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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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林暻澄出生於醫生世家,家境富裕。

不過他跟家裡的關係並不好,問題的源頭出自於他的父母,還有一個異常優秀的哥哥。

在嚴格的環境下長大,林暻澄的童年以及家庭生活沒能獲得多少的愛。

並不是因為林暻澄表現得不好,他在課業上每年幾乎都拿第一,還順應父母的意思考上醫學院。

可是如果沒有才能的話,人的努力是有天花板的。

林暻澄的哥哥在學業上可以用「鬼才」兩個字來形容,輕鬆拿第一,代表學校、代表國家出去比賽,家中掛滿了獎盃跟獎牌,大學理所當然的考入第一學府的醫學系。

然而,林暻澄只考上了普通私立大學的醫學系。

長期被比較、被父母忽視的林暻澄養成了凡事吞忍的個性,像是堅強,實質上內心脆弱不堪。他下意識地佯裝起表面,把情緒隱藏到內心,忽視心底的孤寂以及所欠缺的愛。

林暻澄以為只要不去看就沒事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他那狼狽不堪的樣貌,可是有一天,系上的一名男同學居然輕易拆穿了他的面具——

「你如果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用勉強笑吧?」

如果有人能夠看穿自己拚命偽裝起來的模樣,那無疑是一件能給予慰藉的事情吧?

然而,這對林暻澄卻是另一件晴天霹靂的事。

因為那一直壓抑的情感居然在一瞬被點燃,當這股悸動不受控制地滋長時,等於他被迫承認了自己喜歡男生的事實。

林暻澄其實早就意識到自己的性向了,只是他知道他不能擁有這份愛,所以選擇視若無睹。

當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情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被暴露時,林暻澄可以說是被用轟地趕出了家裡。

父親激動地咆哮,母親大聲哭泣著抱住父親,哥哥在一旁冷眼旁觀,場面一片混亂。

「我沒你這種兒子!滾出家裡!給我滾出去——」

在那之後,林暻澄跟家裡斷了聯繫,學校也休學了。

畢竟,醫學系本來就不是他所嚮往的,只不過是被冠上「家人期許」四個字,林暻澄才願意去努力爭取。

林暻澄總是被「家人」這兩個字給束縛,失去判斷能力。

對於林暻澄而言,從呱呱墜地到長大成人,一直在身邊的家人無疑是特別的存在,好似無論他們做了什麼都是出於好意,可以被原諒。

這就像是個隱形的枷鎖,林暻澄並沒有意識自己到淺意識當中存有這樣的思想,自然也無從發現其中矛盾之處。

所以,當他找了份工作,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時,一則簡訊就能把一切打回原形——

「暻澄,爸媽想去看看你。」

幾年來總是無音無訊,當他以為自己真的被拋棄時,林暻澄瞠著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手機螢幕。

與此同時,不可否認的,光是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備感喜悅。

那天林暻澄窩在床旁,抱著手機低聲哭泣著。

後來,他們相約在百貨公司地下室、在林暻澄工作地點旁的另一間高級西式餐廳。

然而,約定好見面的日子,林暻澄卻遲遲沒等到人。

收到訊息時有多麽喜悅,此刻就有多麽落寞。

林暻澄傳出的訊息停留在「我在外面等,不急」,他沒有催促、更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盯著毫無消息的訊息欄。

這件事就這麽過了,那時的林暻澄正忙著帶新人,所以也無暇顧及此事。

只不過,夜深時仍難免會想到而已。

日子照樣過了幾天,便迎來了那場歡迎新人的員工聚餐,林暻澄例行性的跟店經理在各桌寒暄,結束之後,他回到座位上看著酒杯裡水波蕩漾的黃湯,突然仰頭一飲而盡。

「喔——暻澄好欸!」店經理見狀,興致高昂又替空蕩的酒杯添滿了酒。

由於林暻澄在職場上是很認真負責、屬於比較要求高又嚴肅的類型,大家難得看到他這個樣子,覺得新鮮,氣氛高漲之後林暻澄的酒杯就沒空過了。

幾杯黃湯下肚,林暻澄開始覺得暈乎乎的,正當他要打開手機確認時間打算離開時,恰巧有通來電。

林暻澄按下接通鍵,迷迷糊糊地應了聲,結果一聽便猛然起身,奔出店外講電話。

「爸,您怎麼打電話來⋯⋯」林暻澄酒醒了大半,神色慌張,他來回張望,最後選擇到店外一條狹窄的巷弄內通話。

「我跟你媽好不容易想去看看你,結果你那是什麼樣子?」

林暻澄不明所以,因為他那天確實沒有等到爸媽,更不用說見到面了。

「你怎麼不說你是在做人家的服務生?

「灑出一點茶就樣跟人家低聲下氣?你還要幫你同事擦屁股?

「做服務生就算了,連服務生都做不好的人跟廢物有什麼兩樣?」

林暻澄這才意會過來——他們那天並不是沒有來有來赴約,而是來了看到自己在外場做服務生的樣子之後,選擇避不見面。

他怎麼會因喜悅沖昏頭,忘記父母的要求有多高了?

林暻澄下意識地想替那位同事解釋,「爸⋯⋯因為那名員工是新進來的,我是前輩,由我負責帶他的,並不是每次⋯⋯」

「所以呢?你這幾年都在做這種沒用的事?

「這麼做對你的人生有什麼意義?你帶那些人以後,他就能從垃圾變成黃金?」

「不是,新人都需要一點時間⋯⋯」

在開始學新的事物時,誰能夠一來就上手?林暻澄也經歷過那種時光,當他從醫學系退學以後,來到從未接觸過的餐飲服務業,也是花了一點時間熟悉。

不知道為什麼,林暻澄不希望自己的同事被說成這副模樣,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那名新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現在是怎樣?你在幫一個陌生人說話嗎?

「我們做父母的人在你心中都比不上一個沒用的陌生人嗎!」

然而,當林暻澄脫口後,在家裡點點滴滴的時光猛地像海嘯般鋪天蓋地而來。

因為他只是不去看那段記憶,不去面對被轟出家裡的那天,並不是忘記。

⋯⋯怎麼可能忘得了?

一直以來,林暻澄根本不需要解釋,更不能反駁,因為父母從來都不會聽進他說的任何話,這麼做只會招來更多的謾罵以及怒火。

他的唇張張闔闔,最後抿住了嘴,把話都硬生生地給吞回去,任由電話裡激昂地咆哮狠狠撞入耳膜。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廢物?

「你要那種沒未來的服務生到什麼時候?領那種薪水還要如此低聲下氣,我們一家在餐廳看到你都覺得丟人!

「我到底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同性戀的兒子?啊?講話啊?」

林暻澄垂下腦袋,另一隻空閒的手不自覺攥緊了拳頭。

其實在被趕出家裡以後,他沒有流過任何一滴眼淚。

林暻澄選擇對胸口隱隱發疼的地方視而不見,也確實靠忙碌度過了那些日子,可當被迫直面那心中好不容易壓抑住的痛楚、當那份苦楚無預警而再度被喚起時,便像是脫韁野馬難以遏止。

痛苦從胸口如藤蔓蔓延纏繞至全身,令人窒息。

「爸⋯⋯」林暻澄試圖按耐住內心瀕臨崩潰的情緒,像以前一樣低頭道歉,「對不起,我⋯⋯」

「不要叫我爸!」

林暻澄話都沒能說完,電話另一頭父親的怒吼直接打斷了他。

「我真後悔當初沒把你射在牆上,只生你哥就好了!

「你不用再回來了,我寧願當作從沒有你這個兒子。」

「喀——」

「嘟⋯⋯嘟⋯⋯嘟⋯⋯」

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林暻澄怔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他遲遲沒放下手機,耳邊迴盪著電話掛斷以後的蕭條嘟嘟聲,還有,父親最後的幾句話。

視野漸漸變得一片模糊,突然,一顆斗大的水珠掉落,在眼前的柏油路面上應聲碎裂。

滿溢而出的情緒隨著奪眶而出的溫熱淚水不斷潰堤,林暻澄再也無法裝作若無其事。

如果不愛我,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

生下來才發現我這麼不值得被愛的話,就當作我不存在,像那天一樣轟出家裡不就好了嗎?

這樣不就好了嗎?

到底為什麼,又要聯繫我,然後再一次把我拋棄呢⋯⋯

「嗚⋯⋯」

林暻澄握著手機的手無力地墜落到大腿旁,另一隻手胡則亂地抹著不受控制的淚水,肩膀不能自已地發顫著。

當然,更不用說有任何餘力顧及周遭的事物,不論是朝他靠近的腳步聲,又或是店門被打開、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走出餐廳的聲響。

在林暻澄注意到這些之前,一股拉力倏地從後腦勺延伸——他被一個人摟入懷裡,對方的手掌輕壓住後腦勺,林暻澄的頭就這麽靠到了對方的胸膛上。

「你幹什——」林暻澄嚇了一大跳,反射性地就要推開對方。

「啟揚?」

聽到店經理的聲音,林暻澄渾身一震,眼角餘光映入了人群,這才回過神,注意到原本在店內聚餐的員工們已經走出店門,正七嘴八舌地聊著天。

「你怎麼在這⋯⋯那誰啊?」經理朝狹窄的巷弄探頭,依稀看到兩個身影,狐疑地問,「暻澄嗎?怎麼剛剛就出來了?」

林暻澄自覺自己現在一定非常狼狽,毫無疑問的,他並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如此可悲的模樣。

然而,當他非常緊張,就在即將要被人看到這丟臉的一面時——

身前的人馬上往旁邊跨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擋在林暻澄跟人群之間。

「啊⋯⋯因為暻澄哥喝太多了,他不太舒服。」陳啟揚回過頭,神色自若地回應道。

那隻撫在林暻澄後腦勺的手,帶著安撫的意味輕輕地拍了幾下。

林暻澄整個人幾乎是埋在陳啟揚的懷裡,對方的身軀像是絲綢般柔軟地包圍著他。

「喔?那他還好嗎?」店經理面露擔憂、關心地問,跨步就想要看看林暻澄的狀況,「暻澄就是愛逞強,剛剛灌酒灌猛了也不說,我來看看他⋯⋯」

不過,當店經理一往前跨步時,陳啟揚馬上把懷裡的人摟得更緊,以一個不會讓店經理看到的角度回應道:「沒事的,經理,我等等會送他回去,你們先走吧。」

可能是沒想到被拒絕,店經理先是愣了愣,隨後才爽朗地笑道:「喔!新進的新人真可靠啊!不枉費當初是暻澄給你個機會呢!」

陳啟揚沒有說話,只是笑笑,以頷首作為回應。

「好好照顧他啊,新人。」

語畢,店經理就轉身離去。大批員工看領頭羊離開了,便跟在後方沒再逗留。

陳啟揚側著身子,揮著另一隻空閒的手,一如往常地面帶笑容跟同事們說再見,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林暻澄僵在原地,維持著這令人彆扭的姿勢。

然而,直到同事都離開了,陳啟揚那隻摟住林暻澄的手卻遲遲沒有鬆開,力道不疼,卻又有點用力。

林暻澄的頭緊貼在陳啟揚的胸膛前,耳畔迴盪的不再是父親的話語,而是從陳啟揚胸前傳來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每一下既沈穩又紮實,莫名的讓人⋯⋯心安。

林暻澄垂著紅腫的眼眸,不再掙扎,靜靜地依偎在陳啟揚的懷裡。

怦怦⋯⋯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