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霞祭(七)
本章節 3666 字
更新於: 2023-09-29
「你怎麼可能毫髮無傷?為什麼?一點傷痕都沒有,比剛破殼的小鳥還健康……」
庫絲塔──就是這個現在正繞著我打轉,觀察我身體的谷尊──她身體恢復得很快,從醒來後到現在太陽到頭頂時,她已經可以忍耐痛楚起身走路,不過在那之前她又昏迷了一次。
我在她昏迷時多採了一點果實回來,有紅莓、椿果、沒見過的桃子還有山楂,都放在我用樹皮做成的粗製盤子中。她一臉嫌棄地吃著那些我辛苦採回來的果子。
我深怕她又昏迷過去,但至少她現在的意識都是很清楚的,除此之外,我檢查昨晚我幫她處理的傷口,傷口仍十分紅腫我想她現在應該又開始發燒。
「我也是,幾乎沒什麼摔傷,除了這又痛又該死的箭傷之外,我沒有傷到其他地方,骨頭都完好如初,也沒有哪裡變形,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你應該記得摔下來的事吧?」
「我不知道。」
「沒用的東西,什麼都不知道。」
我瞪了她一眼。
「我想吃肉,這些果子給老鼠吃也吃不飽。」她毫不在意地說著。
「妳自己想辦法。」
「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她拿起她的橡木弓說:「你在採果子的時候有沒有看到我的烏嘟姆?」
「沒有看到。妳拿著弓想要幹什麼?」
「我在自己想辦法。」
「妳想的辦法很好,只是後果妳要自行承擔,我不相信妳被穿洞的右手可以拉得動弓弦。到時候妳就會痛的要命然後跑來怪我。」
「我知道,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不得不說你處理傷口的手腕很高明,我相信我有辦法拉滿弓。況且我們若要在烏蘇卡底部前進,一定需要武器,我的弓才能保護我們的安全。我可不想指望那副弱雞樣子的你。」
「既然可以前進那最好,妳說的算。」
於是我們開始前進,庫絲塔在前方帶路,她起初是精神奕奕,沿路還邊搜索著獵物,接著她不再東張西望,眼神死沉沉地盯著前方,我查覺到她又開始冒汗時,便向她建議休息卻被拒絕。
我們繼續往前,途中遇上幾條藏在落葉堆中的蛇,如果沒有庫絲塔我想我會一腳踩上去,那些蛇會後悔被我們碰上,因為庫絲塔的刀子比牠們還兇狠。有時候我們得壓低身子,天上偶爾會有翅膀揮動的聲音。在如此蠻荒的叢林裡很容易迷失方向,往下看是盤根錯結的樹根,而抬頭會看到無數蛛網般的藤蔓,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地面,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分辨方向的。
庫絲塔的狀況愈來愈不好,顯然一直在發高燒的她沒辦法長時間活動,她的身體正想辦法對付爬上傷口的細菌。即便如此她還是繼續往前走,劈斷眼前的藤蔓。她大可以休息的,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拚命。應該要拚命的是我才對。
晚上時我們把先前抓到的蛇放在火堆上烤,我撕下一段褲管然後沾著在葉片上蒐集來的露水,將其敷在庫絲塔潮紅的額上,她急促地喘氣全身發燙。我檢查她的傷口並幫她更換草藥,傷口看起來有比較消腫,縫合的地方也逐漸黏合。
「明天妳就會好一點了。」
「我現在就很好,死不成。」
「所以妳終於發現我的好處了?」
庫絲塔粗魯地啃著蛇肉然後吐出滿地骨頭。
「嗯。」
「塭駱語中我記得有『謝謝』這個詞存在。」
「嗯。」
「好吧。」
「你跟我們不一樣,你老是想救人,而我們則是在殺人,我們註定要殺人。」
「我怎麼記得曾經有個和平條約什麼的……等等,妳把刀子放下好嗎?我又沒講到前任谷尊。」
「他就是因為那操他媽的爛條約而死的。」庫絲塔咬著牙說:「沒有那條約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和平,憑什麼要我們跟那些人簽只對他們有利的條約。」
「發生什麼事?」
「沒有發生什麼你管得著的事。」
「不關我的事我就不會被綁在妳身上,也不會跟妳一起摔下深谷。」
「如果我不帶著你,翁貝托就不讓我飛。你以為我想多帶一個人飛嗎?」
「妳是谷尊為什麼還是聽他的?」
「沒有舉行儀式就沒辦法飛,舉行儀式需要司祭,而翁貝托就是司祭。」
「我明白了。那妳知道他為什麼要取妳性命嗎?我就算了,他應該是因為我這雙眼睛才想殺了我,我可以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我不知道他對你們的神靈做了什麼,我只能說那個不是神靈也不是靈妖,是我沒見過的怪物。就是那個怪物把妳從空中射下來的。」
「我不知道,但我看他不爽很久了,所以我覺得是他搞的鬼。」
「這算哪門子的理由?算了,我看我繼續問妳也問不出所以然。」
「那就閉嘴。」
於是我們沉默地吃著烤得焦脆的蛇肉,直到火堆飄出一條火剛熄滅如絲帶一般的細煙為止。
「所以我們今天前進了多遠?要到了嗎?」
「遠的很,而且我們今天根本就沒有朝伊卡恩卡的方向走。」
「妳說什麼?那我們今天一天到底在走什麼!」我激動地喊著。
「我根本沒有說過我是往伊卡恩卡走,是你一直跟在我身後的。你以為我這趟飛行是沒有目的嗎?我有我必須完成的事。」
「妳說過要帶我回去的。」
「我說到就會做到,等我把我的事情做好之後就會帶你回去伊卡恩卡。」
「到時候我的朋友就被殺了!」
「我真的搞不懂你是聰明還是不聰明,你明明可以分辨各種草藥還能處理傷口,跟藥師一樣厲害。但這種用數手指就能數出來的數字你卻一直算不好,你看我這裡有七根手指,這代表著回到伊卡恩卡需要花費的天數……而現在呢,你看我有幾根手指,一……二……兩根對吧?這代表著距離獵霞祭開始的天數,也就是你朋友的死期!」
「但是──」
「沒有但是!不管腿有多長走得多快都趕不上!你要走你自己走,我有我的事要做。你找到烏蘇卡河──谷底唯一的一條河──然後一直往西走就能回到伊卡恩卡,前提是你不會在路上死掉。」
「我不是不會算術,我也知道趕不上,但我寧願多做些什麼再來接受失敗,至少我不是什麼都沒做……茵甯跟凱佩吉,雖然才剛認識不久,但都還是很好的人,茵甯的夢想跟願望更是偉大……如果你們沒有傷害我們沒有綁架我們,那我的朋友也不會死。」
「怎麼?怪我們嗎?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方式,你們可以過自己的我們就不行嗎?到底為什麼要遷就於你們?就因為死幾個人嗎?我告訴你死在我們手上的人讓安庫魯吃掉的人,都還沒有那些拿著劍騎著馬全身穿盔甲的人殺得多,你們自己可以互相打來打去,卻不准我們動手?」
「我不懂妳說的歪理,別把紛爭合理化好嗎?不要這麼草菅人命。我不只怪霞族,我也怪審酒會怪我自己……茵甯絕對是因為我才死的。如果沒有我跟她說那些話,如果我沒有給她機會,她也不會跟著我到衝突現場。」
「聽起來真可憐,但我不會同情你。」
「我也不需要妳的同情,我需要的就是在時間之內趕回去救他們。不過妳同樣也沒辦法滿足我的需要。」
「煩死了!如果救我一命的代價是必須整天聽你碎碎念著要救你朋友的話,那還不如讓我死了算!」
「妳剛剛說找到一條河然後往西走對吧?我現在就走,往我要去的地方走。」
「傻子,你會死的。」
「我寧願去死也不想再待在這。」
「好啊!去啊!偉大的風救了你一命,你卻不珍惜,那就如你所願地去死一死好。至少等你被野獸吃下肚變成糞便埋進土裡時,還能回報烏蘇卡救你一命的恩情。」
我拾起腳邊的樹枝纏上來自飛行套裝的一塊布──老實說這塊破布已經不能稱之為套裝──將其抹上蛇皮上的油脂,製作出一支簡單的火把,一支絕對沒辦法燃燒一整晚的火把。
我只是想離開然後盡可能地趕路,讓我自己好像有努力去彌補的假象,讓自己的罪惡感化減至最少。當我離開溫暖明亮的火堆踏入幽暗陰森的叢林時,我已經是放棄的狀態,我痛恨自己有如此的想法但我深知自己沒有能力去拯救他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離開庫絲塔,跟在她身邊才有辦法活命。我握著火把的手在顫抖,身體暴露在又濕又黏的空氣中,恐懼著身邊的叫聲鳴聲還有無數竄動的黑影。我不確定這個方向能找到烏蘇卡河,但我還是一昧地向前走。
「原來如此,死亡是重新開始的一部份……很有趣……道格你怎麼看?」
藞比墨蘭的話在此刻衝入我的腦門讓我一陣暈眩。
「這代表著我們的研究有一大進展……怎麼了?你又在擔心什麼嗎?」
清晰地如同她就在我耳邊低語。
「你高興一點,這不是我們夢寐以求的成果嗎?這都是為了那些沒有信仰或是失去信仰的人……對,我知道……我不會有事的。」
我低下頭跪在樹根之間的爛泥中,劇烈的頭痛伴隨著藞比墨蘭過去的話語一併出現,我丟下了火把讓唯一的光源沉浸至泥水之中,周圍濕潤的落葉試圖撲滅正在頑強抵抗的微弱火光,如同我在抗拒著這前所未有的頭疼一樣,不過只有我撐了下來。
我一次回憶起更多有關藞比墨蘭的事,不再是隻言片語,這次我彷彿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當時的景緻,我身處各種玻璃容器及陶罐之中,而她就在我身邊,輕觸著我對我訴說。
回過神來,我已然被叢林的黑暗吞噬,黑的連我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我靠在充滿藤蔓的樹幹上,等待瞳孔適應周圍的黑暗,突然身邊的窸窣聲還有風聲變得更加明顯,沒有火把與光明的保護,潛伏於黑暗中的危險得以慢慢靠近我。
當寧靜來臨時,那是一種時間與萬物皆靜止的感覺,彷彿連自己跳動的心臟和起伏的肺葉都停下工作。我才能聽見這細微至極的聲音,在風中在空氣中,此時此刻。
那一剎那的時間不過是半個心音的長度,在下一聲心跳聲打破寧靜之時,聲音便消失在風中消失在空氣之中。我張望著四周,在陰影中所有一切都只是模糊的形狀,雖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那個巨大的影子絕對來者不善。
那個影子在我正前方,傳來微弱且不平穩的呼吸聲,它經過樹幹時撞落不少本來就該落下的黃葉,它在前進的同時踩斷不少地上的突起的樹根,我不知道它的身形有多麼巨大,但絕對不小。
它直直地朝我走來,而我這才想起來庫絲塔有說過,我們在夕暮鳥的巢穴範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