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重要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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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不知道是卡蒂覺得累了,還是又另有所圖,在開始下個話題之前,她忽然問起二人要不要喝點什麼。

  「那就勞煩了。」埃琳娜沒有多想,確實是因為一直都在說話而有點口渴。

  對於埃琳娜的不假思索,向陽雖然有點詫異,但什麼都沒有說。

  卡蒂似乎早就知道會得到同意,或許根本沒在意過兩人的意願,在埃琳娜回應的同時她已經從紫絨布底下取出三隻杯子,「要水,還是來點酒?」

  「呀……水好了。」埃琳娜不知道為何會突然出於酒的選項。

  基於杯子有三隻,向陽知道自己也被算在內了,便唯有跟著表態只需要清水就好。

  「真是遺憾,來點酒不是會聊得更愉快嗎?」卡蒂再度從紫絨布底下拿出一瓶礦泉水,並先給客人倒起來,「嗯?妳好奇我在哪裡拿出來的?這裡地方小啊,把冰櫃充當桌子來用,剛剛好。」

  埃琳娜知道是自己的表情或者視線被對方注意到了,「幸好我沒有像孩子踢腳的習慣,還想說腳放不進桌子下感覺有點擠。」

  「那還請妳腳下留情。」給三隻杯都注滿水後,看見二人不動,卡蒂也就率先喝起來,就差在沒說出「還怕我下毒喔」的話。

  不過大概是出於一點報復,往好的方面說就是戲弄,看見二人動手的一刻,卡蒂便立即開口:「那麼第二輪問答,依然是從埃琳娜開始,妳怎麼看待那個『黃金法』?」

  埃琳娜的杯子險些從手中滑落,並不是因為突然被指名,而是聽到「黃金法」這三個字。

  雖然從之前的狀況令埃琳娜知道卡蒂應該掌握了他們與「安樂計劃」有關,但如此直問實在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了?」卡蒂顯然注意到埃琳娜的為難,「畢竟妳之前說生命誠可貴,不應該自殺,那麼妳一定對安樂死合法化這件事有很多意見吧?」

  埃琳娜還是喝了一口水,藉著這樣取回冷靜,「所以妳想問的是對安樂死的看法嗎?」

  「都可以,這邊也開放罵政黨或者政府喔?不過妳應該知道艾雅是公務員?就算不小心罵到她我也不會打小報告就是了。」

  「不,那還是算了吧。」埃琳娜誠實地說,她雖然並非政治冷感,畢竟都被迫投身於戰爭中了,就只是算上求學與融入當地社會的時間,她認為自己目前未有什麼資格能高談闊論。

  對於這樣的埃琳娜,卡蒂只是一如既往以耐人尋味的目光注視著,等待對方給出回答。

  此時埃琳娜不禁偷偷瞄向身旁的向陽,不過在這樣的小房間內,二人又是肩並肩而坐,即使是這樣的小動作,依然會容易惹起別人注意。

  因此向陽並非刻意,而是察覺到旁邊的動靜,便在自然反應下轉過頭來,二人的目光就這樣對上,被發現了的埃琳娜則是立即重新望向前方,這樣的舉動反而顯得尷尬。

  「那個……」向陽選擇當主動的那一方,「不用在意我,請儘管說。」

  埃琳娜很想大罵一聲笨蛋,即使卡蒂以某種方式知道二人背後的關係,仍是應該避免直接說出有可能叫人聯想到他們與「安樂計劃」相關的事,她當然不知道在向陽心裡認定對方本身就知道內情了。

  「不是在意你,只是剛好脖子有點僵硬,動一下而已。」埃琳娜看到卡蒂在那邊偷笑,自知這樣的補救完全沒用,「要我談關於安樂死的看法是吧?基本上很簡單,可以一句說完,那就是不能一概而論。」

  埃琳娜這番話不只出乎向陽的意料,甚至連卡蒂都難掩些許錯愕,面對二人這樣的反應,埃琳娜也只能哭笑不得。

  「你們是不是把我當成那種喜歡站在道德高地的人啊?」埃琳娜當然只是開個小玩笑,並不是真的想說反對安樂死的都是道德魔人,「卡蒂,艾雅有跟妳說過我以前的事嗎?」

  「沒有,她只是跟我說有一個重要的好朋友有煩惱,希望我幫忙占卜一下,所以呢?」卡蒂並不像在裝傻,大概也沒必要。

  「我曾經因為接受工兵訓練的緣故去了瑞士。」埃琳娜一邊說一邊思考要怎樣說才能避免直接說出「安樂局」的事,「然後瑞士是世界上第一個把安樂死合法化,亦是現今少數允許安樂死的國家,僅是因為這樣的背景,就有人以為我很懂安樂死。」

  埃琳娜並非在編故事,而是她的實際經歷。軍方給她安排輕鬆的政府職位非虛,而「安樂局」確實符合條件,但要說輕鬆職位的話,肯定還有不同的選擇,最終被安排落腳於「安樂局」,無法否定當中有這樣的考量。

  「所以妳想說其實既不懂又沒想法?」卡蒂從埃琳娜的態度知道對方想要表達的並非這個意思,不過她還是很配合地這樣問。

  「不,因為我不瞭解,所以會想要去瞭解。」埃琳娜把「職責關係」藏了起來,「不能一概而論,我承認確實有它的存在價值,正如我之前的回答,奮鬥至最後那一刻來臨前,而那一刻有商榷的餘地。」

  「原來如此,有商榷的餘地,聽起來感覺真是無敵呢。」卡蒂依然不作表態,「順帶一問,有沒有什麼例子?」

  「基本上就是醫療層面的判斷吧?」埃琳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好的例子。

  「亦即是說已經到了無法逆轉,只剩下痛苦的疾病?」卡蒂卻是繼續深入追問。

  「嗯……」

  「所以不考慮心理因素嗎?」

  「這……」

  「確實,生理層面的話,比較容易有明確的標準,藥石無靈,對吧?」卡蒂眨著雙眼,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可心理層面的傷痛,別人就無法知道了,自然也沒有一個判斷的標準,可是對一個人來說,妳覺得心痛會不會比疾病更可怕,叫人更難受,更想要一個結束?」

  埃琳娜無法回答。

  「而且也不是沒有其他說法,像是人權派也會提出的觀點,每個人都有權選擇何時和如何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一種為人的尊嚴。」卡蒂繼續侃侃而談,「不能一概而論真的是很好用的說法,因人而異,不是嗎?說不定有人會因為擁有了『隨時可以去死』的選擇,反而有勇氣或者餘裕去面對當前的困境,不是一直想著只能去死,而是反正最後不過是死,現在再努力一下也不會怎樣。」

  旁邊的向陽臉色一沉。

  「妳怎麼看呢,埃琳娜?還是說,就連這一個層面,其實都已經包含在『最後一刻來臨之前』?」

  「不,我沒有想得這麼深入。」埃琳娜選擇誠實,即使卡蒂像是給她下台階。

  不,現在不需要什麼下不下台階,當前並非在爭論,也不是要輸贏,就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

  「卡蒂,妳是有什麼想跟我說嗎?」埃琳娜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只能直接問出來。

  「不不不,忘了我們開始的前提?」卡蒂露出看似柔和的微笑,「我只是覺得這個話題很有趣,能夠聊的機會不多,畢竟兩位與『死亡』纏繞在一起,想必有一番特別的領會。」

  「那我這樣的回應算是讓妳失望了嗎?」埃琳娜想知道卡蒂的情感,她實在不懂。

  「失望的前提是有所期待,而我由始至終不過是想聽聽妳的想法,這樣不行嗎?」

  「也不是……」埃琳娜有點疲累地吁了一口氣,「抱歉,我想我沒什麼能補充的了。」

  「不用抱歉,就說了只是想聽聽你們的想法而已。」卡蒂有點想擁抱一下眼前低落的少女,但礙於二人之間有張以冰櫃充當的桌子,實在是沒有辦法只能放棄,「不過我覺得妳還有能說的。」

  「不,關於安樂死……」

  「哎呀,我的提問應該是『黃金法』才對。」

  卡蒂此刻所露出的壞心眼笑容,令埃琳娜意識到對方並非真的什麼都沒所謂,心底裡其實期待著某些內容,否則沒理由要再次強調那個主題。

  「『黃金法』嗎……」埃琳娜輕嚷著苦思,然後意識到某個可能性,「妳想我說的並非是安樂死,而是虛假的命題嗎?」

  「虛假的命題?怎麼說?」卡蒂的反應叫人看不出她是真的意外,還是裝傻。

  不過埃琳娜懶得理會了,她知道憑自己是看不穿眼前這個人的,甚至對方表露的部份也分不出真偽,她該做的就只有率性一點,「雖然安樂死在這裡合法化了,但會執行的可能性近乎零。」

  「喔喔,原來是這個意思。」卡蒂看起來等待的就是這個,「確實呢,對於本地人來說,那就是個裝飾。」

  向陽雖然知道卡蒂是在問埃琳娜,但實在禁不住搭話:「是因為申請人必須是非烏克蘭國籍嗎?」

  「沒錯,在這個大前提底下,某程度上可以說與我們無關。真是的,這不是叫我就算想來個寧靜的死亡都沒有辦法了嗎?」

  「誒?」埃琳娜不禁發出錯愕的聲音,「卡蒂妳……」

  「哎唷,等一下……」卡蒂卻不是面向二人,而是望向旁邊,然後嘴巴動了一會沒發出任何聲音,最後才重新望向埃琳娜,「沒有啦,就算有動機和理由,還遠遠不是執行的時候。」

  「也就是說確切有這樣的想法嗎……」

  「妳應該也有過的吧?痛苦得想死的時候。」卡蒂露出似是開玩笑的笑容,「之前也有談到,想要透過死亡來解決問題有時也會叫人產生勇氣,應該沒有一樣東西是只有負面意義的吧。」

  不論是埃琳娜還是向陽,都注意到卡蒂刻意用上「應該」來表示有所保留。

  「先別談我的事了,畢竟怎樣都好,我還沒孤單到可以一走了之,倒是埃琳娜,妳還有什麼要說嗎?」

  埃琳娜再遲鈍也察覺得到這是卡蒂相當感興趣的話題,即使她自己覺得接下來要談的話會叫她感到不舒服,不過為了通過對方的考驗,只能硬著頭皮說:「即使法案只容許外國人申請,但始終是合法化了,這說不定能成為某些人的曙光。」

  即使埃琳娜抱持積極反對自我了斷的思想,但她無法否定自己經歷過太多會動搖這種思想的事——其實也可以說正是那些事塑造出這種思想。

  世界上最異常、最反人類的地方,那就是戰場。

  那個地方彷彿注釋著四肢健全才是異常,埃琳娜運氣很好,又或者說被同袍保護得很好,現在才能夠用自己的雙腳走路,用自己的雙手捧起水杯。

  可是,有太多人沒有辦法再做這麼簡單、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埃琳娜想當然看過很多英勇的戰士,即使受了傷,只要還能動,還能拚一口氣,包紮一下便再次挺起武器上前,不論面對怎樣的痛楚,或是已經失去了再也取不回來的事物,他們仍然堅強向前。

  同一時間,也看到無數失去手腳、眼睛、鼻子或者耳朵的人,他們全身散發出來的不只是當前的悲痛,還有想到自己得面對的那個未來。

  能不能給我一個痛快——來自地獄的呢喃。

  想當然埃琳娜不可能做過,她只不過是被強行推上戰場的工兵,甚至連一般士兵的素養都沒有,更沒有相關醫療知識可以判斷,所以她只能從旁邊看著那一切。

  埃琳娜有聽過從背後響起,來自同袍的槍聲,她不敢看。

  那半年埃琳娜經歷過無數那樣的場面。

  戰爭好不容易結束了,沒在那場戰爭中成為烈士的人回家了,只是即使成功守護了家園,保住了自己的歸處,可對大多數人來說,已經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

  對於那些得面對永遠失去一部份身體的人來說,對於那些並非在一時,而是在以後一生都得面對那種不知為何要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殘酷,在甘願為國為家犧牲的英勇背後,知道等待自己的不是榮譽而是無力的時候,他們希望有更多選擇。

  「瓦爾哈拉法案」中的瓦爾哈拉,便是取意自北歐神話的英靈殿,既是為了死去的烈士,亦是為了仍然在生的人募集復興資金,說不定,也是寓意現在的一步,是為了讓未來更多需要的人能夠前往樂土。

  「爸爸他……心底裡會想這些事嗎?」埃琳娜心中忽然冒起這個念頭。

  埃琳娜的繼父雖然存活,但失去了半條腿,她兩母女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二話不說就一起趕往對方身邊。

  迎接埃琳娜的是充滿活力的笑容,她得承認,要不是繼父的樂天,自己說不定無法對抗那個惡夢來到今日。

  自己或許會成為那些叫人能夠諒解為何變得頹喪的一份子——埃琳娜在心中如此感慨。

  埃琳娜自知自己十分幸運,繼父視她為親女兒,和母親也十分恩愛,她們母女順利融入到新生活中,繼父肯定功不可沒。

  只是在那陽光背後,埃琳娜偶爾也會懷疑,畢竟她在戰場上見識過太多,無論多堅強的人都有脆弱一面,會不會因為是在她們母女面前,繼父才會那樣開朗,實際上只是強顏歡笑,一樣有著下半輩子無法用自己雙腳走路而悲泣的陰暗面。

  「也就是說,讓外國人來當先例,循序漸進以減輕反對聲浪?」卡蒂以非常簡單的方式總結了埃琳娜的意思。

  「嗯,當然也可能只是真的做個樣子,利用完後就丟著不管,誰知道那些上位者到底在想什麼呢。」埃琳娜收拾心中的思緒,重新集中精神於眼前的事情上。

  「哎,感覺說下去會越扯越遠,萬年的貪污問題會聊到明天,那就這樣打住吧。」卡蒂其實注意到埃琳娜剛剛的異樣,但她選擇什麼都不說,而是望向鐵青著臉的向陽:「那麼你呢?你又是怎樣想?」

  「是同一個問題嗎?」向陽有些許緊張。

  「沒錯,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只是想說之前妳分別向我和埃琳娜問了截然相反的問題……」

  「光是一個問題就當作前例,似乎有點過於先入為主了呢。」卡蒂提出相當客觀的說法。

  「確實。」向陽應了一聲,稍作停頓想了想,「只是我覺得可以說的幾乎被妳們說完了。」

  「真的?」

  「至少我不想從社會層面去探討,站在一個群體的角度,容許或協助他人自殺都是對社會的危害,接著延伸下去,就是個體利益與群體利益的問題,那麼就要以數量來衡量生命嗎?這樣的話,比起安樂死,去談種族、罕有疾病、弱勢社群甚至到貧窮,這些都來得比較緊急吧。」

  「哦?這不是很有趣的觀點嗎?你嘗試分了先後順序,這算不算要漠視那些生不如死,尋求解脫的想法,因為他們屬於更少數。」

  「所以才說不想討論……」向陽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感覺到了左腳掌被人輕輕碰了一下,他還沒笨得沒理解到這是埃琳娜刻意的,意思大概是提醒他目前卡蒂看起來很感興趣。

  不過在向陽遲疑著是否要補救時,卡蒂則是乾脆地說了聲「好吧」放棄了,「那稍微換個問題,假如你接受安樂死的話,那麼你覺得自己處於什麼狀況下,會選擇走到那一步?」

  向陽倒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因為聽到他之前回答「死亡是解脫」才延伸過來,還是以某種方式看穿他的內心。

  向陽已經向埃琳娜坦白,自己為何對不過第二次見面的女生說出那些,他很清楚當中有著不少偶然的成分,像是對方先說出了驚人的過去叫他不說些什麼會不好意思,又或者已經鬱抑在心中太久很想宣洩出來,也可能是正因為對方是陌生人反而容易說話。

  不論如何,雖然向陽面臨的狀況沒有改善,但他的內心確實舒服了些許,因此這一刻似乎沒有理由要說出自己的複雜狀況。

  當然,考慮到二人是來這裡占卜,尋求之後的去向,或者應該交代清楚自己的狀況吧,但要是對方真材實料——現在看起來似乎真有點奇妙,就應該反過來即使沒說清楚,還是能給出有用的方向。

  畢竟向陽現在尋求的並非偵探,能夠依據他的狀況順從邏輯去找出解決方案,他需要的是「靈感」。

  最終向陽決定跳過背景,以最直截了當的方式來回答卡蒂的問題:「嘗試到最後,真的別無他法的時候。」

  「嗯,相當明確呢。」卡蒂依舊是那個樣子,「不禁叫我想像是不是已經遇到並且下好決定了。」

  傳來一聲喝水的咕嚕聲。

  卡蒂彷彿沒聽到那特別明顯的聲音,只是繼續輕碰著指頭,「我想提問差不多了,該來最後一問,這次有人要自告奮勇嗎?」

  「我先吧。」埃琳娜沒有猶豫就開口,畢竟剛剛卡蒂那番漫不經意的話說不定對向陽造成震撼,「輪流來剛剛好。」

  「看來妳跟他一樣喜歡規律呢。」卡蒂笑了笑,「那麼我問了,做人不能貪心,假如現在在妳眼前的是一頭惡魔,牠能實現妳心中一個願望,可是同一時間,妳的其他煩惱則會以惡劣的方式變成現實,那麼妳想要許什麼願?」

  「沒有不與惡魔交易的選擇嗎?」埃琳娜立即想到的是拒絕。

  「誒?為什麼?」

  「因為聽起來失去的會比獲得更多。」埃琳娜誠實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而非因為對方是惡魔,變成天使或者神燈精靈都不會有所改變。

  「妳是有很多想實現的願望,還是有太多煩惱啊?」卡蒂這次是開懷地笑了,應該是真沒想到埃琳娜會這樣吧。

  「倒不是……」

  「雖然我認同不要和某些神秘有瓜葛比較好,不過這只是一個假設性問題,請妳作出一些取捨囉。」

  既然卡蒂說到這個份上,埃琳娜也只能認真思考假如自己要許願的話,應該許什麼願才對。

  埃琳娜率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也就是尋求驅除向陽身邊那隻小鬼的辦法,要是在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便被問這個問題,她大概會這樣回答了。

  亦即是說,現在的埃琳娜有著猶豫,經由前兩個問題,或許有點自私,但她也想到纏繞自己的惡夢。

  其實以戰後創傷來說,埃琳娜並不算嚴重的那一群人,她最多也就有一點失眠問題,當獨處的時候容易憂鬱,想當然這種「不算嚴重」的判斷是來自心理醫生的診斷,並非她的自以為。

  在日常的社交中,不論是職場還是與鄰居及朋友間的互動,埃琳娜都能正常應對,該開心、該笑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最多最多,也就因為失眠而有時精力不足,可能會取消本來的打算,改為留在家裡,然後又變得寂寞而胡思亂想,如此什麼都不想做,陷入一時的死循環中。

  和那些無可挽救的失去相比,埃琳娜的情況真的好多了,她總是以這樣的方式安慰自己,等待著時間過去,應該就會自然走出陰影,真正回歸到平常之中。

  可是,到底需要多長的時間?埃琳娜實在不知道,戰爭結束後差不多半年了,仍然不夠長嗎?還要處於這個可能半夜驚醒,醒來第一個反應是尋找靴子的狀態多久?

  只是再一陣子的話,埃琳娜覺得自己輕易能撐過去,可是要說再半年呢?她就沒那麼有信心了,而假若是一年、兩年……甚至是永遠呢?

  如果眼前有個人能跟埃琳娜說,妳以後不會再想起戰場的經歷,變回一名普通的大學生,每天只是讀書、和朋友玩耍,想想自己的未來,那有多好。

  「不過說到底,也就只是惡夢……和他困擾到想了卻生命相比……這能比嗎?」埃琳娜這次較為冷靜,沒有因為想到了向陽而轉過頭去。

  埃琳娜重新咀嚼剛才的對話,那些關於份量、數量的話語,生命是否真的應該這樣比較。

  不,埃琳娜比起自己這種大概努力一點、只需堅持就能解決的問題,認為真要許願的話,應該選擇不是光靠現實層面的努力即能解決的問題。

  當然向陽的小鬼問題是首選,但是埃琳娜也不能忘了自己的繼父。

  繼父的傷勢雖然已經穩定,基本上是沒有性命之憂,但關於後續的復康與安裝義肢,則是未必能夠順利——在戰爭中失去肢體的人數太多,以烏克蘭的醫療資源來說,是沒有辦法在短期內滿足需求的。

  再說即使等到了治療,也不一定就能順利,埃琳娜雖然有咨詢一下醫生加上在網上尋找資料,但專業知識實在過於艱深而無法看懂,加上每種肢體創傷都有分別,她實在無從判斷。

  要是依據卡蒂的假設,這些問題儘管可以選擇一個解決,其他的卻要以壞的結果來收尾,她實在抉擇不了。

  不,其實要是依埃琳娜的標準,很明顯是危及生命的問題優先。

  或許這時候應該用親近來考量,不論是自身的問題,那個惡夢或許繼續下去終有一天會摧殘自己,還是親人的問題,應該祈求未來的順利,怎麼看向陽都只不過算是點頭之交,甚至可以說是公務上的「客戶」。

  說到底,只要向陽不要想自殺就好了——埃琳娜發現一這麼想,腦海裡便立即浮現剛才那些對話。

  「哈哈……真是在自打嘴巴。」埃琳娜忍不住在心中嘲笑自己。

  卡蒂依然默默地等待著埃琳娜的回答,她總是這樣。

  埃琳娜感覺自己再多想也不會得出自己滿意的結論,饒是如此算不上草率,只是依據當下的直覺,說出了答案:「解決我來這裡的原因。」

  埃琳娜假裝沒注意到向陽轉過頭來因為驚訝而睜得老大的雙眼。

  會選擇向陽的理由並不複雜,最終還是人命優先。

  埃琳娜相信向陽是走投無路才會作出這個抉擇,認為那是非靠死亡來解脫不可的程度,既然如此的話,還是以生命作為最優先的選擇。

  沒辦法,埃琳娜比起一般人,看得太多生命的流逝了,唯有這件事,當自己有能力去改變的話,其他就相對沒那麼重要。

  「比我想像中還要堅定呢,埃琳娜。」叫人無法知道她到底看穿了多少的卡蒂,並沒有細問埃琳娜那個原因是什麼,而是直接望向在旁邊坐立難安的向陽,「那麼阿陽,輪到你了。」

  「這次也是一樣的問題嗎?」

  「是的,一模一樣。」

  「那麼……」向陽做了一個深呼吸,顯得凝重地確認:「即使是現實中不可能的事都可以嗎?」

  「埃琳娜,這才是正常的想法呢,都要跟惡魔許願了,要是我的話一定選擇體驗一下櫥櫃背後的奇幻世界,又或者鑽進小小的兔子洞前往仙境。」卡蒂先是愉快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然後才回答向陽的提問:「當然,任何事都行。」

  「那我想回到過去,回到導致一切事情發生的起點。」向陽乾脆說出自己心中的願望。

  埃琳娜完全能理解這個願望,假如只能許一個願,除了要解決被小鬼纏身的問題,在向陽心中,肯定更想救回父母,她估計向陽想回去的時間點,應該是在美國讀大學的時期吧,只要他不輟學回台灣,一切問題都不會發生。

  「那麼我呢?假如可以回到過去,回到什麼時候才合適?」埃琳娜禁不住問了自己這個問題,然後再度覺得自己實在太可笑,「沒什麼用吧?不論回到哪個時候,都不是我一個人有能力改變的範疇……真是的,連回到過去都用上了,居然還是改變不了。」

  或許,最後只能變成許願「世界和平」這種曖昧的事情,而十有八九不會盡如人意。

  當埃琳娜想著這些的時候,卡蒂則是以看起來甚是認真的態度,詢問向陽:「看來你做了一個很後悔的決定呢,不過,我想知道你做那個決定時有猶豫、躊躇過嗎?」

  向陽雖然猜不出卡蒂如此細問的意圖,但還是依言仔細回憶,過了一會後搖了搖頭,「雖然迷惘了一段時間,但要說下那個決定,應該稱不上是猶豫吧。」

  「那這樣的話,不就毫無意義了嗎?」卡蒂說得十分無情,「假若你下決定時搖擺不定,重來一次說不定會有所不同,可如果不曾猶豫,你只會作出一樣的決定,而既然是你的選擇,現在又何必後悔呢?」

  「這是在玩回到過去的文字遊戲嗎?在補充沒辦法把教訓帶回到過去的意思?」

  卡蒂想當然注意到這番回應的火藥味,但她表現得沒察覺似的,繼續以自己的步調說:「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但這可是一個寶貴的願望,你決定要浪費在沒意義的事情上?」

  「怎可能沒意義!」向陽難得露出了激動的一面,或許是覺得對方立於高高在上的位置斷言,或許是覺得對方只不過透露某種力量而一知半解,根本無法懂得他的心情,「只要我沒有回去,一切都不會發生!」

  「真的不會發生?」卡蒂沒有絲毫要退讓的意思,「你敢肯定那不是延遲到更後的未來發生而已嗎?讓你再來一次,真的能把問題的根源處理好?」

  向陽愕然,啞然,陷入無言。

  埃琳娜也是心中一凜,雖然不至於會違背自己良心都非得討好對方,但可以的話還是希望別造成沒意義的衝突,可此刻卡蒂的話,真不知道真是那樣認為,還是看穿了本質。

  不論是埃琳娜還是向陽,卡蒂的表現一而再印證她早就「看」穿了二人的一切。

  當然,要是沒有先入為主,也就是聆聽的人並非埃琳娜與向陽的話,有可能只會覺得卡蒂不過是說了些具有共通性的話語,能夠對應大多數的狀況作出適合的解釋,亦即是所謂的穿鑿附會。

  就只是實情是卡蒂對著二人說了這些話,每一句都稱得上說進了二人的心坎。

  心裡清楚這些的向陽,只能無力地掙扎:「那我可以怎麼辦?依照妳的說法,就算改為讓我的父母復活,他們還不是會再死一次?那我解決現在自身的問題,他們依舊不會復活……」

  「如果你這樣認定,那麼只能說是命中注定他們要離你而去……」

  「妳!」向陽雖然如此打斷卡蒂的話,卻是沒能夠說下去。

  「看來你還需要一點時間思考什麼才是最想要許下的願望呢。」卡蒂非但不受影響,還以這種充滿挑釁意味的話作總結。

  在埃琳娜看來,她也沒把握向陽是被氣到說不出話,還是經過思考後認為無法反駁,而於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她注意到這番話卡蒂雖然是對著向陽說的,對方的雙眼卻似是看著她,並且流露出一副別有深意的眼神。

  埃琳娜不得不懷疑,這番話是不是對自己別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