫絲塔深呼吸一次後繼續說。
「如果只是沒生意倒也還好,我們也知道大家都需要時間去適應,不管是我們這邊還是對方都是。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
奎克把一隻正在把玩霞蔘的貓給一腳趕走,他看著木箱上大夥兒在峽谷底下辛苦採來的藥草、野菜及水果,心中猶生憤怒。
他原本也相信昆汀這麼做是好的,但看起來根本就不是如此。已經第四年了這是他們第四次來到歲伊,什麼都沒有變,人們對他們的態度還是一樣冷淡,商品一樣滯銷,昆汀也一樣固執!唯一改變的就只有跟隨昆汀出來賣東西的人已經少了很多。
規劃給他們的攤位現在空了非常多,反正原本就是在不起眼的地方,應該也不會有人在意。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幾個攤位,有奎克自己的草藥店、他妻子的紡織店、雷薩卡兄弟的木匠店、維爾林夫婦的肉店及昆汀的雜貨店。
奎克又嘆口氣然後走去雷薩卡那想要打發時間。
「又是個閒暇的一天,而我卻一點都不意外。喂!雷薩卡你有帶箭壺嗎?讓我跟你還有你弟來場投箭怎麼樣?咦?我怎麼沒有看到雷薩洛?」
「你閒是你家的事,別來我這裡閒晃,如果說你是來幫我的話那就另當別論。」
「你在忙什麼?哇!這麼多木材是要做什麼?都是上好的橡木跟杉木,還有杜鵑枝,你是打算組個軍隊不成?」
「看來你還是明白這些木材要拿來做什麼的,這些全部要在下午之前完成。而我那愚蠢的弟弟居然把熊筋弦忘在伊卡恩卡!所以他正趕回去拿。」
「你這生意哪來的?這些賣了應該就可以過冬了吧?而且還能不只過一次,完全夠你當個一整年的有錢大爺,就跟那些賣酒的貴公子一樣。」
「谷衛隊要一些新的弓,據說最近塭駱那邊,酒鬼跟強盜的數量像下雨過後的軟鱗鼠一樣冒出許多。」
「就算我們不鬧事,他們還是有數不清的壞人要對付是吧?像這樣和平生活真的不是不好,但真的很辛苦,你看我那些植物都要被太陽曬成乾了!講明白我就是忌妒你居然有這筆大生意。」
「等到了塭駱我再請你喝幾杯。」雷薩卡拖動紅色絡腮鬍的嘴角笑著說:「這幾年是很辛苦又困難沒錯,畢竟這樣老老實實地做生意賺錢囤積過冬的穀物,是我們之前完全沒有的經驗。但一想到我剛出生的孩子未來可以不用去參加獵霞祭,不用去冒著生命危險與人爭鬥,可以安穩過冬。我就覺得很值得。」
「雷薩卡你變了,看看你那長至腰際的烏嘟姆,曾經的獵霞高手居然變成如此的柔情漢子,果然為父之後都會有所改變嗎?跟我哥一樣。」
「那你什麼時候才會改變?期待你孩子出生的那刻,跟你講那個臭得要死的小王八蛋跟苔熊沒兩樣,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我不愛苔熊。」
「別說這個了,我不用跟你炫耀我跟曼茱沙每天晚上是怎麼個翻天覆地,但她就是沒辦法懷上我的蛋,我們可愛的小鳥兒一直都沒出現。」
「可憐的奎克,到了塭駱你絕對要去喝用霞根釀的酒,那些樹根釀成酒居然有壯陽的效果你知道嗎?」
奎克一聽兩眼發出光芒。
「我現在就先把我店舖裡的霞根收起來,然後全部釀成酒。」
「你懂釀酒?」
「不就是泡在水裡嗎?要不然還有什麼學問?」
「你可以試試看,總比沒試過好。不過依你店舖裡的霞根數量……我估計曼茱沙會很辛苦。」
奎克大笑幾聲說:「到時候我會把我們的帳篷蓋離你們遠一點。」
兩個男人的笑聲,把遠處悠閒的庫絲塔給吸引過來,她別著羽飾的紅髮在艷陽下閃閃發光。
「你們在講什麼?看起來很有趣。」
「小庫絲塔?妳什麼時候在這裡的?」
「我不小了雷薩卡叔叔。」庫絲塔皺著眉不悅地說。
「妳走開,別礙著雷薩卡,妳沒看到我們很忙嗎?去旁邊看是要去追貓還是數地上的螞蟻都好。」
「我要去跟我爸說你們在做怪事。」
「妳除了去跟昆汀告狀之外還會做什麼事?拜託妳行行好,跟妳爸解釋總是要花很多時間,妳就別給我們添麻煩了好不好?」
「那你們剛剛在說什麼?」
「沒說什麼。」
「騙人,明明笑得這麼開心。」
「好了啦奎克,別跟你姪女在那邊抬槓了。」雷薩卡拍拍奎克的肩膀,然後看著庫絲塔說:「親愛的,我們只是再說賣掉這些弓之後要把賺到的錢拿去做什麼而已,妳也知道男人拿到錢就是想做些有趣的事,例如喝酒、吃肉、買女人。」
「買女人……」庫絲塔露出嫌惡的表情。
「喂!雷薩卡你別害我啊!」
「呃……總而言之,我們等等會去跟谷衛隊的客人交易,在歲伊的海妖賭場。」雷薩卡摸了摸自己的紅鬍子說。
「聽起來真的很有趣,你們什麼時候出發?」
「妳該不會也要跟去吧?」
「沒錯!」
「我的風啊……」奎克哀號。
*
雨水讓谷底充滿霧氣。
庫絲塔用折斷的鳥骨挖掘我剛才說的地點,這些紅褐色的泥巴又黏又難挖,幸好雨水能讓庫絲塔輕鬆一些,儘管她是個擁有怪力的女人。我們在鳥骨的胸腔附近,巨大的肋骨之下,安庫魯說昆汀的屍體就埋在這裡。
「他是在我懷中斷氣的,就算他的眼窩裡有一支箭,他還是撐了很久才斷氣。」安庫魯靠在肋骨上對著我說。
蠢蛋已經不是蠢蛋,他已然成為安庫魯的化身,現在的他全身上下都飄散著神靈的氣息,他的羽毛變得晶瑩透亮,頭上的飾羽看起來更加有威嚴,改變最多的是眼神,那是個具有相當力量的眼神,彷彿能看穿人的內心。
「他在我的羽翼之中苟延殘喘,他那早已被箭貫穿的腦袋根本就沒辦法思考,他表情猙獰舌頭外露流著口水,那副樣子還不如直接死了好。老實說我很想直接幫助他嚥下那一口氣,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能殺了他,這是身為神靈的悲哀。沒有神靈能殺了自己的信眾。」
「這場雨下得正好,我早就想洗洗身體了。至少我在挖這個像糞坑一樣的泥巴時可以清涼一些,喂,你知道你停了多久嗎?休息夠了吧?快來幫忙。」庫絲塔雙手撐著腰對著我說。
「我在想,所以你碰到何種遭遇才會變成這樣?化身死了你的神體也被關在小黑盒中。」我沒有理會庫絲塔,讓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記憶雖然有在恢復,但還是很模糊。我需要多一點時間才能完全清醒,一年沒更新的資料實在又多又雜亂。」
「更新資料?」
「這個世界還有我的族人發生的所有事情,現在都在慢慢迴流到我的……應該可以說腦海中,這樣你比較可以明白。」
「我說那個有阿美祿的人,你不僅有怪眼睛還有雙健康的好手,拜託你像發揮你眼睛功能一樣也發揮你那雙手的功用吧。」庫絲塔把手中的骨頭插在地上說。
「我想我去幫忙那個像烏鴉一樣吵的女人時,你應該有時間恢復記憶吧?這個黑盒子對我來講很重要,還有到底是誰把你關進盒子裡的,這我也要弄清楚。」
「怎麼說?」
「因為我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盒子,是從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人那裡拿到的。我不希望她與你遭遇的這些事情有關。」我一邊說一邊走去庫絲塔的身旁,拿起我原本用來挖洞的斷骨,繼續挖也繼續聽庫絲塔的故事。
「剛剛說到哪了?都是你突然說要休息才害我想我不起來的。」
「你們正準備要去什麼旅館還賭場的。」
「對,就是說到那邊,在太陽剛好越過烏蘇卡爬進山峰之中的時候,我們三個人推著裝滿弓的熊拖車來到了海妖賭場……」
*
那是一間在河口邊有著小港的小賭場,木製港埠與柱子爬滿貝殼與藤壺,還有滑不溜丟的海草與青苔,門口正上方的招牌畫著有好多隻腳的海妖,看起來像是誰喝醉後畫出來的東西,下面則掛滿魚乾跟海菜乾,遠遠就能聞到的魚腥味跟臭銅味是這裡的標誌。
身形魁武的苔熊根本沒辦法進入這狹窄的碼頭,雷薩卡只好把他的熊車停在遠處,然後揹著三種不一樣的弓準備用走的過去。奎克表示他要留下來顧車,並且讓那個煩得要死的庫絲塔陪著雷薩卡去賭場,反正要庫絲塔顧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還沒推開賭場的木門,就可以聽到裡面沸騰的吵鬧、叫罵與嘻笑。庫絲塔目不暇給地看著周圍新鮮的事物,根本沒發現雷薩卡已經準備推開木門。
隨著推開的木門,原本賭得正起勁的歲伊人紛紛看向門口的不速之客,每個人都靜了下來,放下手中的酒杯、骰子、硬幣與卡牌,伴隨著幾聲嗑痰聲,坐在最角落的一群人率先發出聲音。
「你們輸了輸慘了!他真的來了!」一個頭髮稀疏嘴角裂開的男人敲著酒杯,並用那張破嘴大笑著。
「閉嘴禿驢,誰能去拿線把那傢伙的破嘴縫起來?」
「你才別吵,你們通通都別吵,現在只有我可以大聲說話……喔,還有我的知心朋友歐瑞司,是他讓我享受到撲曼多的祝福,是他跟我贏得了這場賭注。」
「你說……說得……說得沒錯……贏了!」一個呆頭呆腦的粗曠大漢,流著鼻涕結巴地說。
「所以,你們應該要好好對待本日最大的贏家,沒錯就是我──尊貴的艾德先生,因為我可以用從你們那裡贏來的錢,請你們喝幾杯可憐兮兮的酒。」
「你先別吵,主角過來了。」
雷薩卡帶著庫絲塔穿越坐滿人的木桌,他把弓高舉在上就怕不小心弄壞自己的傑作。最後他來到角落那張唯一在嘻笑的桌前,看著當初向他訂購弓的男人。
「這是樣本,有兩種橡木弓一長一短還有杉木反曲弓,其餘四百副弓都在車上,另外三千支箭也已經完工。」雷薩卡把弓放在桌上,看著坐在破嘴男對面的男人說。
那個男人一邊摳著臉上的痘瘡一邊摸著弓,他用他埋在紅色粗眉之中的小眼睛仔細看著雷薩卡交上來的商品。
「尊貴的艾德先生,請問我們當初要的應該是核桃木的長弓還有紫心木的短弓對吧?根本不是什麼橡木做的東西。還有這反曲弓根本就是多餘的。」
「是的,你說得一點也沒錯。」艾德用他漏風的嘴說著:「兩百副核桃木弓與兩百副紫心木弓,這是當初簽的訂單。」
「你們在說什麼?」雷薩卡瞪大眼問。
一群人發出笑聲。
「他這個反應……應該是我贏了吧?」痘瘡男看著艾德說。
「你可以抵銷你那一份,但其他人可沒有這回事,這個賭注只屬於我跟維果,我們有向撲曼多發誓過。」
「你們是想要說我做錯東西?」雷薩卡拿出當初的訂單,然後把它丟在桌上。「這份訂單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你們別當我看不懂字。」
痘瘡男不疾不徐地從懷中拿出一捲紙捲,他甩開綁繩將其攤開在桌上。
「這才是當初的訂單,你自己看看有什麼不一樣。眼睛不用瞪這麼大也看得出來,你看看這個是什麼?這叫做印鑑,是歲伊的印鑑,有這個才是正確的訂單,跟你那份偽造的不一樣。」
「這張也有那個圖案,這是你們當初幫我蓋上去的!」
痘瘡男拿起雷薩卡的訂單,瞇起眼看著:「根本不一樣,誰說你們霞族人的眼睛很好的?這不是完全不一樣嗎?就連小孩子都分得出來。」
「這是你們當初給我的,就是你親手交給我的,我還跟你約定了時間,就是今天。我已經在期限內趕工做了這麼多弓與箭,而且通通都有按照要求,你現在還想不認帳!」
「不認帳的是你,大塊頭。我們的預算根本買不起那些高級的木材,如果價錢是在我們的預算內,我倒是可以考慮把那些你做錯的東西買下。」
「……多少。」
「一金又六十八銀,不能再多。」
「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這個人不開玩笑。」
雷薩卡已經氣得發抖,他忍耐著不去握腰間的短刀。但他不知道可以忍多久。
「你們等等,氣氛別搞得這麼凝重好不好?酒都要臭了,我贏錢的喜悅都要沒了。」破嘴的艾德站起來說:「所以,我認為能解決現在這窘境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們偉大的裁決長!」
雷薩卡看向艾德手指的位置,坐在傻大個歐瑞斯旁邊的男子,歲伊的裁決長有著經過修剪的紅鬍子,穿著天鵝絨的上衣與鑲有銀扣子的皮製背心,他刻意地輕咳幾聲,然後裝模作樣地拿起兩張有爭議的訂單。
「霞族人的訂單確實有誤,這違反了契約上面的規定,《霞族與日落谷四城市和平契約》中的交易項目第三節第二條,如賣家進行不實交易遭該城市負責人裁定確實有此事時,賣方應以最初定價賠償買方,並由該城市負責人回收商品。」
裁決長又咳了幾聲,然後把訂單放回桌上,他看著雷薩卡,露出笑容。
「這代表著你應該要賠償一金六十八銀給這位谷衛隊的維果先生,然後我則必須向你回收那些有問題的商品,親愛的霞族的先生。」
「真不愧是裁決長,太可靠了,沒有您在的話那我豈不是要虧錢了?」滿臉痘瘡的維果大笑著說。
「不用客氣,我只是盡我的職責罷了。」裁決長微微頷首,「霞族的先生您怎麼了?看你的臉色似乎相當不好,我知道犯罪被抓到多少會不甘心,我也抓過無數詐賭的人,他們的表情都跟你一樣,但沒辦法,法律就是法律,規定就是規定,而契約就是契約,你必須要遵守。」
「我沒有進行什麼不實的交易,這張訂單這上面的印鑑都是那個人給我的,不實的人是他才對!」
「為了你自己好,別再說下去了。要不然可不是只有罰金而已。」裁決長說。
「我們的訂單是這張才對好嗎?上面的印鑑才是真正的歲伊印鑑。」維果拿著那張被雷薩卡死瞪著的羊皮紙說:「你的印鑑是假的!偽造的!要說幾次你才懂啊?」
雷薩卡緊握的拳頭終於鬆開,他因氣憤而顫抖的身體也恢復平靜。
「我懂了。」
「懂了就好,看在你這次是初犯就不跟你計較太多,做人還是誠實一點比較好。」維果說。
「庫絲塔。」他對著庫絲塔說卻沒有看著她,「妳去貨車那裡找奎克。」
「雷薩卡叔叔……」
「快去。」
庫絲塔照做了,她快速地往門口移動,雖然說當時的她搞不清楚狀況,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雷薩卡的手已經握緊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