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約定(3)
本章節 7140 字
更新於: 2023-09-29
下午兩點,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陳先生小心翼翼打開一個門縫溜了進來,不讓外面見到裡頭的情況。
「你們兩個,準備戴上面具吧。」
我和千蒔分別戴上漿果松鼠與快樂白粉爵士的面具,在簽書桌旁就定位。
「記得隨時掛在LINE上,能讓下一位進來時就通知我,如果發生意外狀況就大聲喊救命吧。」
「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欸。」
如果真的發生這種情形,羽漪大概就完蛋了。
「還能吐槽就代表你狀況還不錯,千蒔呢?」
「……我會加油的。」
千蒔頂著漿果松鼠的面具,聲音又比平常更小了。
「啊、對了,因為這次的情形太特殊了,我們沒有為替身演員準備車馬費的經驗……報酬的部分,就請妳在活動結束後私下找伊宇討吧。」
「我不缺錢的,沒關係。」
「不缺錢也可以跟他討些妳想要的東西吧。」樂夢店長從後門進來,馬上加入我們的話題。
「想要的東西嗎……」
「以身相許之類的?」
樂夢店長爆出充滿暗示的發言,會假扮成小學生的大人,腦袋果然不太正常。
「可是那個已經有了……」
「咦?」
真可惜,我們社團的主力戰將有顆更不正常的腦袋,看來今天是我們扳回一城了。
當然,我知道千蒔指的是「已經讓學長加入社團」這件事。
「現在的高中生這麼開放嗎……時代真的不同了呢。」
樂夢店長露出震驚的表情,似乎有點受挫,一邊自言自語走出休息室。
解釋起來感覺會越描越黑,我決定展示靠著共時性從千蒔那邊學到的「閉嘴不說話的忍道」。
「別管她了,總之你們兩個要加油啊。」
陳先生最後朝我們揮了揮手,也朝門口走去。
「對了,活動結束以後我請你們吃拉麵吧,別太快逃回家啊。」
在門開啟的短暫幾秒內,外頭的喧嘩聲竄進休息室,不禁讓我倒抽一口氣。
喉嚨像是被一團瓦斯灌滿,我喝了一口咖啡想緩解緊張感,結果適得其反,連心臟都開始狂跳。
「謝謝各位今天前來參加羽漪老師的簽書會,跟大家說明一下今天活動的流程……」門外傳來陳先生主持現場的聲音。
我看向座位右邊的漿果松鼠,她用食指摳著拇指,彷彿要把皮膚挖穿。
我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早已被手汗浸濕。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卻看不見對方藏在面具下的表情。
許久後,千蒔深吸一口氣。
「我會加油的。」
「嗯,拜託妳了。」
◇◇◇
幾分鐘後,陳先生打開門讓第一位讀者進來,是一位身材高瘦的女性,身穿寬鬆的大學T。
她步伐僵硬地走到千蒔面前,遞出簽名書,千蒔伸手接過──
「妳好!我很喜歡羽漪老師的作品,從第一集就開始買了!」
才第一位讀者就熱情如火,千蒔的手定在空中,一時不知怎麼反應。
我在桌子下推了推她,她才想起該做的反應。
「謝、謝……咳咳!」
「老師還好嗎!」
一號讀者緊張地表達關心,我趁這個時候切入話題。
「因為老師這幾天重感冒,所以沒辦法說話,不好意思。」
「咦?都感冒了居然還特地出席簽書會,老師好偉大……」
明明是謊上加謊的可恥行徑,卻莫名其妙刷了一波好感度,總覺得越來越愧對讀者了。
千蒔趁著我跟讀者對話時,悄悄把讀者交給她的書藏在擋板底下,再換上我事先簽好的書,假裝簽名後,再把書還給讀者。
「謝謝老師,我會珍藏一輩子的!」
「出口在妳的右手邊喔。」
一號讀者應聲後,從休息室的側門離開,又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幾乎沒聽到半點聲響。
千蒔傻呼呼地楞在原處,像是被按下暫停鍵。我伸手搖她的肩膀,她才像是大夢初醒般回過神。
「──我、我沒有被拆穿吧?」
「沒問題,妳是一支很稱職的松鼠。」
「咕嘰……」
只是第一位讀者,就讓她的大腦超載,我不禁有些擔心。
「妳還能繼續嗎?」
「就算不行也要行……」
千蒔搖了搖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振作起來。
「學長,請編輯讓下一個人進來吧。」
我聽從千蒔的指示,傳訊息給在外頭待命的陳先生。他替下一位讀者打開門,瞄了一眼我們的情況,確認沒有問題後,他默默關上門。
這次進來的是一位年紀比我們小一點的女孩子,或許只有國中左右。
「妳、妳好,羽漪老師……」
「妳好……咳咳咳!」
千蒔故技重施,我也將早已準備好的謊言告知讀者。
「老師這幾天重感冒,不太方便說話。」
「咦……那你是?」
「我是快樂白粉爵士。」
「你們不是敵人嗎?」
「那只是我們在書裡面的角色,我們私底下還會一起喝酒。」
「什麼啦!」
就這樣,千蒔接過讀者在店內購買的書,趁著我吸走對方的注意力時,再偷偷替換成我事先簽好的書。
我們接待過一組又一組客人,好不容易消化掉一半左右的數量。
有年約三十的女性表示自己剛下班趕來,不只正裝沒換,連領結都沒鬆開。
有眼角掛著魚尾紋的中年婦人,一邊關心假羽漪的假病情,對我們露出憨厚的笑容。
有雙頰通紅的眼鏡少女,胡言亂語問著:「白粉爵士一定會在獄卒的暴力下總攻養成受吧?」。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總之,各式各樣的讀者都有,而她們唯一的共通點是──
『請問正在排隊的讀者裡,有其他性別嗎?』
我趁著一位讀者離開的空檔打字詢問陳先生,幾十秒後傳來回覆。
『羽漪的客群是十六到三十歲的女性。』
我一直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女生佔個七成左右,結果根本是百分之百嗎?
『總之,活動只剩一半了,再加油一下吧。』
陳先生說完後,我請他再讓下一位讀者進來。
這次的讀者臉上掛著口罩,頭戴黑色報童帽,盤起的長髮架在後腦勺上。
白色襯衫,墨綠色長裙,皮製厚底鞋……雖然是簡單的搭配,但渾身散發出來的高雅氣質,讓人不自覺地想多看她兩眼。
我和千蒔一同盯著她戴著瞳孔放大片的雙眼,她眨了眨眼睛,假睫毛像風中的花瓣颯颯地刷過。
「妳好……咳咳……」千蒔故技重施,等著我接話。
但我沒有回應,而是緩緩起身,繞過桌子走向這位「讀者」。
「怎、怎麼了──」她一邊後退,一邊警戒著我。
「沒什麼,我只是確認一件事……」
女主角氣場滿滿的她太耀眼……正確來說,太顯眼了。
我一把摘掉她的口罩──
「哇!我被學長扒光了!」
「別說那種十年前流行的輕小說的台詞!」
口罩底下的人,果然是我社的學妹二號,季瓔。
「哇……嚇我一跳……」一旁的千蒔似乎有點震驚。
「妳難道沒發現嗎?」
「因為季瓔說她沒時間來,而且她的眼神應該要更混濁一點……」
「太失禮了吧!」季瓔憤怒地指著漿果松鼠。
她本身就是天生麗質的女生,化妝後又讓氣質提升好幾個等級,連雙眼都閃閃發亮,才讓千蒔產生這種感覺。
「所以,妳來幹嘛?」我有些不耐煩地問。
如果讓她在這邊待太久,外面的讀者會察覺異狀的。
「學長好過分……我為了得到學長的簽名書,每天都在出版社和寂鐘書店的粉絲專頁刷F5,好不容易才搶到名額的……」
「少來這套,妳想要的話隨時都可以跟我要吧?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想說如果跟學長的編輯搞好關係,說不定可以見到松梓。」
從沒見過坦白邪念時,能夠如此振振有辭的人,這就是職業演員的心理素質嗎?
「那妳成功了嗎?」
「沒有……外面人太多了,根本沒機會跟編輯說到話。」
她隔著抱在胸前的《漿果松鼠殺人事件》痛捶心肝,我趕緊把書搶過來,換上簽名書給她。
這些全新的書之後要還給出版社,要是被她弄壞就不好了。
「唉……反正都被拆穿了,我就留下來觀賞一下徒弟的首場簽書會吧。」
「沒被拆穿的話,妳原本打算直接走嗎?」
「是啊,這可真是多虧了學長。」
「妳想來就來,幹嘛這樣偷偷摸摸的?還繞一圈自己上網報名。」
「這樣就沒有驚喜感了啊。」
「妳知道忙於工作的人,最討厭的事情就是驚喜了嗎?」
「還以為你們看到熟面孔會開心,原來都是我的一廂情願嗎!」
季瓔吐槽完後,十分識時務地抓緊時間走到一旁,避免拖延之後的行程。
「這裡借我躲一下吧,再怎麼說你的簽名都是我教的,我也想看看是哪些人有這個榮幸能得到羽漪第一批的簽名書。」
她揮了揮手,抱著簽名書拉開旁邊的屏風,像是窩藏漿果的松鼠鑽進自己的小屋。
「學長,怎麼辦?」
「放著別管她,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但是觀眾變多我會緊張……」
「為什麼兩個學妹的毛都這麼多……」
一股熱流湧上腦袋,我被她們們搞到頭昏腦脹的,千蒔還說著「畢竟我是松鼠,毛當然多」的冷笑話。
回到座位上,我用訊息通知外面的陳先生,讓他放下一位讀者進來。
季瓔只拉開一個縫隙,只用一隻眼偷偷瞧著我們,看起來就像變態偷窺狂。
我在天堂遇見的人有將近一半是不太正常的電波系學妹,老天爺可能看我很不順眼吧。
下一位讀者踩著輕巧的步伐,走到桌子前面,但我正提心吊膽地用眼角餘光觀察屏風,生怕季瓔露出狐狸尾巴。
「……」
一陣沉默後,我突然有種違和感。
我們的標準作業流程是讀者進來後,主動跟「羽漪」打招呼,緊接著千蒔會開始咳嗽,我則把話題抓到自己這邊。
但這次我遲遲沒有等到讀者開口,也沒聽到千蒔的暗號。
最奇怪的是,這次讀者並不是站到千蒔面前,而是在我與千蒔中間猶豫不決──我抬起頭釐清此刻的情況。
印入眼簾的身影,令心臟猛然一震,凝結的空氣像是膠水,令我在陸地上窒息。
是楹綺。
是我最美好,卻也最痛苦的回憶。
「嗯……那個……」她不知道該把書拿給誰。
普通的讀者見到身形是女性,並且戴著主角漿果松鼠面具的人,就會下意識地把書交給她。
會感到不知所措的,只有知曉羽漪真實身分的人。
「妳來……做什麼……?」
「怎、怎麼了嗎?」
她在裝傻,但這招對我沒用。
即使帶著口罩與眼鏡,將頭髮燙成長捲髮。
即使穿著與她風格不符、露肩又露腿的潮流服飾。
即使為了偽裝體型,偷偷塞了胸墊──我很清楚她有幾倆重。
無論她打扮成何種模樣,我都能一眼認出她。
「別裝了,妳已經露餡了。」
我嘴上不饒人,心跳卻早已失去節拍。我開始後悔喝了咖啡。
她做了一次短暫的呼吸,乾脆地摘下太陽眼鏡跟口罩。
「你好,好久不見了。」
「不是上次才見過面嗎?」
「上次嗎……哈哈……」她瞄了一眼千蒔。
千蒔與她對視,藏在桌下的雙拳緊握,似乎在警戒什麼。
在楹綺揭下太陽眼鏡坦承身分後,千蒔就變得有點毛毛躁躁。
在我沒有記憶的那段時間內,千蒔跟她發生過什麼事嗎?
我壯著膽子,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延續話題,卻發現自己彷彿喪失語言能力,根本不知能跟她說些什麼。
太遙遠了,與她的回憶。
去掉上次毫無意識的偶遇,我跟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如果不奮力去回想,我甚至連她國中時的座號都想不起來。
快想起來,快點從回憶中汲取話題,用我一貫的手法四兩撥千斤把她打發走。
與她的初次見面,聽著她高傲地闡述複寫紙的神奇魔力,在心裡百般吐槽……
當霏羽不想回家躲在學校,看著她用糖果和玩笑讓霏羽敞開心扉,然後三人一起走出校門……
約定到圖書館念書,看著她靠著腳踏實地,拿到及格的成績單時……
聽到我家發生的事情,二話不說拉著我搭上捷運,到遊樂園放空腦袋玩一整天……
和她交往後,一起吃過的日式家常菜餐廳,一起逛過的文青聚集地,一起看過的花景,一起度過藍花楹盛開的季節……
交往後的喜悅,令我沉溺其中。那代表著關係的親近,代表互相理解、扶持……但是。
『我喜歡上同社團的學長了,我們分手吧。』
一切的回憶,都被簡單的一句話截斷。
兒時的家庭不和,高壓的補習教育,父母離婚的決定,霏羽落下的眼淚……腦中浮現的回憶,竟漸漸被痛苦侵蝕。
當然包括與楹綺的分手、或者說單方面被甩。
彷彿一切都是虛無,彷彿空氣成為囚禁軀體的泡沫,彷彿除了痛苦以外的事情都從世上消失……
如果可以消去討厭的時間,或許就不會感受到痛苦了吧──伴隨著這樣的想法,冷氣機的聲響突然靜音,耳旁傳來陸地上不會聽到的聲音。
啵、啵啵──
像是被重力攀在肩膀上,我倒抽一口氣,眼前與桌面越來越近──我伸出手撐住身體,呼吸變得急促。
「呼……呼呼……」
桌面的深棕色慢慢被白色的波紋暈開,黑線與白線的世界侵入我的視野。
那種感覺來了。
「哈……哈……」
這張臉在笑,我卻不認為這是自己的身體。
學長!學長!
千蒔,怎麼回事!
伊宇!
耳旁的聲音宛如被施予詛咒,成為一顆一顆的文字,如跑馬燈在眼前短暫浮現。
好像……快要進入那種狀態了。
痛苦隨著意識開始模糊,呼吸的頻率漸漸平穩,我抬起頭,望向寂靜的世界。。
就像沒有「我」,只有「陳伊宇」存在的第三人稱世界。
「要簽名嗎?」我笑著對楹綺說。
「……學長?」
「反正我們很熟了,妳就直接把簽名書拿走吧。」
我從擋板下拿出簽好的書,隨手將書遞到楹綺面前。
「咦?所以……你沒跟讀者坦承性別的事情嗎?」
「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時間再聊吧。」
「以後……嗎?」
楹綺的語氣有些落寞,但似乎還不想離開。
「你說的下次,是什麼時候?」
「有空的時候,我會再打妳。」
「你真的會主動聯絡我嗎?」
楹綺上前一步,伸手想接過我手中的書,表情充滿著不被諒解的委屈。
胃部一陣絞痛,氮醉般的愉悅感如氣體般外洩,一股怒火竄上心頭。
事到如今,她憑什麼──
「妳憑什麼露出這種表情?」
兇狠話語的主人──不是我。
是千蒔。
她站起身摘下面具,把我拿著的書壓到桌上。
「辜負學長心意,只顧著自己出軌的女人,沒有資格拿學長的簽名書。」
「是妳──」
楹綺的表情百般震驚,像是被誣陷犯下殺人重罪的無辜者。
「學長因為妳的關係,選擇封閉自己的心,用傷害自己的方式活在世界上,每天每天都很辛苦,卻比任何人都努力。」
「這個……我也知道。」
「不對,妳不知道。」
「這話什麼意思?」
「現在的學長有社團,有朋友,有幫助他的大人們……而且,還有我。」
楹綺的背貼上牆壁,無法再退。
「現在的學長,已經不需要妳了──從今天開始,學長由我們來負責。」
千蒔的話像是化成線的涓涓細水,溫柔地流入我的心臟。
我想起一切的起點,在書店裡腹黑學妹的威脅。
與她待在書療社的午後,是最讓人放鬆的時光。
對寫作不擅長,卻有著熟練的人際關係技巧,讓書療社增添活潑的氣氛的前童星。
與她練習的簽名筆記本,被墨水浸濕得破破爛爛。
對我上課偷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對我的課業做最低限度要求的班導師。
他用購買簽名書的藉口,硬塞錢給我。
和陳先生討論精進小說的方法,還分享過有關工作與人生的心得。
雖然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麼。
就連今天才認識的樂夢店長,都願意支持我對簽書會提出的魯莽計畫,還義無反顧全力支持我。
學長由我們負責……這樣嗎──我在心底自問自答。
我這才發現,那種感覺消失了。
為了躲避痛苦記憶的追殺,身體自發的解離狀態,被我遇到的這些人、這些回憶……慢慢地、一點一滴地重新堆疊起來。
哈哈……原來他們對我的影響這麼大嗎,在天堂遇見的這幾個人。
總覺得,如果是現在的我,好像就可以──
「我上次跟妳說過了吧。」
「唔……」
楹綺已經無法再後退,千蒔朝她步步逼近,還舉起左拳。
「如果妳再傷害學長,我會負責保護學長。」
「等、等一下……」
楹綺在求饒,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千蒔,快住手!」我出聲制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辦不到的事情,我是不會說開口的──喔!」
千蒔的正拳跟著吶喊一同揮出,眼看就要撞上楹綺的臉──先是關節凹折的喀喀聲,緊接著是悶拳的撞擊聲。
「嗚……」跪坐在地上的是千蒔。
她捧著左手,吃痛地發出嗚咽聲。
我來不及告訴她,楹綺雖然頭腦不聰明,但四肢異常發達,國小時還參加過暑期空手道班。
楹綺沒有多想,單手就把千蒔慢呼呼的拳頭架開,讓千蒔承受自己揮出的拳勁。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別碰我!滾出去!」
「嗚哇!」
楹綺想上前幫忙,千蒔卻用空著的右手推開她,讓她也跌坐在地。
楹綺把視線從兇狠的千蒔身上移開,看了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季瓔,又看了看我。
「是嗎……我知道了。」
她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撿起在店裡購買的小說,便從側門離開。
離開時,她回頭望了我一眼。不知怎麼地,我似乎見到一抹苦笑。
那是我從未在大統領身上見到的面容。
像是在畢業季時送走學生的教師……那樣的表情。
一種奇妙的情緒在心底緩緩升起。
像是只差臨門一腳就能解開數學題,卻遲遲寫不出下一條算式的感覺,有種思緒被堵塞的不適感。
「千蒔……還好嗎!」短暫的沉默後,率先開口的仍是我社的陽光擔當。
「……好痛。」
「好像有點腫起來……學長,可以請外面的人拿冰塊跟毛巾嗎?」
我沒有理會季瓔的催促,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
我走向千蒔,在她面前蹲下。
「抱歉,讓妳為我做了這麼多。」
「並不全是學長的緣故。」
「嗯?」
「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單純不爽那女人。」
「這、這樣啊……」
「如果能揍到她就好了,真可惜。」
千蒔的表情像是花錢買了一本爛書,眼神中盡是嫌棄。
她試著握緊拳頭,卻吃痛地倒抽一口氣。她皺著眉抬起頭,痛苦的模樣令我有點心疼。
我小心翼翼捧起千蒔腫起的左手,她的手腕微微發燙。
「千蒔,謝謝妳。」
「學長?」
「之前說了這麼多漂亮話,結果我只是個一遇到困難,就連情緒都控制不了的人。」
「可是,學長明明……」
千蒔想出聲安慰我,含在嘴裡的話卻說不出口。
我知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的。
她一直都是這樣,對所有人都誠實以對,不會用謊言包裝自己。
但是這樣的她,卻比任何人都勇敢。
一直以來都用謊言欺騙他人、欺騙自己,用謊言來迴避痛苦的我──
「抱歉,接下來可以拜託妳們嗎?我有件事情要去解決。」
似乎也能從她身上獲得一點的力量。
我從擋板後拿走一本書,想立刻追上楹綺,卻突然被季瓔叫住。
「學長給我等等!」
「怎麼了?」
要是不快點追上去,會跟丟楹綺的。
季瓔抓起千蒔的手臂,把不能動彈的手腕在我面前搖晃。
「你忘記這個了嗎?」
「啊、抱歉,我馬上請編輯拿冰塊進來。」
「不是那個問題!千蒔這樣要怎麼繼續當你的替身啊?」
「啊……」
我這才想起,受傷的千蒔連拳頭都握不緊,想必也拿不起筆,何況還要偷偷換書。
「學長對不起……」千蒔愧疚地向我道歉。
「這不是妳的錯。」
「明明就是,要是我忍住沒揍她,就不會有事了……」
這點倒是真的,這傢伙對自己也是百分百誠實欸。
這可難辦了,總不能直接把簽名書拿給讀者,還要收回空白的書……怎麼想怎麼怪。
當我與千蒔煩惱不已時,季瓔宛如童話中的精靈,慢悠悠地走到簽書桌後,撿起被千蒔摘掉的漿果松鼠面具。
「看來……是我這個專業演員登場的時候了。」
我和千蒔望向她,只見她露出萬分自信的笑容。這份笑容讓我想起《請妳不要停下》中,明明被欺負,卻還是出席女主角的田徑比賽的樂觀小女孩。
或許她的演技就是如此出眾,才會讓我在這麼多年後,還能記住由她出演的小角色。
「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說完這句話後,她戴上漿果松鼠的面具。
千蒔的努力,全被這個人的光彩蓋過了。看來我社的階級關係仍難以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