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療法研究社(3)
本章節 3023 字
更新於: 2023-09-29
「不好意思！我有預約諮商。」充滿元氣的聲音，即使戴著口罩仍十分宏亮。
學妹替學妹二號打開閘門，默默起身從櫃檯後繞出去，學妹二號疑惑地看向我。
「她話比較少，別介意。」
「哦……啊、謝謝！」
向我道謝後，學妹帶著她進入203號室。
要區分兩個學妹有點麻煩，我決定今後還是把學妹一號稱為千蒔。
明明被冷眼相待，學妹二號仍大大向千蒔鞠躬。蓬鬆的低馬尾像麵條般舞動，綁在馬尾根部的是綁成簡易蝴蝶結的藍色髮帶，替她在活潑中增添幾分穩重氣質。
關上門後千蒔回到櫃台，房內傳來朦朧的對談聲。
「妳怎麼對她態度這麼差啊？」我降低音量，避免被客人聽到。
「我對四小時前才預約諮商，突然就跑來的人沒好感。」
「就算是那樣，妳的不爽也太明顯了吧？」
「是嗎？因為學長說實話容易傷害到人，我不知道自己會對不速之客口出何種惡言，才決定閉嘴不說話……這樣不好嗎？」
「妳也太極端了吧……」
學妹把「暫時離開」的立牌放在櫃台上，拎起書包跟紅茶。
「妳要去哪裡？」
「學長也一起來。」
雖然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我還是聽從學妹的話收拾東西。接著，她帶我進入隔壁的202號討論室。
「噓。」沒等我提問，學妹就先把食指抵在唇瓣前，壓低音量說道。「這裡的隔音很差。」
三坪左右的討論室只能容納四人，相對的是這裡有電腦設備與投影片播放機。就像學妹說的，只要屏住呼吸，就能聽見牆後203號室的談話內容。
她抬起椅子在牆邊輕輕放下，沒讓輪子發出摩擦地板的聲音。
「學長也過來。」
「等等，我們是來偷聽的嗎？」
「這是社團活動的一環，學長也要仔細聽。」
「這是合法的嗎……」
「館長說，以前設計時沒做好隔音考量，這種事只能算是歷史共業。」
「……我是不是加入了一個不太妙的社團啊？」
學妹側身把右耳貼在牆上，跟夜市的包膜業者一樣認真，我聽從創社元老的指示，搬來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跟著把左耳貼上牆。
她身後的窗戶搜刮陽光，斜射出一道道光芒的階梯，沐浴在優雅之下，眼前的她如同雕像般端莊。
雖然我們是在偷聽就是了。
「妳是季瓔沒錯吧？」
「你、你怎麼知道！我明明沒在表單上寫上真實姓名啊！」
「妳的制服上繡著學號。」
「只有學號就知道我是誰了嗎！」
「妳入學時消息就傳得沸沸揚揚，大家當然會多看幾眼妳的班級跟學號。」
「唉、那戴口罩不是沒有意義嗎……等等，可是剛才外面那兩個人都沒認出我耶？」
「年齡相近的人是知名童星，他們會顧慮比較多吧。」
聽到這裡，我和學妹的眼神對上了。我從沒聽過峰鳶高中有這號人物。
學妹比我更有行動力，立刻拿出手機查詢，揮了揮手要我到她身旁一起看螢幕。
呂季瓔──這是她的全名，而且沒想到她名氣比我們想得更大。
從九歲開始演八點檔，也接過各種零嘴點心的廣告，甚至演過小說改編電影……
「妳們都是一年級的吧？妳不認識嗎？」
「我對同學的事不是很在乎，學長呢？」
「我家沒有電視。」我向學妹老實交代。
她沒有多問，大概還在堅持用閉嘴不說話來代替高明的謊言。
「話說回來，妳為什麼想來諮商呢？」
「嗯……我確認一下，這裡的談話不會被記錄下來，也不會傳到其他人耳中吧？」
「這點我敢保證，我們是獨立在學校體制外的單位──我想很自豪得這樣說，事實上學校並不看重我們，只把我們當成普通的讀書會。」
「這樣啊……」
「總之，我們會在能力範圍內盡力提供協助，妳可以相信我。」
季瓔的聲音停頓許久，春季的蟲鳴鳥叫譜出柔和的樂章。接著，一聲像是捨棄尊嚴的嘆息。
「……我不想演戲了。」
「嗯？」
「原本說好升大學後會繼續回到戲劇圈，但是我膩了。」
「妳不演戲……」
「不演戲的話要做什麼──你想這樣問嗎？」
充滿怒氣的反問打斷班導的話，椅子撞上牆壁的聲音同時響起。
「這間學校有一千兩百個學生，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要被質問『不演戲的話要做什麼』，明明是升學高中，卻要校排第一名的學生走上一條念不念書都無所謂的未來，這樣很奇怪吧！」
「不……」
「憑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要被特殊對待，為什麼不像對其他人一樣要求我念書啊！」
「等……」
「我還以為這裡會有人認真聽我說話，看來是我會錯意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你剛才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妳不演戲的話，主任在電視上看不到妳，一定會哭得很難看啦！」
隔壁的喧囂頓時止息，令人傻眼的時間定格在此刻。幸好隔壁的兩人單獨處在討論室內，尷尬氣氛的半衰期在二人以下的空間是最短的。
沒過多久，就聽到調整椅子並坐下的聲音。
「……對不起。」
「沒關係，理論上現在是我的下班時間，可以不用把我當成老師。」
「嗯……謝謝。」
我打從心底佩服起班導的對話技巧。
諮商者的知名度太高，佯裝不知顯得矯情，因此直球對決，戳破身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真誠。
用玩笑話把社團包裝成讀書會，營造出校方不看重書療社的輕鬆氣氛，稀釋對方的疑慮。
原本想繼續使用相同手法讓對方敞開心懷，卻意外惹怒對方……情急之中脫下教師身份，以平等的角度對談。
更厲害的是接下來的手法──
「妳要釐清一個觀念，並不是沒人要求妳念書，而是去要求校排第一名的人：『妳要再努力一點』，這樣很奇怪吧？」
在取回主導權的同時認同對方的成就，並以輕度稱讚來緩解她的不滿。
「就是因為肯定妳的努力，大家才會對妳另眼相待──那不是歧視，也不是特權，而是對妳的尊敬。」
──最後，再來一個百分之百的肯定。
好可怕的套路。如果這是少女漫畫，這位童星小姐應該已經冒出滿頭粉紅色的泡泡，眼前也出現各種光彩濾鏡了。
要是中午的時候他拿出同樣高端的手法來對付我，或許羽漪已經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其實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預約諮商的，畢竟是貼在廁所隔間裡的傳單。」
「沒想到我們是認真的社團吧。」
「沒有，比我想得更隨便。」季瓔的聲音稍微停頓，接著傳來紙杯撞擊桌面的敲擊聲。「館長居然在館內請學生喝飲料。」
「這是圖書館的未來趨勢，禁止飲食是上個時代的過時規定。」
班導隨口糊弄她，接著把話題拉回原處──諮商的理由。
「妳說畢業後不想再演戲，是對一成不變的未來感到迷惘嗎？」
「算是吧……不過真正的原因是，我有其他想做的事。但我不知道大家會對走上這條路的我抱持何種看法。」
「妳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我想當小說家。」
「……」
班導的沉默持續數十秒鐘，是足以讓人感到壓力的時間，我十分明白他為何遲遲無法為季瓔的目標給出回應。
中午才對付一個囂張孤僻的現任小說家，下午又要對付想成為小說家的前任童星。一連遇到兩個問題兒童，就算因此開始憎恨小說也不奇怪。
千蒔似乎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盯視著我，希望這只是我的錯覺。
「你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目標嗎？」
「不、不是的，我覺得是很棒的目標……只是我滿意外的。」
「是嗎……」
她的聲線整個沉了下去，為了挽回頹勢，班導立刻深掘這個話題。
「妳想當小說家，那大概寫多久了呢？」
「我還沒開始寫。」
「嗯？」
「因為我很忙嘛，每天都在花時間念書……」
班導聽到這樣的話，再次無語。
我確定學妹的心態了。
成為小說家的動機有百百種，有人想把現實無法達成的夢想譜寫成書，有人從小就培養投稿各大報章雜誌的習慣……也有人只是為了骯髒的臭錢，才認真開始寫故事，最終成為小說家。
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只要不斷堅持，目標即使無法實現，也會有所收穫……除了季瓔這種人。
她自己大概沒有意識到，她只是想得到小說家的「頭銜」，而不是想要成為小說家。這兩者天差地遠。
忍不住創作慾望的人，不會拿很忙當成藉口。
想要爭取獎項與榮耀的人，不會拿很忙當成藉口。
為了錢不得不去撰寫小說的人，不會拿很忙當成藉口。
只有像她這種人，才會在嘴邊常駐各式各樣的藉口。
當我準備在心中替這號人物畫下負面記號時──
「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作家。」
學妹替學妹二號打開閘門，默默起身從櫃檯後繞出去，學妹二號疑惑地看向我。
「她話比較少，別介意。」
「哦……啊、謝謝！」
向我道謝後，學妹帶著她進入203號室。
要區分兩個學妹有點麻煩，我決定今後還是把學妹一號稱為千蒔。
明明被冷眼相待，學妹二號仍大大向千蒔鞠躬。蓬鬆的低馬尾像麵條般舞動，綁在馬尾根部的是綁成簡易蝴蝶結的藍色髮帶，替她在活潑中增添幾分穩重氣質。
關上門後千蒔回到櫃台，房內傳來朦朧的對談聲。
「妳怎麼對她態度這麼差啊？」我降低音量，避免被客人聽到。
「我對四小時前才預約諮商，突然就跑來的人沒好感。」
「就算是那樣，妳的不爽也太明顯了吧？」
「是嗎？因為學長說實話容易傷害到人，我不知道自己會對不速之客口出何種惡言，才決定閉嘴不說話……這樣不好嗎？」
「妳也太極端了吧……」
學妹把「暫時離開」的立牌放在櫃台上，拎起書包跟紅茶。
「妳要去哪裡？」
「學長也一起來。」
雖然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我還是聽從學妹的話收拾東西。接著，她帶我進入隔壁的202號討論室。
「噓。」沒等我提問，學妹就先把食指抵在唇瓣前，壓低音量說道。「這裡的隔音很差。」
三坪左右的討論室只能容納四人，相對的是這裡有電腦設備與投影片播放機。就像學妹說的，只要屏住呼吸，就能聽見牆後203號室的談話內容。
她抬起椅子在牆邊輕輕放下，沒讓輪子發出摩擦地板的聲音。
「學長也過來。」
「等等，我們是來偷聽的嗎？」
「這是社團活動的一環，學長也要仔細聽。」
「這是合法的嗎……」
「館長說，以前設計時沒做好隔音考量，這種事只能算是歷史共業。」
「……我是不是加入了一個不太妙的社團啊？」
學妹側身把右耳貼在牆上，跟夜市的包膜業者一樣認真，我聽從創社元老的指示，搬來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跟著把左耳貼上牆。
她身後的窗戶搜刮陽光，斜射出一道道光芒的階梯，沐浴在優雅之下，眼前的她如同雕像般端莊。
雖然我們是在偷聽就是了。
「妳是季瓔沒錯吧？」
「你、你怎麼知道！我明明沒在表單上寫上真實姓名啊！」
「妳的制服上繡著學號。」
「只有學號就知道我是誰了嗎！」
「妳入學時消息就傳得沸沸揚揚，大家當然會多看幾眼妳的班級跟學號。」
「唉、那戴口罩不是沒有意義嗎……等等，可是剛才外面那兩個人都沒認出我耶？」
「年齡相近的人是知名童星，他們會顧慮比較多吧。」
聽到這裡，我和學妹的眼神對上了。我從沒聽過峰鳶高中有這號人物。
學妹比我更有行動力，立刻拿出手機查詢，揮了揮手要我到她身旁一起看螢幕。
呂季瓔──這是她的全名，而且沒想到她名氣比我們想得更大。
從九歲開始演八點檔，也接過各種零嘴點心的廣告，甚至演過小說改編電影……
「妳們都是一年級的吧？妳不認識嗎？」
「我對同學的事不是很在乎，學長呢？」
「我家沒有電視。」我向學妹老實交代。
她沒有多問，大概還在堅持用閉嘴不說話來代替高明的謊言。
「話說回來，妳為什麼想來諮商呢？」
「嗯……我確認一下，這裡的談話不會被記錄下來，也不會傳到其他人耳中吧？」
「這點我敢保證，我們是獨立在學校體制外的單位──我想很自豪得這樣說，事實上學校並不看重我們，只把我們當成普通的讀書會。」
「這樣啊……」
「總之，我們會在能力範圍內盡力提供協助，妳可以相信我。」
季瓔的聲音停頓許久，春季的蟲鳴鳥叫譜出柔和的樂章。接著，一聲像是捨棄尊嚴的嘆息。
「……我不想演戲了。」
「嗯？」
「原本說好升大學後會繼續回到戲劇圈，但是我膩了。」
「妳不演戲……」
「不演戲的話要做什麼──你想這樣問嗎？」
充滿怒氣的反問打斷班導的話，椅子撞上牆壁的聲音同時響起。
「這間學校有一千兩百個學生，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要被質問『不演戲的話要做什麼』，明明是升學高中，卻要校排第一名的學生走上一條念不念書都無所謂的未來，這樣很奇怪吧！」
「不……」
「憑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要被特殊對待，為什麼不像對其他人一樣要求我念書啊！」
「等……」
「我還以為這裡會有人認真聽我說話，看來是我會錯意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你剛才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妳不演戲的話，主任在電視上看不到妳，一定會哭得很難看啦！」
隔壁的喧囂頓時止息，令人傻眼的時間定格在此刻。幸好隔壁的兩人單獨處在討論室內，尷尬氣氛的半衰期在二人以下的空間是最短的。
沒過多久，就聽到調整椅子並坐下的聲音。
「……對不起。」
「沒關係，理論上現在是我的下班時間，可以不用把我當成老師。」
「嗯……謝謝。」
我打從心底佩服起班導的對話技巧。
諮商者的知名度太高，佯裝不知顯得矯情，因此直球對決，戳破身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真誠。
用玩笑話把社團包裝成讀書會，營造出校方不看重書療社的輕鬆氣氛，稀釋對方的疑慮。
原本想繼續使用相同手法讓對方敞開心懷，卻意外惹怒對方……情急之中脫下教師身份，以平等的角度對談。
更厲害的是接下來的手法──
「妳要釐清一個觀念，並不是沒人要求妳念書，而是去要求校排第一名的人：『妳要再努力一點』，這樣很奇怪吧？」
在取回主導權的同時認同對方的成就，並以輕度稱讚來緩解她的不滿。
「就是因為肯定妳的努力，大家才會對妳另眼相待──那不是歧視，也不是特權，而是對妳的尊敬。」
──最後，再來一個百分之百的肯定。
好可怕的套路。如果這是少女漫畫，這位童星小姐應該已經冒出滿頭粉紅色的泡泡，眼前也出現各種光彩濾鏡了。
要是中午的時候他拿出同樣高端的手法來對付我，或許羽漪已經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其實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預約諮商的，畢竟是貼在廁所隔間裡的傳單。」
「沒想到我們是認真的社團吧。」
「沒有，比我想得更隨便。」季瓔的聲音稍微停頓，接著傳來紙杯撞擊桌面的敲擊聲。「館長居然在館內請學生喝飲料。」
「這是圖書館的未來趨勢，禁止飲食是上個時代的過時規定。」
班導隨口糊弄她，接著把話題拉回原處──諮商的理由。
「妳說畢業後不想再演戲，是對一成不變的未來感到迷惘嗎？」
「算是吧……不過真正的原因是，我有其他想做的事。但我不知道大家會對走上這條路的我抱持何種看法。」
「妳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我想當小說家。」
「……」
班導的沉默持續數十秒鐘，是足以讓人感到壓力的時間，我十分明白他為何遲遲無法為季瓔的目標給出回應。
中午才對付一個囂張孤僻的現任小說家，下午又要對付想成為小說家的前任童星。一連遇到兩個問題兒童，就算因此開始憎恨小說也不奇怪。
千蒔似乎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盯視著我，希望這只是我的錯覺。
「你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目標嗎？」
「不、不是的，我覺得是很棒的目標……只是我滿意外的。」
「是嗎……」
她的聲線整個沉了下去，為了挽回頹勢，班導立刻深掘這個話題。
「妳想當小說家，那大概寫多久了呢？」
「我還沒開始寫。」
「嗯？」
「因為我很忙嘛，每天都在花時間念書……」
班導聽到這樣的話，再次無語。
我確定學妹的心態了。
成為小說家的動機有百百種，有人想把現實無法達成的夢想譜寫成書，有人從小就培養投稿各大報章雜誌的習慣……也有人只是為了骯髒的臭錢，才認真開始寫故事，最終成為小說家。
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只要不斷堅持，目標即使無法實現，也會有所收穫……除了季瓔這種人。
她自己大概沒有意識到，她只是想得到小說家的「頭銜」，而不是想要成為小說家。這兩者天差地遠。
忍不住創作慾望的人，不會拿很忙當成藉口。
想要爭取獎項與榮耀的人，不會拿很忙當成藉口。
為了錢不得不去撰寫小說的人，不會拿很忙當成藉口。
只有像她這種人，才會在嘴邊常駐各式各樣的藉口。
當我準備在心中替這號人物畫下負面記號時──
「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