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統領(3)
本章節 4449 字
更新於: 2023-09-29
接起電話後,耳旁仍是那一絲不苟的聲音。這是他的工作模式。
「晚安,想跟你確認一下《漿果松鼠》前傳目前的進度。」
「抱歉,我這幾天偷懶了,不過截稿日是下個月,應該沒有問題。」
「沒關係,我只是問問,畢竟你本來就習慣把進度超前,我也不認為你會開天窗。」
我總覺得他好像藏著什麼話似的,拐彎抹角的在稱讚我。
「那我們先討論一下之後的劇情吧?」
「後續?」
我記得上星期才討論過新章節,我們才剛把細綱討論到雙方都滿意的程度,再怎麼說也不會才過一星期就想改掉吧?
「你沒有想修改的地方嗎?」
「沒有啊,怎麼這樣問?」
「這樣啊……」
他欲言又止吊人胃口,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犯了什麼不可明說的大錯。
「難道稿子出了什麼問題嗎?」
「這個嗎……」
「莫非是出版社不想出我的書了?」
我想起千蒔說過的:第一次新奇,第二次給過,第三次乏味。
難不成他們意識到我的作品沒有商業價值,打算跟我揮手再見嗎──我的後頸感到一陣酥麻。
「不是啦!就是……唉,總之,我為上星期的話跟你道歉。」
「上星期……」
「我知道這很像藉口,但上星期印刷廠出包,一個作者出車禍,一個作者堅持想寫肯定會炎上的NTR劇情,我不得不連續加班到十二點……甚至為了省下通勤時間,都只睡在附近的網咖。」
「辛、辛苦你了……」
好血汗的世界,難怪他會把薪水當成職災賠償金。
不過,他的話讓我備感困惑。
我不記得上星期有跟他通過電話。
不安感像條濕濕黏黏的蛞蝓,從後頸慢慢滑進脊椎。
「上次我們吵起來的時候,你不是說過『要辦簽書會就來辦啊!』。」
「……咦?」
「我跟同事聊起這件事,其他人就開始起鬨,事情莫名其妙傳到總編輯那邊,結果總編輯居然也覺得辦簽書會是好事。」
「咦、喂喂喂!這很糟糕吧!」
「我冷靜下來後也是這樣跟他說的,他卻認為被拆穿也沒關係,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藉此賺一波流量,還說荒川弘一開始也沒坦承性別……」
「我不是沒坦承,而是打從一開始就用騙的欸!」
「我知道,但這件事已經變得有點騎虎難下了……你知道寂鐘書店嗎?」
「不清楚。」
「那是我大學同學開的獨立書店,在中山。原本出車禍的那位作家預定下個月要去那邊辦簽書會,但現在應該是沒辦法了。」
「你該不會……打算讓我去代班吧?」
「因為寂鐘書店只在活動欄寫神秘作家簽書會,還沒公布作家是誰,結果我們這邊就先開天窗了……」
「那也不關我的事吧……」
說實話,要我做這種頂替簽書會的作家,讓人感覺不太爽。
看來我就算只把小說當成增加收入的工作,也還是有點身為作家的尊嚴吧。
更何況,我的狀況無論如何都不能出席簽書會。
然而,當我打算拒絕時,他的話讓我猶豫了。
「其實她一開始就是想找你,但我知道對你而言是強人所難,所以沒跟你說就推掉了。」
「……」
「因為她跟我們總編輯很熟,所以稍微知道你的情形,她說如果你願意來的話,會給你最大的協助。」
「為了一個簽書會,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當你熱愛一件事物時,是不會在乎付出多少代價的。不然她也不會在這種時代開獨立書店。更何況……」
「什麼?」
「她是你的大書迷。」
短暫的沉默,緊接著我的胸口湧出一股暖流。剛才舔著我的脊椎的蛞蝓,已經咕啾咕啾地溜的不見蹤影。
我想起陳先生說過,對方是跟他同年級的女生。
也就是說──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女性,羽漪作品的客群。
「她該不會想把我送到泰國做變性手術吧……哈哈。」我開玩笑地說。
「她的想法是這樣的──」
陳先生開始轉述他們討論的內容,雖然他說一開始是在晚餐的酒局上胡言亂語謅出的計畫,但是他們越講越覺得有其可行性,而且能讓我打一波知名度。
如果在安全的情形下能做出更好的銷量,賺取更多的收入……說實話,我沒有說不的理由。
「大概就是這樣,你好好考慮,最晚這個周末給我答覆。」
「……我再想想。」
我準備掛掉電話回到客廳,突然想起坐在客廳的童星學妹。
「對了,幫我寫推薦序的松梓老師……」
「怎、怎麼了嗎?」
他的語氣慌亂,像是被戳到敏感點。
「如果想跟他拿一本簽名書,會很難嗎?」
他的反應有點怪,但我還是繼續說。
「可以的話,我希望他能在上面寫:『給季瓔』,這樣子。」
「啥?」
「是我社團的學妹,她是松梓的書迷。」
「這、這個嗎……」
果然不行嗎?畢竟人家已經是闖蕩文壇多年的名人了,同為作家的後輩並非自己想要,而是想拿來送人,再怎麼說也太失禮了。
「抱歉,不行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不、不是,這倒是沒問題,以前有其他作家透過編輯幫忙要簽名,松梓都簽得滿樂意的。」
「真的嗎?那我待會把她的名字傳給你,那就拜託你了!再請你代我跟老師道謝。」
「我、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後,我懷著雀躍的心情,想跟學妹二號報告好消息。
說實話,雖然我拒絕她的提議,但是那種雞婆的關心,讓我挺開心的。
有一種「這個真的人在乎自己」的溫暖感覺。
她甚至還擔心我會在無意識狀態時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找諮商師的意見應該也是認真的──
「等一下……」
我突然想起剛剛陳先生說,我們上禮拜有吵架──而我對此毫無記憶。
我打開手機的通話錄音程式。因為擔心會忘記討論的內容,所以我一直都用第三方錄音程式錄下每次的通話。
很快地,我發現在我遇到楹綺的隔天晚上,有一段數十分鐘的紀錄,對象正是Tony Chen。
我用顫抖的手指按下播放鍵。
起初我們很正常的談論小說的劇情和計畫,比較不同的是我在對話時偶爾會失神,把同樣的話會向陳先生確認數次。
而陳先生如他所說,有氣無力的聲音傳達出加班的疲倦。
面對我一次次重複相同的問題,他也保持著一貫的專業,沒有引爆工作累積的不滿情緒。
雖然到最後,能聽出一絲絲的不耐煩,但已經足夠稱職了。
當我想著「明明沒什麼問題」,並對他的情緒控管感到佩服時,我瞄了一眼語音的進度條,就知道案情不單純。
對話即將結束之際,引爆點終於來了。
「今天就到這裡吧,等你新進度。」
「嗯……謝謝。」
「如果累了記得先休息再開始工作,晚安。」
「……晚安。」
電話那頭傳來打哈欠的聲音,還有收拾物品的摩擦聲。
我沒有掛掉電話,一般都是由我負責掛斷的,他曾說過這是給作家老師的尊重。
我當時一定是毫無意識的在發呆。
我把時間線往後拉了一分多鐘,才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陳先生的自言自語,大概是在整理手邊的資料,能聽見許多作家的名字。
「《漿果松鼠》前傳的部分……只要推薦序寫好,寄給松梓確認過就沒問題了,反正羽漪不是會開天窗的人。」
簡單的幾句話,帶來龐大的資訊量。
我的腦袋飛快轉動,不,倒也不用特別轉動,推理小說家的腦迴路沒兩下就腦補出結論──即使是在症狀發作時的狀態。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唔……呃、你還在線上嗎?」
我的聲音充滿著厭惡,像是女友出軌被捉姦在床般冰冷的語氣。
陳先生支支吾吾答不上話,我則不斷逼問。
「解釋一下吧,什麼叫做把推薦序寫好?」
他破罐破摔,爆出我未曾過問的出版界秘辛。
「……一般的推薦序都是由編輯負責寫完,再給掛名人確認的。」
「我一直以為那是松梓老師寫的,還為此沾沾自喜,原來都是假的嗎?」
「不、不是這樣的,推薦人都會看過推薦序才同意掛名……」
「看、過、推、薦、序──也就是說,小說的部分是沒看過的嗎?」
「小說當然也有看……」
「他沒有看完吧?」
「你怎麼──」
「我就一直覺得奇怪,如果看過我的小說,怎麼會用『本格推理』來推薦,我還寫出兇手就是偵探這種違反推理十誡鳥劇情……」
「『本格推理』是《漿果松鼠》第一集上市時,出版社推出的書系名稱,你的作品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啦!」
「我不記得這種事。」
「你不是每次出版日都會去書店探路嗎?應該有注意到同系列都擺在一起吧?書背寫著Mystery的都是本格推理系列。」
「我只有在平面陳列時會去,新書期結束後就沒注意了。」
「你現在去翻翻看手邊的書吧,上面應該有寫──
「寫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點是,你為什麼瞞著我?為什麼不告訴我……松梓根本沒看過我的作品?」
之後便是一連串的無理取鬧,陳先生也從一開始如履薄冰的解釋,慢慢變得激動。
說實話,松梓沒看過我的小說,我的確有點不是滋味,但如果是平常的我,肯定不會像這樣無理取鬧。
我會告訴自己大人的世界就是這樣,該習慣的人是我。
「夠了,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顯然,症狀發作時的我不具備這種調解能力,放任自己的情緒肆意妄為地亂竄,把負面心情放送給身旁的人。
而因為連續加班的陳先生就像一個壓力瓶,一點點被我的不成熟灌滿瓶子……最後──
「你自己不也一樣嗎!為了讓書好賣,用假的人設欺騙你的讀者!」
我似乎被他的反應嚇到了,短暫的停頓後才開始辯解。
「那又沒關係,我又沒造成別人的困擾! 」
「那推薦序就算不是松梓寫,也沒造成別人的困擾啊!」
「那不一樣!」
「並沒有不一樣,你為了銷量虛構身份,我為了不影響你的心情選擇隱瞞,都是為了完成作品而做的必要之惡。」
我們又吵了幾句,陳先生心裡的積怨一次全爆發出來,也爆出好幾句不經大腦的話。
最後的對話是這樣的──
「你隱瞞身份,沒辦法出席簽書會,難道對我們不算一種困擾嗎?」
「要辦就來辦啊!」
電話到這邊就掛斷了。
根據我的推測,陳先生跟同事提到我們吵架的事情,接著便傳遍整間辦公室,事情漸漸往失控的方向發展,到最後連寂鐘書店的老闆都認為這件事可行,還願意提供協助。
為什麼我跟貝貝吉一模一樣,直到最後才發現引起事端的罪魁禍首是自己?
陽台外的天空灑落下傍晚的夕陽,真希望流竄在都市中的風能替我帶走些許憂愁。
「我的人生是一部諷刺小說嗎……哈哈。」
我收起手機,一轉過頭就看到兩隻躲在客廳偷聽的學妹。她們以為只要有毛玻璃和窗簾的雙重掩護,就能藏於無形了嗎?
我刻意放慢腳步,想給她們逃回原位的時間,結果──
「哇啊!」
「嗚……」
地面傳來震動,兩人的身影摔在一起。
我想了一下,不管開不開門都很尷尬,最後我還是推開玻璃門。
千蒔蜷縮在地板上,雙手抱著撞到的腦袋,纖細的腿縮到胸前,像是一隻受驚的猶狳。
已經夠慘的她還被季瓔當成緩衝墊,被壓得扁扁的。
「我、我們只是在玩摔角──」
屁股翹得老高的季瓔,嘴上功夫比摔角功夫更厲害,看來演員出生的人更擅長說些騙鬼的話。
我沒戳破她的鬼話,伸手拉起她們。
「那個……嗯……」
季瓔原本還想說點什麼,但看到我的表情,便知道她倆早已形跡敗露,只能歉疚的低下頭。
「對不起……我們是故意的,但是是出於好意……」
她的坦率令我忍俊不禁。
「妳剛剛要幫我推薦諮商師對吧?」
「如果學長願意的話……」
「那之後就拜託妳了。」
季瓔忽地抬頭,雙眼中浮著震驚與欣喜。
「就像妳說的,意識不清的我真的會幹出無法挽回的事呢。」
我自嘲地擠出苦笑。
我一直認為自己的人生是場悲劇。
生命中的每個時刻都有重要的人,像細胞般陪伴在我身旁。但隨著時間的推進,曾經擁有的事物,一件件都離我而去。
親情、友情、愛情……無一不是如此。
擁有後的失去是最痛苦的,因此在失去僅剩的愛情後,我才選擇將一切情感封閉,演出一個「成熟的大人」。
就像千蒔說的,老奸巨猾的小說家。
但命運沒有放棄這樣的我。
如果繼續前進,如果正視過去的痛苦,努力治療無法痊癒的傷疤──未來的我,當我回想起這段回憶時──
會是一段永生難忘的美好時光嗎?
千蒔的嘴角輕輕上揚,宛如祭典結束前才被製作出的棉花糖,轉眼即逝、卻甜蜜地令人陶醉。
在天堂,我會遇見的還有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