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療法研究社(4)

本章節 3429 字
更新於: 2023-09-29
  「作家?」
 
  「小時候接演過的一部電影,是由他的作品改編而成的。回想起來,或許是當時埋下的夢想,直到今天才開始萌芽吧。」
 
  她擅自解讀班導長時間沉默的原因,但這次她沒有暴走,而是任由情感牽動心中的真實想法。
 
  這時,圖書館內傳來遠方的下課鐘聲,再過半個小時就是閉館時間。
 
  在長達四十秒的鐘聲結束後,清泉般的聲音點醒凝滯的時間。
 
  「就算其他人都不理解我的想法,我也想去嘗試觸碰那個人所在的世界──」
 
  季瓔的聲音與五點的鐘聲同時響畢,再過半個小時就是閉館時間。
 
  漸漸變暗的討論室中,千蒔把頭湊到我的耳邊促狹說道:「差不多了,我們出去吧。」
 
  我不自在地搓揉因為貼在牆上發癢的耳朵,跟隨千蒔回到櫃台。她一坐下就把《漿果松鼠殺人事件》打開,不知是在故作鎮定,還是原有的生活習慣。
 
  沒過多久,203討論室的門打開了。館長與她一前一後走出來。
 
  「我們擬出書單後會再聯絡妳過來。」
 
  「只是推薦我看書而已嗎?」季瓔苦笑著臉。
 
  「也不盡然,妳願意的話,看完之後可以跟我們一起團體討論。」
 
  「真的只是讀書會呢。」
 
  「不要小看書的力量啊。」
 
  班導把她帶進櫃台內,拿出紙筆記下連絡信箱,我這才見到她脫下口罩的真容。
 
  小小的臉蛋,立體的五官,健康的膚色……我們的視線短暫接觸,她對我露出客氣的微笑。
 
  她散發的氣質與千蒔截然不同。如果千蒔是黑夜古堡中的孤僻吸血鬼,那季瓔就是住在田間別墅的天使大小姐。
 
  「GOOGLE的信箱沒錯吧?」
 
  「嗯,謝謝館長。」
 
  「那今天就先這樣。」班導收起紙筆,猶豫半晌後開口:「妳想做的事……總之先去做吧。」
 
  「嗯?」
 
  「想要達成夢想的話,等妳走上那條路再向他人開口也不遲。」
 
  聽見班導的暗示,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是在發怒,還是感到無地自容,膽怯地問道。
 
  「到時候,會有人看我的作品嗎……」
 
  「只要妳願意拿過來,這裡的人都會是妳的讀者。」
 
  她微微低著頭,試圖用瀏海藏住忍不住的笑容。這份笑容與先前展示的客套微笑,或許有著天壤之別,因此她不想讓任何人見到。
 
  她現在應該很後悔選擇馬尾這個髮型,我猜。
 
  後來,季瓔又多留了十幾分鐘,聽館長介紹書目療法研究社的社團活動……或說未來規劃。
 
  圖書館的整體借閱率一直很低迷,借閱率都集中在少數書上。舉例來說,有本預約人次高達百人的熱門書籍。以三十天的借閱天數來算,要等九年才能排到,它的名字叫做《新制多益單字大全》。
 
  他想讓漸漸淪為晚自習場所的圖書館恢復生機,除了採購高中生感興趣的輕小說與漫畫,還想打造開放飲食的休憩區域,不過被主任百般阻撓。
 
  創建書療社的理由是源自於某個跑到圖書館來找《完全自殺手冊》的新生,館長嚇出一身冷汗後,意識到必須有人帶領迷途的羔羊走回正途。
 
  他講到這點時,千蒔正以無與倫比的專注力讀著《漿果松鼠殺人事件》,安靜得像是一尊墓碑。
 
  直到閉館前,季瓔才在館長的催促下收拾書包。揮手道別時,那抹在螢光幕前鍛鍊出來的燦笑,在我心中久久無法忘懷。
 
  或許她並不需要跑輔導室,也不需要書目療法的協助,只需要一個對她說:「去做吧。」的人。
 
  季瓔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後,千蒔一頭把臉栽進《漿果松鼠殺人事件》上,發出奇怪的嚎叫。
 
  「咕呣──」
 
  「像這樣憋著屁不放,難道妳不痛苦嗎?」
 
  「好痛苦,我要維持原狀,當個惹人厭的小孩。」
 
  「有客人來訪的時候妳自顧自的在旁邊看書已經夠惹人厭了。」
 
  我把喝到一半的紅茶放在她的頭上,千蒔軟在桌上的模樣,令我萌生出哥哥的本能。
 
  突然,我感到一股視線從後方刮著我的汗毛。我的臉頰一陣發燙,趕緊把紅茶從千蒔牌杯墊上移開。
 
  「你們兩個認識很久了嗎?」
 
  「差不多滿二十四小時了。」千蒔代替默不作聲的我,一如往常地老實回答。
 
  「看起來已經很熟了嘛。」
 
  班導的壞笑讓我不太自在,相較之下千蒔絲毫沒把他的調侃放在心上。
 
  「千蒔,可以幫我巡一下樓上嗎?」
 
  「除了剛剛那個人,今天沒有其他人進館。」
 
  「……我的意思是請妳幫忙上樓關燈鎖門。」
 
  「館長都不把話講清楚。」
 
  千蒔嘴邊抱怨,熟練地從抽屜拿出一串鑰匙,便要邀請我一起體驗閉館前的巡視活動。
 
  「學長要一起來嗎?」
 
  「等等,我會特別請妳上去,就是因為我要跟他單獨講話。」
 
  「館長永遠都不把話講清楚。」
 
  雖然千蒔的表情與語氣沒有明顯的變化,但她似乎不太開心。沉重的腳步聲踩上階梯後,班導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
 
  「我應該沒有惹她生氣吧。」
 
  「不,怎麼看都是生氣了吧?」
 
  「你看得出來嗎?」
 
  「感覺出來的。」
 
  「我僱用你來當我跟千蒔的翻譯好了。」
 
  班導不知是在稱讚還是感慨,總之我先提出自己的疑問。
 
  「感覺班導你在圖書館的時候,跟平常不太一樣?」
 
  上課跟約談時明明總是駝著背,像是肩上背著三十年份的陳年疲倦,在圖書館卻變得十分健談,宛如在酒吧泡妞似地與前童星輕鬆聊天。
 
  「陳伊宇,我告訴你一件事……」他用單手扶穩眼鏡,像是邪惡反派露出嗤笑。「工作之外的時間,才是生活啊。」
 
  見到愣住的我,他嶄露不知從何湧現的自信。
 
  「你還年輕,可能不懂這種道理吧?」
 
  「……」
 
  他像是站上TED的演講者,打開雙手在我面前侃侃而談。
 
  「我高中時,也跟樓下那些人一樣。」
 
  他指著一樓的位置,樓下至少容納數百位晚自習的學生,他們卻沒發出半點聲響。
 
  「每天花十小時以上的時間在念書,扣掉通勤、補習、睡眠……每天的自由時間大概只剩三小時左右吧。」
 
  這些瑣碎時間通常也被隨身攜帶的英文字卡填滿了──他苦笑補充。
 
  他的故事很普通,是所有高中生的日常生活。
 
  那份日常被我捨棄了,所以我很清楚。
 
  「如果你想說服我放棄寫作的收入認真念書,這種動之以情的方式大概沒有用喔。」
 
  尤其是在我見過他剛才對季瓔的表演、對他的話術產生警戒後。
 
  社會最不缺乏的就是「唯有讀書高」的雞湯文,諷刺的是這些雞湯文闡述的都是正論。
 
  「你錯了,我現在是以書目療法研究社負責老師的身分在跟你說話。」
 
  「……嗯?」
 
  「我繼續說下去吧。某天晚上,我提早在自習區搶到位置,就跑到二樓閒晃……卻被新書展示區的書吸走目光。」
 
  聽到這裡,我感覺後頸一陣發涼。頓時明白什麼叫做「以負責老師的身分跟我說話」。
 
  「那本書叫做《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他在跟我推銷──不是推銷書籍,而是在推銷這個社團。
 
  我看過這本書的改編電影,劇情是在描述一位在遊樂園工作的孤單老人,為了救小女孩而喪命。進入天堂後,遇見五位曾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他們為老人講述各自的人生,以及他們在何時何地與老人相遇……
 
  最後老人恍然大悟,原來他自認為失敗又孤獨的生命中,一直都有其他人的生命,他們的人生也因為與老人的相遇,獲得截然不同的未來。
 
  簡單來說,是碗沒有稀釋過的濃縮雞湯。
 
  「可能是被制式化的教科書禁錮太久,缺氧的大腦產生反彈吧。打開那本書後,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停止閱讀……就直接把書借到一樓的自習區,花了整晚的時間讀完它。」
 
  「自習區不是不能看課外書嗎?」
 
  「以前還沒有那條規定,當時負責管理自習區的老師要求我把小說收起來,但沉入書中世界的我在分不清現實與虛構的朦朧狀態下回嗆他:『學校沒有規定自習區不能看課外書。』」
 
  「你以前意外的好火爆。」
 
  「那個老師就是現在的主任,他可能一直對我懷恨在心吧,我還記得我以老師的身分重回這間學校時,他是用多猙獰的表情在看我的履歷。」
 
  他的臉皮微微發青,可想而知當時場面有多麼慘烈。我好像知道學校訂下「自習區禁止閱讀課外讀物」這條規定的緣由了。
 
  「總之,我看完《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後,又去找了同作者寫的《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然後接著一本、又一本……」
 
  「因為想要對其他人的生命做出貢獻,所以立志踏上『教師』這條路?」
 
  「真不愧是二十歲的暢銷女作家,找不到破綻的推理。」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用古板的觀念要求我念書呢?」
 
  我無視他的調侃,有些不屑地反問。
 
  「從適性發展的角度來看,寫作才是我應該發展的長才吧。」
 
  他認真地聽完我的質疑,然後緩緩開口:「因為教師是我的工作。」
 
  「館長就不是嗎?」
 
  「館長是我向校長毛遂自薦的,沒領錢不算工作──書目療法研究社也是。」
 
  淪為免費勞工的他嘴上說著悲哀內幕,雙目卻炯炯有神。
 
  「我同樣看重『教師』跟『館長』這兩個身分……但是,就算年紀大你們一輪,我也沒辦法篤定『支持你寫小說』跟『支持你念書』哪個才是正確的。」
 
  館內響起柔和的古典樂,曲調是歌劇《弄臣》中的其中一節,《善變的女人》。樓下的晚自習以這首歌為序曲,譜出寂靜無聲的世界,一年前的我也曾身在其中。
 
  「我只希望自己能用不同的身分去碰撞你們的生命,避免你們還沒經過深思熟慮的思考,就把未來賭在同一條船上。」
 
  他言盡於此,從口袋中拿出一疊印著全家標籤的紅包袋。
 
  我楞呼呼地看著他在我面前打開皮夾,抽出兩張一千元放進紅包袋內,遞到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