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笨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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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9
千蒔住的地方跟我家差了三條街左右,離學校更遠一些。我們平均分配精裝版世界名著的重量,走在附近最熱鬧的街道上。
「既然重的話為什麼不早點老實說啊。」
「老實說出來像是在示弱一樣,我不喜歡。」
「妳這不是會說謊了嗎?出師了呢。」
「這個跟說謊不太一樣。」
「哪裡?」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不太一樣。」
千蒔雙手交叉在胸前,低著頭思考良久。
經過幾家佔用騎樓的麵店,又閃過幾輛違規騎上人行道的機車,我們成功攻略行人地獄,踏上私立澄景高中前空曠的人行道。
一台公車從我們面前載走幾個澄景高中的學生,千蒔才緩緩抬起頭,用連自己都不太確定的語氣說。
「說謊的時候會有罪惡感,但如果只是『不說實話』,心裡就會好受一點。」
「這就是妳所謂『閉嘴不說話』的忍道嗎?」
說謊的本質是欺騙別人,但不說實話頂多只算隱瞞自己而已。
也許這也不失為生存的一種方法吧。
「妳雖然不會說謊,卻很會作謊呢。」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妳有說謊的天分,真是恭喜妳了。」
我加快腳步,通過私立澄景高中的正門。
「真的嗎?」
「是啊,學會怎麼藏起情緒後,下一步就是用話術欺騙別人了。」
「學長要教我。」
「靠著妳那張天生的撲克臉,這事絕對難不倒妳。」
「我沒有天生撲克臉呀。」
我停下腳步,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腮幫子,像是捏黏土似地用拇指把她的嘴角往上托。
「嗚姆……學長?」千蒔皺起眉頭。
我稍微觀賞了這副被動式笑臉便鬆開手,她的臉蛋預料之內地彈回原本的位置。
一模一樣,始終如一。
「還敢說自己不是撲克臉。」
「我的意思是,這張臉不是天生的。」
「那妳倒是笑一個給我看看啊。」
「僵太久變不回來了。」
千蒔揉了揉被我當成黏土捏了一番的臉。
「學長想看我笑起來的樣子嗎?」
「這我倒是滿有興趣的。」
「我待會可以毫無保留的讓學長看。」
「哦哦是嗎。」
「我家今晚沒人喔。」
千蒔三不五時就會冒出奇言怪語,並毫無自覺。因此我沒把這番引人遐想的話放在心上,畢竟她說的話總只有字面上的意思。
大概是要在回家路上開始鍛鍊臉部肌肉,努力擠出笑容給我看吧。
我們從公車行徑的主要街道拐進住宅區的巷弄,走了大約十分鐘,來到一棟頗為氣派的透天厝前。
千蒔沒有停下腳步向我告別,她反手從書包的側邊口袋拿出鑰匙,熟練地打開鐵門,便走進庭院。
我這才緩過神,從後面拎住千蒔的衣領。
「喂,等一下,這是妳家?」
「對啊。」
我抬起頭仔細觀察這棟透天厝。
整整三層樓高的建築,側邊有鐵皮搭成的車棚,裡頭現在是空的。
牆上的白色磁磚沒有水痕與黃垢,如果沒有定期清洗牆面,顏色不會如此乾淨。
庭院裡有大約五、六盆盆景樹,玄關旁有小花圃,以及一個養魚的盆栽,上頭飄著幾片浮萍。
「有錢人?」
「誰?」
「除了妳還有誰啊!」
「原來是我……是嗎?」
滿頭問號的千蒔傻呼呼地回問,似乎對自己家的經濟狀況沒有概念。
「如果不方便的話不回答也沒關係,不過我有點好奇,你一個星期的零用錢有多少?」
「差不多是……」
千蒔說出那個數字後,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在作家與前童星之間,原以為千蒔是設定最正常的人,沒想到居然有個大小姐的身份。
「這樣很多嗎?」
「是啊,妳如果用這些錢來交朋友,應該很會就會變成萬人迷了。」
「原來如此……學長要多少?」
千蒔說著便想從錢包掏錢。
「我只是開玩笑的!如果有人要這樣才願意跟妳當朋友,妳絕對要遠離這種人喔!」
「就像是在捷運站賣愛心筆的嗎?」
「對對,看到那種販售愛心的社會敗類記得要躲遠一點,一毛錢都不要給。」
「在捷運站賣愛心餅乾的也是嗎?」
「呃、那有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啊啊!妳別問這種會害我送命的題目好不好!」
「所以可以買嗎?」
「餅乾可以,但筆就算了吧。」
「那就好,我還滿喜歡吃那個的。」
原來真的有在買啊。真希望這位善良的女孩永遠不要遇上愛心筆混蛋。
千蒔打開家門,點亮玄關的燈,朝我招手。
「嗯?」
「進來吧。」
「等等,為什麼?」
「學長不是要來我家嗎?」
「我送妳到家了啊。」
「別擔心,就說我家今晚沒人了。」
「感覺更需要擔心了耶!」
「真奇怪,網路圖片明明說只要這樣講,男生就會答應來家裡。」
「妳少看奇怪的梗圖啦!」
千蒔無視我的吐槽,繞到外面推我的背。
「快點進來,不然蟲子會跑進家裡。」
「我可以直接回家,不打擾──」
鐵門「咚」的悶響把我的掙扎聲切斷,屋內的寂靜令我冷汗直流。
如果她的家人突然回來,發現獨生女和同校學長趁著家裡沒人共處一室……我打了個寒顫。
別的不講,光是想像有雙陌生男人的鞋放在玄關,就擺在霏羽的鞋旁,我都快要腦溢血了。
父母在霏羽進入交男友的年紀前就離婚了,莫非我該為此感到慶幸嗎?
「……」
突如其來的灰暗假想讓我感到一陣鬱卒,當中還參雜著對於幻想的哀戚,對父母不顧小孩意見魯莽分居的憤怒,我對自己無自覺冒出逆倫想法的自責。
宛如髮絲的複雜情感混雜在腹部,堆積成難以言喻的悶痛感。不知對方家長何時會回來的緊張感讓我的腦袋開始燥熱,眼前的景象開始晃動、模糊──
「學……長……學長!」
聽見千蒔的呼喚,我緊閉雙眼,幾經換氣後試著睜開眼皮。
千蒔的身影化成的數個殘影,慢慢集中回她所在的位置。
她一手拎著室內鞋,一手指著我的腳邊。
「脫鞋,拖鞋。」
「哈……妳很喜歡說冷笑話嗎?」
千蒔不解地歪頭。我沒多做解釋,故作鎮定換鞋進入客廳。
壁掛電視旁的展示櫃放著整整三層廚藝比賽的獎盃,幾幅相框內印著一名身材壯碩、帶著廚師帽的男子接過獎狀的光榮時刻。
千蒔帶著我從客廳的旋轉樓梯走上二樓,走進第一扇門。
「我換個衣服。」
千蒔把我一個人晾在走廊,我沒聽到喇叭鎖的聲音,房內就傳來衣櫃開關的聲音。
真希望她多點警覺,再怎麼說我們可是血氣方剛的男高中生和不諳世事的女高中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情況。
我靠著欄桿俯視樓中樓設計的客廳,面前的水晶燈拎著靜謐的光源,為偌大的客廳沾染上一絲寂寞。
喀噠、我回身望向千蒔──我卻不小心噴了出來。
「妳、妳怎麼穿這樣啊!」
「怎麼了?」
千蒔穿著一件式的淺藍睡衣裙,雖然裙襬長度及膝,但細小的肩膀撐不起無袖設計,蕾絲肩帶搖搖欲墜,整套衣服隨時處在掉落邊緣。
我離警局的距離也近在咫尺。
「哪有人會在男生面前穿成這樣啊!妳沒有居家服嗎?」
「這就是居家服啊,我在家都穿這件。」
「睡衣跟居家服還是分一下吧……算了,反正妳去換一件,肩膀不準露出來!」
「學長好像爸爸,有點討厭。」
千蒔嘴上說著討厭,回房間的腳步卻似乎比剛才輕快,是我的錯覺嗎?
我想起樓下照片裡的男人,一想到那種身材魁武的人一臉擔心地糾正女兒的打扮,違和感也太重了。
房間裡頭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一件正常的衣服有這麼難找嗎?
不久後,房門再次開啟。
「這件怎麼樣,不過是冬天的,有點熱。」
「……」
千蒔把手大大張開,整件絨毛睡衣像飛鼠裝寬大,全身都有布料的保護。
唯一的問題是……這件藍色的睡衣,中間有個白色圓形區塊,上頭縫著大大的U字型口袋,紅色的領口繡上黃色的鈴鐺,就像是貓咪項圈。
把雙手張開撐起整件睡衣的千蒔,完美還原原作機器人的水桶腰。
「千蒔A夢?」
「呵呵,學長雄,真拿你沒辦法。」
「我們如果在校慶時組成相聲團體,一定會成為峰鳶高中的校史上留下傳說。」
「比起留下傳說,我比較想跟學長留下美好的回憶。啊、差點忘了還有季瓔。」
好個差點忘了,過氣童星聽到應該會哭出來吧,就像大雄那樣。
我跟在千蒔A夢的屁股後爬上樓梯,沒想到連屁股的紅色尾巴都做出來了。那種東西壓在尾椎要怎麼睡啊?這睡衣也設計的太失敗了。
總之,我們來到說是圖書室也不為過的書房。
十坪大的房間擺滿三排書架,整間圖書室的館藏大約有七分滿,還有發展的空間。
千蒔熟門熟路地在除濕機旁蹲下,抽出幾本厚厚相簿。
「這是剛上高中時的……這是我被偷拍的裸照……這是爸爸跟媽媽交往時的……找到了,幼稚園時的相簿。」
「等一下!妳好像很自然的說出充滿犯罪氣息東西欸!」
「學長是指裸照嗎?那是我不能反抗的時候被拍的,還流了很多口水,不能給你看,我會害羞。」
千蒔像是袋鼠媽媽把犯罪證據的相簿放進肚子前的百寶袋,露出來的標題寫著0到1歲。
不能反抗是指剛出生嗎!
這傢伙每次都頂著一本正經的撲克臉說出天崩地裂的歪話,她最好多訓練一下那張桀驁不馴的嘴,我可不想看到她變成訓導處的常客。
千蒔蹲下身子,我也在她身旁席地而坐。
她一手抱著禁忌的裸照,一手翻開幼稚園時的相簿。
打開封面,第一頁便放了一張在動物園門口拍的全家福。
在樓下展示牆上看到的那名男子摘下廚師帽,頂著俐落短髮,蹲在右後方,左手環過一名女子的肩膀。
那名女子的長相與千蒔有幾分相似,頭髮紮成馬尾,笑容中洋溢著幸福。
而整張相片中最引人目光──或者說最令人汗顏的,是躺在地上打滾大哭的女孩子,年紀大約五、六歲。
我抬起頭,與千蒔雙目對望。
我比出剪刀手,兩指貼在她的嘴角旁,輕輕往下拉成倒U字型。
「妳皺個眉頭試試。」
千蒔聽話地捏緊眉間。
雖然不知為何她連自己的面部表情都要靠外力來控制,但我還是把相簿拿起來,左右來回對照頂著這副面容的千蒔。
「嗯……看起來是挺像的。」
難道這倒地上哭得像條無脊椎生物的傢伙,真的是那個無論何時都保持一副撲克臉,只有偶爾在喝到伯爵紅茶時才會左右搖晃腦袋錶示開心的千蒔嗎?
我端詳照片中的女孩,容貌、眼神、髮型……不管怎麼看都是變小的十年前版本。
不過,還是讓我發現破綻了。
「原來是妳的雙胞胎的姐妹啊。」
「學長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
「妳看嘛,這個女孩的膝蓋上貼了OK繃,妳就沒有。」
「你是認真的嗎?」千蒔的聲音低了一度。
「貼在身上的OK繃對角色塑造可是很重要的……算了我掰不下去了。」
我在千蒔的催促下繼續翻著相簿。
小千蒔掛著乾掉的兩行淚,用滿分的臭臉吃著漢堡,卻口嫌體正直地連薯條都吃光。
被放風中的鴨子跟雞追著到處跑,好不容易逃進媽媽的懷裡,才總算破涕為笑。
牽著爸爸的手在玻璃窗前觀察黑熊,額頭都貼在玻璃上了。仔細一看,從這之後的照片,小千蒔的背後多了一個企鵝造型的背包。
最後的照片由媽媽掌鏡,在夕陽西下時的噴霧緩坡下,一家三口的自拍照。
水氣在畫面中暈出一抹虹光,小千蒔抱著企鵝背包走的步履蹣跚,彷彿隨時都會原地睡去。
爸爸拎著千蒔的衣領後,小心翼翼地把小千蒔歪掉的步伐拉回來。
媽媽俏皮地對鏡頭壞笑,用食指戳著小千蒔的臉頰……玩了一天的小千蒔已無力抵抗,大概也不記得白天是為何事哭泣了。
「妳以前還真是個情感豐富的小女生欸。」
「毫無保留給學長看了,真開心。」
「拜託妳收斂一下妳的奇言妙語吧。」
「如果學長陪我去動物園的話,搞不好可以看到現場的喔。」
「別把自己講得像是馬戲團的動物好嗎?如果真的要去就找季瓔吧。」
「我比較想跟學長一起去。」
真不知道她是故意還是不小心把主詞去掉,弄成容易讓人誤會的句型的。
雖然看到各種表情的千蒔還滿新鮮的,我的心中卻浮現出更多疑問。
「所以妳是什麼時候才變成這種鐵面啊?」
「差不多是國中吧。」
國中……聽說很多國小時開朗的人,到國中卻因為自嗨過度顯得格格不入,導致被排擠霸凌之類的。
千蒔隨意地翻著照片,像是在翻找寫有答案的字典。這陣沉默持續好一段時間,她才像是下定決心似地闔上相簿,在我面前正坐。
「媽媽在我國中的時候去世了。」
「……咦?」
「被酒駕的社會敗類撞死的。」
伴隨著真相的衝擊,我罕見地從千蒔的話語中聽出憤怒的情緒。
我沒能來得及把她罕見的憤恨面容記憶下來,她便撇過頭,用雙手掩住整張臉蛋。
「每天都被好多好多負面情緒佔據大腦,有時候難過得不想活了,有時候怨恨得想殺了對方,有時候滿心困惑,埋怨這樣的命運發生在我身上。」
千蒔的聲音被手擋住,但我還是一字一句認真且清楚地聽進耳裡。
「學校什麼的當然去不了,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還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跟諮商,但是好幾個禮拜下來都沒有用……」
她的聲音細如蚊鳴,我稍微靠近她的面前,深怕會遺漏落下的隻字片語。
「大家都叫我不要把化憋在心裡不說,可是一但開口,從我口中說出的話就像催化劑一樣……那些討厭的情緒……越說……越是洶湧。」
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已經逐漸哽咽。
「所以最後,我決定什麼都不去想,把所有情緒都隱藏起來……跟人相處時不想去思考話題,也沒把心思放在對話上,常常把心裡話脫口而出……久而久之就剩自己一個人了。」
千蒔的肩膀隨著呼吸的頻率顫抖,細微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流出。
眼前的她與記憶中的妹妹,再一次重疊了。
從父母的相處中嗅出不安全感的妹妹,在父母正式離婚分居前的幾個禮拜內,她都是這樣以淚洗面。
想要幫助她,想要保護著她──這樣的心情促使我的行動。
我小心翼翼地牽起那雙掩面的手,千蒔順著我的牽引移開雙手。我緊緊握住被淚水浸濕的小小手掌,不讓她有躲藏起來的機會。
她的雙眼早已紅腫,淚痕之上那盈在眼眶內的淚珠,隨時都要墜落。
「就算不用我出手,妳也可以自己露出表情嘛。」我試探性地用玩笑口吻說道。
「學長……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保持原樣……結果看到照片,想到以前的事情、就……」
「不管是哪一個妳,都是妳自己的原樣。」
「可是、可是──」
「多想想現在吧。現在的妳在學校不是一個人了,不只有我,還有季瓔也在同個社團。」
千蒔說著,眼淚又要掉下來。
我舉起一隻手,做出拿著東西的手勢,在她的鼻子前晃啊晃。
「噹噹噹噹~遺忘草!」
「……」
「呃、妳不知道嗎?就是可以讓妳忘記事情的秘密道具……」
「……我知道。」
嗚哇,好尷尬。已經好幾年沒拿出這種哄小孩的模式了,十六歲的女高中生果然不會買帳嗎?
「哈哈……妳知道啊。」
「但是學長,現實中是沒有祕密道具的。」
千蒔食指抹去眼角的淚,露出令人心疼的苦笑。
「如果記憶能夠付費消除,那時間的價值不是太廉價了嗎?」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沖淡記憶的成本太高了。
在日間的庸碌日常,在午夜的夢醒時分……也不需要什麼契機,難過與悔恨總能霸道地湧上心頭,比臨時的數學小考還要猝不及防。
「不過只要把瑣碎的時間都填得滿滿的,腦袋就沒有閒功夫胡思亂想了,所以……」
「妳才會無時無刻都帶著一本隨時能翻開的書嗎?」
千蒔「嗯」地應聲,接著說。
「但是,也不全都是這件事的緣故。」
千蒔把相簿放回書架,接著把手伸向附近一個書櫃。大部分的格子都有七分滿,卻只有這格放著少少的五本書。
「這些是,媽媽在我出生前寫的書。」
我先是為她的身分感到意外,但看了標題跟出版社後,立刻明白原因。
這五本小說出版的年份是在網路小說最盛行的西元兩千年左右,當時最流行的玩法就是與點閱率高的網路作家接洽,把已經頗有人氣的網路小說出版成實體書。
當中又以愛情小說的市場最大,千蒔的媽媽也是這樣的網路作家,五本作品全都是愛情小說。
「我只在國小的時候看過媽媽的處女作,說實話,我覺得很難看。」
「但是能被出版社找上出書,就代表有一定的實力吧?」
「媽媽也是這樣說的,還辯解說是我年紀太小,看不懂這些作品的深奧之處。」
網路愛情小說有深奧之處嗎?至少我看過的幾本都沒什麼深度,頂多就是閱讀還算通順。
「在媽媽去世後,我原本想試著重讀這些小說……但是,我會害怕。」
「害怕?」
「如果剩下的小說還是很難看怎麼辦?那這樣子……媽媽在我心中的形象,會不會跟著這些作品變的庸俗?」
我看著千蒔母親寫的小說。《花與戀情》、《初戀的時差》、《十字路口的苦戀》等等……我能明白她的擔憂。
「所以,我才一直閱讀、一直去剖析各種作品的意涵。我想在培養起自己的文學素養後,再去閱讀媽媽的作品……這樣子,或許我就能稍微窺探到媽媽所謂的『深奧之處』吧?」
流乾眼淚的千蒔漸漸變回我熟悉的氣質。冷靜、沉著,還有點不可一世的模樣。
「但是──」
妳的文學素養越高,母親的作品在妳眼中只會更加貶值──這番道理我說不出口。
我們會成長,會學習到更多未知的知識。隨著每個階段的成長,往往困擾過自己的課題都不會再是問題。
小時候覺得是神作的動畫,長大後只感到中二又尷尬。小時候覺得深奧的電影,長大後才發現是不知所云的爛片。
我們會長大,升上國中後,國小時的雞兔同籠難題只會變成固定的二元一次方程式。
當年的小說界就是嘗到愛情小說的甜頭,為了爭奪讀者大量撰寫相同題材的作品,導致市場逐漸固化,使得這段輝煌年代急流勇退。
就像當今的氾濫的超級英雄電影,或是橫行的異世界輕小說,或多或少都能看到當年臺灣小說界的老路。
當然,在同質化的世界中,也會有能成為經典的少數作品。最偉大的莫過於終結騎士小說題材的騎士小說《唐吉訶德》。
當今的世界有辦法複製這樣的成功嗎?或許會有。
就算不拿世界經典名著舉例,如果作品能夠跨媒體出版,像是改編漫畫、電視劇、電影……至少代表這部作品對某群人的心中有一定的份量。
但那個人不會是千蒔的母親。
證據就是……雖然不算精通、但至少也讀過上百本「那個時代」的愛情小說的我,對她的筆名跟五部作品──一點印象都沒有。
這些沒辦法跨過時代成為經典的作品,僅僅是助燃愛情小說的催化劑,是上個世代的遺產。
被書填滿瑣碎時間,甚至能稱為文學少女的千蒔,當她拿起這些乘著順風車而出版的作品時,能從當中得到什麼?
已經學會二元一次方程式的國中生,不會用國小的方式來解雞兔同籠。
困擾過自己的課題會成為理所當然,簡單而無趣,就算解出答案也得不到成就感。
等她決定閱讀此書時,一直以來作為憑依、記憶中的母親……
「我是知道的──就是知道,所以才不敢看。」
千蒔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不對。
「媽媽大概是個不怎麼樣的小說家,說不定學長都寫得比她好,但是,那始終是媽媽的作品。」
不是如釋重負,而是自暴自棄。
「一旦打開她的書,我就當不成理性的笨蛋了,一旦回憶起對媽媽的感情,一定也會讓我想起對命運的憤恨。」
窗外的月光落在千蒔的側臉,蒼白的臉蛋如水晶般剔透,掛著的苦笑不帶任何情緒。
「到時候,又會變回那時候的狀態了。」
最後一次看到霏羽,她就是帶著這樣的苦笑。
我望著從小搭到大的黑色小客車駛上道路,揮動失去知覺的右手。
自那之後,三不五時就會發作。
先是被耳鳴般的泡沫聲侵襲聽覺,視覺也只能捕捉到單色的線條,實感像是被取走的積木,三不五時就被削成一節節的碎塊。
再回過神時,已經不記得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就像我一樣,千蒔用屬於自己的方式在排解情緒。
因為害怕、因為嫌麻煩而不去思考別人的情緒,用最遵循本我的方式與人相處,換取輕鬆的生活方式。
可是,一旦關係自然發展到「稍微親密」的地步,這樣的相處方式只會給認真對妳付出的人帶來莫大的傷害。
我常常思考,如果時光能夠重來,我還會對妹妹最後的那副表情視若無睹嗎?
我還是會再一次逃避她的情緒,輕鬆的活在當下,卻被追討藏在心中的悔恨嗎?
「千蒔,抱歉啊。」
「學長……?」
我一直以來都很刻意,用「學妹」的稱呼來劃分兩人的界線。
我這次卻不假思索的道出她的名字。
感情總是這樣,一旦湧上就會失去理性。
「妳雖然不會說謊,卻很擅長作謊呢。」
「就說了……我不懂學長的意思啦……」
「一般人說謊是欺騙別人,而妳則是欺騙自己。」
「……我只是把自己看的很透徹,做出最理性的選擇而已。」
「妳只是把『理性的選擇』當成謊言,在欺騙自己真實的感情而已。」
「……」
努力想變回鐵面千蒔的她下意識鼓起臉頰,立刻發現自己破功了。
她用責備的目光瞪向我,但這種小倉鼠般的埋怨,根本不需要放在眼裡。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理性的笨蛋由我負責擔任就夠了。」
「學長才不是理性的笨蛋,你是理性的騙人精。」
「那妳就當被我騙了,試著用真正的模樣來與我們相處吧。」
「可是……」
「感到開心的時候,我們一起分享時光。感到痛苦的時候,我會負責撐住妳的。」
「真的可以嗎?」
「相信我吧。」
「可是學長是小說家,很會說謊。」
「如果我騙了妳,妳就把漪羽的身分丟到網路上,當成煙火引爆吧。」
「我真的會這麼做喔。」
「妳不會有機會這麼做的。」
聽見我斬釘截鐵地回答,千蒔試著擠出笑容,卻只能讓嘴角稍微上揚。
「唔……我的臉頰控制不住抖動……」
「我們如果去演相聲,妳一定是負責被吐槽的角色吧。」
我開始認真考慮在校慶時和她組隊表演相聲的可能性了。
◇◇◇
「學長以後打算怎麼叫我?千蒔、還是學妹?」
在玄關穿鞋時,千蒔突然這麼問我。
「妳比較喜歡我叫哪個?」
「寶貝之類的。」
「叫學號好了,10120同學。」
「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請學長叫我的名字。」
試著敞開心胸之後,她的暴言似乎越來越精湛了。
「那麼千蒔,妳想怎麼叫我?」
「什麼意思?」
「改編稱呼這種事情,在小說裡不都是雙向對等的嗎?」
「的確是約定俗成的設定。」
「那……」
「但是我不要。」
聞聲,我回頭一望。
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死水般的面容,也不是剛才那抽筋般的搞笑表情。
她的臉上掛著一抹自然而然,打從心底反映出情緒的笑容。
她笑起來的模樣有點傻,卻又有些優雅的氣質,還有一點小惡魔的感覺。
「我喜歡學長當我的學長。」
當年如果我鼓起勇氣跨出那步,也能在妹妹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嗎──我不禁在心底自私地妄想著。
「話說回來,我有一件事想拜託學長。」
「什麼事?」
「等我能鼓起勇氣看媽媽的作品時,學長可以在旁邊陪著我嗎?」
人類都會成長。
即使是不想長大的嫩芽,在挺過暴雨後,也能在水的灌溉下成長,長出茁壯的枝葉。
說實話,要成為一個人的支柱,讓我感到很害怕。
我真的有辦法嗎?會不會有比我更適合的人?冷靜下來思考後,這樣的擔憂悄悄浮上心頭。
但是,這次──
「嗯,當然,交給我這個老奸巨猾的小說家吧。」
不會再逃避了。
我以為我的故事,能在這裡畫下句點。
我以為之後的故事,會變成後日談。
當我憑著記憶走回大街上,懷著輕鬆的心情期待明天到來時,踏著輕快步伐的我,失算了。
我沒有繞路,而是從高中前走過。
我可能抱持著僥倖,覺得這個時間不會遇到高中的學生。
我可能抱持著自信,以為現在的自己無所不能。
當她從高中的校門走出來,當頭棒喝般撞見對方,兩人的視線交錯之時。
「伊宇……?」
「楹……綺……?」
泡沫的冰冷與破碎的聲音,從腳邊向上直竄,直達腦門。
「那個……嗯、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好嗎?」
啵啵啵啵啵──
「你還是有在寫小說吧?這樣課業沒問題嗎?」
嗡嗡嗡嗡嗡──
「啊、雖然這樣講,但我反而希望你多出一點書,畢竟如果扣掉霏羽,我可是你的第一號書迷啊。」
滋滋滋滋滋──
用那種惡劣的方式結束一切,妳怎麼有臉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一臉開朗的跟我閒話家常啊──怒吼聲在心底響徹,卻也僅此而已。
事到如今,我只能這樣妄想──
如果不曾與妳相遇、不曾與妳相識、不曾與妳相戀──不曾讓妳成為至親之人。
現在的我,是否就能天真地,享受此時此刻了呢?
「……伊宇?」
在挑起如連珠炮的數個問題後,她稍微停歇,朝我靠近一步。
熟悉的面容,大家閨秀的氣質,肥皂的香氣撲鼻而來。
哈哈……這是我和她一起去百貨公司買的擴香瓶的氣味。
已經……快要不行了。
意識就要斷片了。
就像把雞兔同籠填入二元一次方程式那麼簡單。
「好久不見,我過得還行,妳呢?」
抱歉,千蒔,或許妳才是對的。
遇到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物、身不由己時,或許每個人都會選擇當個理性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