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霞祭(八)

本章節 7543 字
更新於: 2023-09-29
  我是在牠的鳥啄幾乎要觸碰到我時,我才發覺那是一隻巨大無比的鳥,牠用堅硬的喙輕觸我的臉,傳來溫熱的觸感。牠退開並在我前方游移,垂在鳥頭後方的羽冠在黑暗中輕輕飄動,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
  牠在原地歪著頭打量我,我不曉得是不是所有鳥類,在進食前都會深情地與獵物對望,至少我眼前這隻起碼有三人高的巨鳥是這麼做的。我放低身子想趁機逃開,但在我稍微挪動身體的瞬間,牠便張開雙翼朝我發出如金屬互相摩擦般尖銳的叫聲。
  我立刻抱頭往側邊翻滾,恰好躲過牠朝我抓來的爪子,巨鳥再度朝天長嘯打破幽暗叢林的寧靜,嚇得我在腐土與水坑中連滾帶爬。在沒有光源的情況下,每當我試圖站起來,就馬上被扭曲盤繞如蛇一般的樹根絆倒。
  牠拍拍巨大的翅膀飛躍至我的面前,尖銳的鳥爪用力踏在我身邊,踩斷許多樹根濺起不少泥土,我看著牠在黑暗中發亮的雙眼,驚恐地往後退,但左手卻被牠的鳥喙給叼住,力道非常大我感到一陣劇痛。
  「蠢蛋住手!」
  庫絲塔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巨鳥居然也很聽話地停止攻擊。
  我看到庫絲塔手持著火把來到巨鳥身邊,而那隻可怕的怪物居然用頭磨蹭庫絲塔,看起來相當親密。
  「妳……牠……」
  「你這沒用的東西,看到安庫魯就嚇得在地上滾,這樣還敢一個人在夜裡的烏蘇卡行動?」庫絲塔把火把插在泥巴中,然後撫摸著巨鳥說:「我可愛的蠢蛋,我才在擔心你會不會遭到翁貝托的毒手,還好你沒事。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就不要做傻事,那個人很固執腦袋轉很慢,吃了肯定讓你便秘。」
  「妳跟過來幹什麼?那隻鳥又是怎麼回事?牠剛剛差點就咬斷我的手,現在卻用頭磨蹭妳。」
  「我不想跟著你也不在乎你的死活,只是……只是……對!我不會分辨草藥也不會處理傷口,你該不會打算放我一個人吧?讓我感染不知名的細菌,然後爛死在這裡。再說我也答應要帶你回伊卡恩卡。」
  「我記得臨走之前妳才詛咒我成為野獸的糞便。」
  「如果糞便能幫我處理傷口的話,那你成為糞便也沒差。」庫絲塔抱著巨鳥對牠說:「蠢蛋你好溫暖也好臭,你一定是聞到我的味道才來找我的對不對……我知道了!你剛剛在那個傢伙身上聞到我的味道才猶豫要不要吃他對吧?還好最後你還是出嘴了。」
  我靠坐在樹幹邊,雙腿發軟。
  「我不想管妳跟妳那隻怪鳥,妳跟著我才有藥草,不跟著我就自己看著辦。妳說妳有很重要的事,如果那件事有比妳的生命重要那妳儘管去做就行了。」
  「是嗎?我一路跟著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走去哪裡,雖然你說你想回到伊卡恩卡,但你卻一直繞圈子,你根本無法分辨方向,一路上搖頭晃腦地不知道在幹嘛。」庫絲塔酸酸地說:「你只是想找死吧?怎麼?救不到同伴就愧疚地想死嗎?」
  我沉默,對於庫絲塔說的事實不發一語。
  「但現在情況改變了,有蠢蛋在也許可以在半天內回到伊卡恩卡。我也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會乘著蠢蛋飛回伊卡恩卡放走你的朋友,前提是明天先完成我的事。」
  我精神一振,抬起頭看著埋在橙紅羽翼之中的庫絲塔。
  「那怪鳥這麼厲害?」
  庫絲塔的夕暮鳥又發出尖銳的叫聲。
  「他叫蠢蛋,不是什麼怪鳥。」
  「好,我是覺得蠢蛋沒有比較好聽。」
  「蠢蛋很可愛。」庫絲塔撫摸著怪鳥親暱著說:「所有安庫魯中就你最可愛了對不對?」
  「所以妳的目的是什麼?」
  「明天跟著我或是在原地等我,當然我比較推薦前者,因為你獨自一個人可能又會被嚇得在泥巴裡滾。」
  「那個翁貝托在出發前有跟我說妳需要我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的眼睛。」
  「也是,我想那應該也是他騙我的。」
  「他那天跟你說什麼?」
  「說妳需要我的幫助,如果我幫助妳的話就會放我一條生路。」
  「他讓我飛的條件就是要我在谷底把你殺了,沒想到他也想要我死。我原本不知道你有什麼特別的,但你是有阿美祿的人……他在策畫著很不好的事情。」
  「妳現在能說說你們跟塭駱的審酒會交易了什麼嗎?」
  「那場交易不是我們提起的,是他們找上我們的。他們想要一些在谷底生長的植物,叫做什麼……什麼來著我忘了,就是會結著像小型辣椒的紅果子,開出白裡帶黃的小花的那種草。」
  「米拉茶,比較常見的說法是雞蛋花。」
  在我恢復的記憶中,我知道那種植物的用途,米拉茶的葉子可以讓吃下肚的人興奮,磨成灰燃燒可以燒出讓人出現幻覺的煙霧,具有影響人類感官的功能。
  「對,反正他們要那些草,就打算用那些人來跟我們換……但,誰要答應他們啊?他們就是害死我爸……害死前任谷尊的人,所以翁貝托跟我提了一個計劃,可以替死去的谷尊報仇,讓我去答應這場交易,然後藉此把所有城市人一網打盡。而我自己也覺得很好,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好。」
  「妳父親是谷尊。」
  庫絲塔在微弱的火把照耀下,眼神銳利。
  「我也是。」
  「所以妳父親是怎麼死的,為什麼說是塭駱人害死他的?」
  庫絲塔沉默一段時間,她撫摸窩在她身邊的蠢蛋,紅色亂髮下的雙眼盯著我,我知道她正在猶豫要不要跟我說出真相,她在思考我是不是可以信任的人。
  最後她還是緩緩說出真相。
  「我……我應該怎麼跟你說……嗯……你知道獵霞祭是做什麼的嗎?」
  「抓人來餵鳥?」
  「我們會掠奪經過的城市,俘虜人跟搶劫物品,大家都嚷著霞族人好可怕,趕快把小孩帶回家藏起來,不然會被抓走當飼料!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
  「不,是最近的事。」
  「……好,你說得沒錯,是最近的事。我還知道最近會發生什麼事,蠢蛋最近有可能會把一個多話的男人的手咬斷。」
  「妳繼續說,我對妳說的話很感興趣,很樂意安安靜靜聽下去。」
  「剛才說到哪裡……該死的,對,最近我們擄人的事……你知道拿人去餵安庫魯的用意在哪裡嗎?不,你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沒有人會知道。」
  「一直以來拿祭品去供奉神靈都是為了得到神靈的祝福,不是嗎?雖然你們的祭品是人。」
  「才沒有這麼簡單,我是不知道別的神靈是怎麼回事,但安庫魯的祝福只會給予真正勇敢的人,只會給予能駕馭風乘著雲的戰士。我的烏嘟姆就是我英勇與力量的證明,每次成功的飛行才能得到一根羽毛。」
  「所以妳是飛行的行家也是勇敢的戰士。」
  「正是如此。我們飛到安庫魯的巢中偷牠們的蛋拿牠們的羽毛,然後再飛回神殿飛回伊卡恩卡,人們會為平安回來的戰士歡呼鼓舞。所有剛出生的孩子都可以拿到一顆安庫魯的蛋,孩子會跟小安庫魯一起生活一起成長,然後一起在天空飛翔一起狩獵。」
  「所以那個蠢蛋就是從小跟妳一起長大的鳥。」
  「別看牠這麼大隻,牠只比我小幾個月。我們總是形影不離,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狩獵一起飛翔,牠吃什麼我吃什麼,我做什麼他跟著做什麼,還曾有一段共住同一頂帳篷的日子,直到牠的翅膀還有屁股都塞不進帳篷為止。」
  「那我知道你們抓來的人是用來做什麼的了,你們拿抓來的人當誘餌,拿他們來吸引大鳥,而你們戰士才能安全地去偷蛋跟羽毛。」
  「原本是這樣沒錯,但不知道多久以前……我記得我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改變了獵霞祭,然後在我剛學會射箭的時候,就跟城市人簽訂合約,約定好不再起紛爭不再抓人什麼的。我們用豬或羊代替祭品,對安庫魯來說,人跟那些動物沒什麼區別。」
  「簽約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你才不知道。以你的角度來看是很好的對吧?我爸爸也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跟其他城市的人相處,畢竟有太多太多年輕的戰士因為獵霞祭而死了,安庫魯的數量也沒有以前這麼多,所以我爸爸才想要改變。」
  我們再度升起火堆,兩人一鳥圍在火邊。
  「但明明都簽好合約也都說好了,但那些人卻不把我們看在眼裡。」在火光照耀下的庫絲塔蓬頭垢面,就像個在小村子整天洗衣挑糞水的村姑,原本蒼白潔淨的肌膚早被泥巴與其他髒東西掩蓋。她抱著同樣骯髒的膝蓋說著,眼神低垂。
  「可能需要時間吧,畢竟你們又不是什麼朋友,跟你父親簽約的那些城市都是曾經與你們為敵,視你們為可怕殺人魔的人。」
  「時間?二十年不夠久嗎?你真以為我那個有遠見想改變的爸爸是這麼笨的人?我死去的母親還有那些叔叔阿姨,其他哥哥姐姐跟與我同輩的戰士,部落中的每個人……不能說每個人,大多數人原本都很支持我爸爸。除去原本就反對的人,那些本來信任我爸爸跟隨他一起到大城市,卻也一起受到冷落、排擠、鄙視、責難、辱罵甚至是傷害的人,到最後他們也反對我爸爸跟那張一無是處的合約。」
  庫絲塔眼中滿是怒火,甚至比眼前的火堆還要炙熱。
  「最後我爸爸在去年的獵霞祭被殺了,就在這個伊卡恩卡,就在這附近,他被一個同行的戰士殺了。那次的獵霞祭我也有參與,我親眼看著那個兇手舉起弓箭射穿我爸爸的頭顱,一箭射進後腦並從眼窩穿出,他的安庫魯下場也很淒慘,雖然我只看見滿是黑色黏稠血液的鳥籠,但聽說牠在斷氣之前比我爸爸多挨了二十幾箭。」
  蠢蛋像是察覺牠主人心情一般,主動朝庫絲塔臉上磨蹭,憤怒的谷尊才稍微歛下自己可怕的表情。
  「谷尊死了,而我當上了下一任谷尊。過程不必多說,我也不太想提。我當上谷尊後處死了當初殺死我爸爸的人,包括那些有參與或是有參與嫌疑的人,通通都被我拿去餵安庫魯,其他試圖反抗我的人也在我放開弓弦的那一刻安靜下來。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統整好我的族人,當然我的復仇還沒結束,還有那些自以為是的城市人,定居在房子裡的王八蛋……」
  我看她氣得咬牙切齒,嘴唇都咬出新鮮的血液,化作憤怒的淚水從下巴滴落至泥巴中。然後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不用她說下去我也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
  「我懂妳的心情。」
  「不,你不懂。」
  「……好吧,妳說得對。」
  「我不想再說任何一句話或是一個字,我飛這趟的原因就是要找我爸爸的屍體,對我來說這具屍體比救你的任何一位朋友還重要。」
  我看著庫絲塔把頭埋進蠢蛋的羽毛之中,我雖然想要幫她換藥膏,但我被那隻蠢蛋鳥用可怕的目光盯著,最後我放棄幫她換藥,反正一個晚上不換藥也沒差,頂多皮膚會皺巴巴的像菜乾而已。
當然,明天早上我跟她提起這件事時被她狠狠揍了一頓。



  「在這附近,就在這附近,我敢以風之名發誓就在這附近。」
  我看著太陽光照過樹冠一點一點散落在底下的樹根上,太陽不知不覺已經爬到頭頂上,而我也著急起來。
  「妳不會是記錯了吧?在我眼裡這些樹與其他地方的樹根本沒兩樣,我完全搞不懂妳是怎麼分辨方向的。」
  「我不可能記錯,就是這個地方在這片天空下,就是這些樹、泥土、香菇、石頭、山壁,離烏蘇卡河飛三分鐘的距離,就是在這裡就是這附近,你快點幫我找一找,沒找到就不帶你回去。」
  「這要怎麼找?搞不好早就被野獸吃下肚了,或是被妳那隻蠢蛋的同類叼回巢中餵小鳥。妳一定比我清楚一具血淋淋的新鮮屍體掉在這裡會發生什麼事。」
  「閉嘴!找就對了!我管你要趴在地上找還是要爬到樹上找,如果你想要救你的朋友,就是給我找就對了!」
  蠢蛋附和著庫絲塔激動的聲音也尖叫了一聲。
  「好,我找就是了,就連鳥都要使喚我……」
  又經過一段時間,我爬了幾棵樹、翻了幾叢灌木、挖了幾潭泥水,沒有發現任何人類的骨頭,倒是找到不少鮮豔的青蛙、嘶叫的蛇甚至是泥沼中的鱷魚,感覺任何一種都可以輕鬆取我性命。
  正當我又累又餓想回去看庫絲塔有沒有收穫時,就看見她已經升起火在火堆上烤著一隻不知名的動物,而一旁的蠢蛋也在享用血肉模糊的大餐。我嘆口氣想要繞過吃得滿嘴血的夕暮鳥時,看到牠羽毛之間有某種不該出現在牠身體上的東西。
  「庫絲塔,妳該過來看看妳的寶貝鳥。」
  「他吃東西都是這樣,不要大驚小怪。我可以分你一點我剛剛抓到的這頭肥滋滋的軟鱗鼠,但你要幫我看我背上的傷口,而且要好好地幫我換藥,說真的我的背快癢死了。」
  「不,不是的,這看起來很嚴重,我沒有在開玩笑。」
  「什麼東西?你老是覺得事情很嚴重,但通常都是你見識短淺。」
  「妳過來看就知道,我也很不想看到這樣的狀況,任何見識短淺的人都看得出來很不妙。」
  庫絲塔走了過來,她怡然自得的表情如我所想的崩壞了。
  「之前都藏在羽毛中,所以沒有看到。庫絲塔,這看起來是妳族人幹的好事。」
  庫絲塔盯著那埋沒在因凝固血跡而乾硬的羽毛中的斷箭,共有三處傷口,每個傷口都已經發炎蓄膿流出黏稠的白黃膿汁,一靠近便能聞到惡臭。
  「你治得好他嗎?」庫絲塔聲音微微顫抖。
  蠢蛋抬起頭看著自己的主人,滿是鮮血的鳥啄隨著擺動濺了幾滴血液到庫絲塔的臉上。
  「我……老實說我不確定,這樣的傷口很難處理,裡面外面都爛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你治得好他的吧?你治得好我就治得好他,對不對?」
  「庫絲塔……」
  「拜託你,治好他。」
  「但是這個真的──」
  「我拜託你了,讓他活下去,不管你要救幾個朋友我都救,我也不找屍體了你救好他就馬上飛回去,所以拜託你救救他!」庫絲塔歇斯底里地喊著。
  「這個傷就算我真的處理好短時間內也不能飛吧。」
  「拜託你,別讓蠢蛋死掉,別再讓任何人奪走我身邊的東西了。」
  我心中莫名的產生怒火,就算這個高傲的女人再怎麼謙卑態度再怎麼放軟再怎麼懇求,我還是感到生氣。
  「所以我身邊的人就可以被奪走也無所謂嗎?我的朋友現在已經要死了,被你們抓住的那些人都要死了,妳還想要我放棄拯救他們的念頭,說我愚蠢說我徒勞無功,現在呢?妳的寵物要死了而且沒有辦法救牠,妳說說看現在愚蠢的人是誰?」
  庫絲塔安靜下來,一手握緊拳頭另一手摸在蠢蛋身上,她吸了吸鼻子,深呼吸幾次。
  「你說得對,這都是我的報應。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當上谷尊,不該跟著我爸爸做那些事,根本就不該改變什麼。你看,就連安庫魯都要捨棄我,不再以風吹佛我,還要把風的使者從我身邊帶走,全部都是我活該。」
  「說這些一點意義都沒有。」
  庫絲塔沒有繼續回話,她低頭看著蠢蛋的傷口一句話也沒說。
  我也安靜下來,應該說我也被迫安靜下來,好不容易再次燃起的希望又再度被現實狠狠地撲滅,茵甯會因為我而死,因為我帶她去法翁的神祠而死,因為我在離開前想出的餿主意而死,因為我無謂的堅持而死。
  我不敢想像她母親會有何感想,還有她可憐的丈夫跟寶貴的酒館都會因為失去茵甯而大受打擊,然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原本應該要被當作祭品要去死的人應該是我,應該要是我才對。但我卻在這裡在裊無人煙的深谷下好端端地活著,厚顏無恥地呼吸著。
  我看著在火上烤到焦黑發出惡臭的鼠肉,腦中浮現出茵甯被鳥啃食的畫面,她痛苦地尖叫著並求助我,她嘶聲裂肺地哭喊著並責怪我,最後她沉默地像木偶被大鳥們扯動著,失去神色的雙眼緊緊盯著在一旁看著她的我。



  我把採來的馬齒莧壓碎磨爛放在大片芋葉上,而帶有細刺的絲路薊在壓碎的過程讓我的手並不好受。馬齒莧吃下肚可以消炎消腫,絲路薊敷在皮膚上則可以止血消毒。我把這些交代給庫絲塔,畢竟我真的不想靠近那隻鳥,就算牠現在虛弱了不少。
  我看著庫絲塔溫柔地把芋葉上的莧草泥放進蠢蛋的嘴裡,並翻開羽毛仔細地往傷口塗上薊草膏,她那肌肉線條明顯的雙手不可思議的做出細膩的動作,嘴邊對著大鳥喃喃細語。
  庫絲塔拍了拍滿手的草汁,頂著一張又紅又黑又綠,像畫布一般的臉走向我。
  「謝謝。」
  我看著她眨眨眼。
  「我們的話是有謝謝這個詞沒錯。」
  「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我勸妳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然會跟我一樣絕望。」
  「我知道。」庫絲塔抓了抓她鮮紅的頭髮說:「還有,你朋友的事我很對不起。」
  「其實也不是什麼朋友,我跟他們也才認識沒幾天而已。我不是想要撇清關係,就算我跟她素不相識我還是會難過,因為是我害她被你們抓的……別再說這些了,我剛剛去採草的時候還是沒有找到屍體或骨骸。」
  「你說被野獸咬走也是有可能,等一下我再去找找這附近的獸窟,苔熊跟花豹都有把食物藏在住處的習性。你可以暫時幫我照顧蠢蛋嗎?」
  「我不要,牠會咬我。」
  「被咬一下又不會怎樣。」
  「我不想被咬。」
  「還是你想幫我去翻苔熊的窩?但野生苔熊可不會像蠢蛋一樣手下留情,絕對會在五秒……不,三秒內把你撕得粉碎。」
  「我知道那是妳父親的屍體,但就讓他葬在這山谷中有何不可?這不是你們美麗的烏蘇卡嗎?我想他會很樂意死在這裡的。」
  「的確是這樣,我們本來就會把死人貢獻給烏蘇卡滋養整片峽谷,但我父親還留有重要的遺物在他身上,是谷尊代代相傳的聖物。我的目的是找到那個聖物。」
  「好吧……好吧。但妳要好好交代妳的鳥不要對我動手動腳,我很珍惜我的身體,尤其是從天上摔下來之後又變得更加珍惜。」
  「如果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都沒事的話,那你還要擔心什麼?給他咬一下絕對不會怎麼樣的。我小時候也有被他咬過,結果只是手指往上彎曲到手背,扳回來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沒事,照理說應該要粉身碎骨才對……好啦,妳快去,要不然太陽都要下山了,我相信妳可以在黑暗中獨自行動,但我不能,所以請妳快去快回。」
  庫絲塔盯著我一會兒說:「雖然我很不想這麼說,不過你放心吧,我會在天黑前回來的。」
  「還有……就是……妳知道的,就是說……如果有危險發生的話,妳別這麼盯著我,又不一定是我有危險,蠢蛋也有可能會遭遇危險,假如有那種狀況的話我該怎麼聯絡妳,該怎麼告訴你我們遭遇困難之類的。」
  「想辦法應付不會嗎?你是不是男人啊?」
  「如果跟妳族人比的話,我恐怕不是。」
  「真沒用,好吧,要不然……」庫絲塔想了一會兒,說:「大叫?」
  「妳聽得到嗎?」
  「你叫一次看看。」
  我吸足空氣鼓滿肺葉然後用力大吼一聲。
  「好難聽好吵,好險我去挖臭死人的苔熊窩的時候,不用聽到這麼不堪入耳的聲音。」庫絲塔摀著耳朵說:「沒腦袋的蛋殼都知道在樹林裡很難聽到聲音,聲音都被樹擋住了。」
  「那妳還讓我叫看看做什麼?」
  「好玩。」
  我朝她翻了翻白眼。
  庫絲塔嗤笑幾聲,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樣的表情,然後她取下一直背在背上的黑橡木弓遞向我,我拿著那光滑、美麗、結實又充滿香氣的弓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還有這個也給你,射箭總會了吧?不會比鬼吼鬼叫還難。」
  她從放箭矢的箭袋中拿出幾支有著特殊箭鏃的箭矢,然後放在我手中。箭鏃是一個空心管,看起來沒有任何殺傷力。
  「這是會在空中響的箭嗎?」
  「對,我們一般在山谷中都是用這個聯絡,通報意外或是危險什麼的。其實打從一開始就打算給你這個。」
  「既然有這打算就不要讓我在那鬼叫好嗎?」我嘆口氣把箭放好。「妳呢?這是妳唯一的武器不是嗎?」
  「你在擔心我嗎?」
  「……不,我想妳再多給我幾支箭好了,而且是那種可以殺死東西的箭,我比較需要。」
  「對,就是這麼一回事。」
  東西交代好之後庫絲塔便離開去尋找獸窟,在她離開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仍離那隻可怕的鳥有一段距離,雖然庫絲塔讓我照顧牠,但我真的不相信鳥可以聽得懂人說的話。庫絲塔在離開前蹲在蠢蛋面前,用手指著我悄聲跟牠說了幾句話。
  我鼓起勇氣靠近牠,手拿著準備好的藥草,蠢蛋蹲在地上看起來沒有任何不適,眼神依舊銳利,但動物都很擅長隱藏自己的痛處與不適,那種傷口那樣的感染程度絕對不可能沒事的。
  我仔細看著蠢蛋,看著活生生的夕暮鳥,我再度想起茵甯,如果她可以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到夕暮鳥一定會很瘋狂地在她的羊皮紙上記錄吧?現在的她一定很害怕,與一堆罪犯一起關在籠子裡等死……
  我已經沒辦法救她了,這隻鳥原本是拯救茵甯的希望。
  「好的蠢蛋,剛剛你主人有好好地跟你溝通,我這個人不會對你有害,我是來幫助你的,如果你聽得懂人話,那你一定可以很清楚我唯一的要求,別咬我。」
  「放心,我不會咬你。」
  「那就好……咦?」
  我看著剛才回我話的鳥,差點沒把手上的藥草通通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