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療法研究社(2)
本章節 3854 字
更新於: 2023-09-29
是吃飽想睡，還是天氣宜人？下午的三節課原本應該是構思小說的重要時間，我卻睡著了。人果然不該做違背習性的事。
我收拾完書包，從二樓的連接走廊前往導師辦公室，布告欄上貼著各處室宣傳單與段考的校內排名。
從高二開始，我的名字就消失在四百取二十的榜單上。那是我出版第一本小說的季節，涼爽的秋季。
也許是長久累積的習慣，我的雙腳在榜單前停留片刻，雙眼下意識地掃過榜單──就是這短短的幾秒，讓我見到熟悉的名字。
峰鳶高中一年級第一次段考，第二名的欄位寫著「千蒔」。
雖說人不可貌相，但是從外貌來判斷他人仍能略知一二。
因此，我完全料不到那個呆頭呆腦的老實學妹成績居然這麼好，莫非這是峰鳶高中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嗎？
「陳伊宇。」
我望向聲音來處，剛上完課的班導從連接走廊向我招手。
「抱歉，我後來才想到已經先約其他學生了。」
「咦？」
「明天放學你再來一趟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班導歉疚的表情從我的面前一閃而過，促狹的步伐消失在走廊末端。
溫暖微風撩過臉龐，彷彿在替我洗臉。錯愕稍稍平息後，腦中不知為何閃過：「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我把耳機接上手機，在YOUTUBE上找到懷念金曲的播放清單。按下隨機播放後，從布告欄旁的階梯下樓……在二樓與一樓間的轉彎處，我遠遠看見在校門口對面等公車的學生。
一顆一顆的腦袋把校門口擠得像是松鼠的漿果收藏罐，在一團黑色與白色的深淵中，還能隱約看見藍色、綠色與紅色的領巾與領帶，違停與闖紅燈的汽機車激烈爭道，喇叭聲不絕於耳──甚至蓋過周杰倫的音樂。
我調大音量，耳旁的音樂是「蔚藍的珊瑚海，錯過瞬間蒼白」，我的臉也像全球暖化下的珊瑚逐漸發白。
每天放學第一個離開教室的我，從來不知道放學後五分鐘的世界如此殘酷。看著仍湧現在校門的學生，我卻步了。
腦中閃過比口香糖還黏的學妹說過的話──放學後的圖書館有免費冷氣。
不知為何，我的心底有點發癢，像是在等待雲霄飛車排隊時的那種心癢。回過神時，我才發現自己抱著去遊樂園玩的奇妙心情，走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
不少人與我一樣享受著春天陽光的溫暖，在紅磚步道上前進。但是這些人只到圖書館正門，就擠在門口爭相進入一樓自習區。我喊了好幾聲「不好意思」才從人群中脫離。
我邊前進邊看向右方，發現自習區坐了半滿。這種把自習室當成遊樂設施在排隊的學校，全台灣應該找不到幾所。
爬上二樓後，我直接走到櫃檯旁。這次我沒有傻傻藏書區亂晃，而是朝櫃台內伸長脖子。
果不其然，學妹的小小腦袋埋在櫃台內，認真看著手中的書。
她把頭抬起，見到我後發出很有自我風格的平靜驚呼。
「哇，學長出現了。」
「妳可以表現得更驚訝一點嗎？」
「我很驚訝。」
她從櫃台內側按下按鈕，柵門發出卡榫開啟的聲響，省了拿學生證的麻煩。
我從柱子後方進入櫃台，學妹趕忙從其他座位拉出電腦椅讓我坐下，像是擔心我跑掉。
「學長被爽約了嗎？」
「算是吧。」
「這樣啊。」
「是我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妳好像很開心？」
「不是錯覺喔，學長被放鴿子讓我很開心。」她把腳趾顛在地板上小幅度地轉動椅子，難得顯露出如此明顯的情緒。
見到她誠實到有點發蠢的純粹反應，我把手靠在桌上托住臉頰，撐起險些暴露的竊笑。此時，我注意到她桌前的書。
「那個是？」
學妹隨著我的視線轉過身，拿起剛剛在看的書。
「因為跟學長約定，買回來看了。」
「……妳說到做到欸。」
「做不到的事我不會說出口。」
真是個不錯的自我要求，真希望忙著惡鬥的政治人物多多效仿這十六歲的女高中生。
我發現桌上的《漿果松鼠殺人事件》翻了約四分之一，差不多在漿果松鼠潛入國內非法經營的快樂粉工廠並發現新的線索，正準備前往飛天棉花糖國的地方。
「怎麼樣……好看嗎？」我忍不住問。
向現實中認識的人詢問「我的小說好看嗎？」，基本上只會得到基於人情的正面回饋，即使對方保證絕無虛言，也會在心底懷疑評價的真實性。
善意的稱讚沒辦法增進寫作實力，因此我不需要。事實上包含責編在內，看過羽漪的小說並認識伊宇的人，一隻手就能數完。
只有這個學妹，我認為可以百分之百相信她的評價。
「這個嗎……」小小的嘴唇微微開啟，微微晃著頭的她看起來心情不錯。
是好現象──當我差點忍不住笑時，殘酷的事實撕裂假象。
「很普通。」
「……嗯？」
「常見的推理小說。」
「市面上應該找不到第二本童話風格的推理小說吧？」我提出反駁。
羽漪的小說從未被評價為「常見」，就算是網路負評至少也會在文末寫上「雖然劇情未能讓人感到驚艷，但強烈的個人風格倒有種特殊風味」。
明明做好接受評價的心理準備，被批評時仍會感到不悅……人類真是有夠矛盾。
「從來沒有人把我的小說蓋上『常見』的標籤喔。」
「看小動物跟玩偶們探案挺新鮮的，但抽掉童話風格的皮後，底下的骨幹跟一般的推理小說沒什麼差別。」
學妹精確地描述讀後感想，還一頁頁翻動看過的頁數，動作比我的編輯更像編輯。
「第一次新奇，第二次及格，第三次大概就會乏味了。這是我的想法。」
「不是我要自吹自擂，我的書賣得還不錯喔。」我低沉地說。
第一本書剛發售就擠進首周排行，第二本書也進入月排，這樣的成績應該就代表這種故事能被市場接受。
「可能我沒有商業頭腦吧。」面對我的反駁，學妹很乾脆地認輸。「而且我覺得有點奇怪，這種類型應該不算本格推理，為什麼書腰上的推薦序會這樣介紹？」
明知道她沒有惡意，只是就事論事……我仍感到些許不悅。
她舉白旗投降的舉動，感覺就像智者面對蠢蛋時，笑著回答：「嗯，你說的沒錯。」
「唉……」在兩次換氣後，我成功取回冷靜，幸好我對此仍很熟練。「妳如果想交朋友，千萬別用這種方式對身旁的人說話。」
話音剛落，愉快擺動的雙腿緩緩停下。
「什麼意思？」學妹用《漿果松鼠殺人事件》壓住裙襬。
我彷彿能見到她額頭滲出冷汗，當然，這只是遐想的延伸，她的表情是一攤死水。
「……說這種話容易傷害到別人啦。」我扶著額頭，滲出冷汗的人是我。
「可是我說的是實話。」
「嗯……」我一時做不出回應。
學妹說的是對的，但是對的不一定是好的。就像生活習慣不合的夫妻在飯桌上和平分手，用同一支筆簽下離婚協議書……這樣的發展正確極了，卻不一定是好的。
「如果想成為大人……尤其是社交能力一流的大人，就必須學會把實話藏在心底。」
「為什麼？」
「舉例來說，假設今天一對高中情侶在街上談分手，女方天花亂墜搬出『現在應該好好念書』『沒辦法看到未來』『想要更多自己的時間』之類的道理……如果妳是男方，感覺如何？」
「感覺沒什麼問題，她說的很有道理。」
「男方不願意放棄這段感情，甚至提出『暫時分手，考上大學再復合』，女方卻連這種承諾都不肯給。」
「男生好煩，死纏爛打的。」
「轉折來了，用盡千方百計都勸不動男方的女方，直到最後一刻終於說出實話──對不起，我喜歡上同社團的學長了，我們分手吧。」
我把故事停在這裡。
宛如一直以來所相信的常識遭到摧毀，學妹神情呆滯地發楞，甚至忘記呼吸。
「實話很傷人吧？」
我做出總結，學妹遲了一會兒才答到。
「……好傷人，我以後不說實話了。」
她震驚地挺直腰桿，稍作思考後從嘴邊流露出機械式的話語。
「學長的小說好棒。一定可以得諾貝爾文學獎。新世紀的海明威。請幫我簽名。」
她彎著腰用雙手把書奉上，及肩短髮像是拂塵在書面上滑過。
明明是稱讚，卻有一種在嘲諷人的感覺。莫非與實話謊話無關，這傢伙天生就擁有激怒旁人的被動技能嗎？
我已經漸漸習慣她的步調，這次甚至不用深呼吸就能釋懷。
「妳還是暫時保持原狀吧，極端的改變會帶來必然的毀滅。」
我可不希望哪天她在街上被亂棒打死時，自己需要代表「社團同學」在喪禮上致詞。
「學長的故事太有畫面了，我覺得好可怕。」
「別把剛才的故事放在心上，我可是個小說家喔，最會編故事了。」
我看不透她是真的害怕，還是在假裝飽受驚訝，隨口打發掉她。
話題告一段落後，樓梯方向傳來越靠越近的重重腳步聲。
我和學妹抬起頭，出現在櫃檯前的人是──十分鐘前放我鴿子的班導。
「館長。」
我從學妹的呼喊中得知，為了成績追殺我的人是峰鳶高中圖書館的館長。學妹站起身，替班導介紹起我。
「這位就是我說的學長，原本他沒有要過來，但是有個信口雌黃的騙子放學長鴿子──」
「呃、等等！」我連忙起身拉開學妹，避免她說出無法挽回的話語。
我跟班導楞在原地望向彼此，好似命中注定相遇的仇家。
為了保護我的形象，我應該跳出來解釋那番話完全是學妹的加油添醋。但那樣就像把隱現正在燃燒的炸彈丟回給學妹，吃著爆米花看她等死一樣。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解方的我乾脆放棄不想，選擇無視剛才的話題，扮演一位有禮貌的好學生。
「那個……館長好？」
「初次……你好。」
我們兩個同時垂下視線，尷尬到嘴角不停顫抖。我注意到他手上提著三杯校門對面全家的飲料杯，他把袋子大喇喇放在桌上。
「這個請你喝。」
「謝謝。」
櫃台透明桌墊底下的圖書館公約寫著「全館禁止飲食」。
「千蒔也有，是伯爵紅茶。」
「耶，好暖和。」學妹用雙手小心翼翼捧著紙杯，在桌上打開蓋子，小口啜飲。
圖書館內頓時充滿紅茶香氣，成為違反校規的鐵證，一定沒人料得到始作俑者是圖書館館長。
「不要讓主任之類的人看到，知道嗎？」
「我會盯著學長，不讓他被抓到。」
「我先去討論室，至於伊宇……總之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解釋，你別趁機逃走啊。」
我點頭表示明白，班導便帶著最後一杯伯爵紅茶走進期刊區旁的203號討論室。接著，他從內側拉下百葉窗。
我轉頭看向喝著紅茶的學妹，雪白的臉蛋染上一絲紅潤，讓她看起來稍微便的平易近人。
「客人是？」
「是今天中午突然預約的人。」
「原來如此……」
大該是因為解釋起來很麻煩，班導才會隨便找藉口跟我爽約，這才是現代人應該保持的良好距離。這老師真不錯。
沒等多久，今天的主角便班著書包粉墨登場，她的領巾與學妹同樣是紅色。
我收拾完書包，從二樓的連接走廊前往導師辦公室，布告欄上貼著各處室宣傳單與段考的校內排名。
從高二開始，我的名字就消失在四百取二十的榜單上。那是我出版第一本小說的季節，涼爽的秋季。
也許是長久累積的習慣，我的雙腳在榜單前停留片刻，雙眼下意識地掃過榜單──就是這短短的幾秒，讓我見到熟悉的名字。
峰鳶高中一年級第一次段考，第二名的欄位寫著「千蒔」。
雖說人不可貌相，但是從外貌來判斷他人仍能略知一二。
因此，我完全料不到那個呆頭呆腦的老實學妹成績居然這麼好，莫非這是峰鳶高中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嗎？
「陳伊宇。」
我望向聲音來處，剛上完課的班導從連接走廊向我招手。
「抱歉，我後來才想到已經先約其他學生了。」
「咦？」
「明天放學你再來一趟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班導歉疚的表情從我的面前一閃而過，促狹的步伐消失在走廊末端。
溫暖微風撩過臉龐，彷彿在替我洗臉。錯愕稍稍平息後，腦中不知為何閃過：「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我把耳機接上手機，在YOUTUBE上找到懷念金曲的播放清單。按下隨機播放後，從布告欄旁的階梯下樓……在二樓與一樓間的轉彎處，我遠遠看見在校門口對面等公車的學生。
一顆一顆的腦袋把校門口擠得像是松鼠的漿果收藏罐，在一團黑色與白色的深淵中，還能隱約看見藍色、綠色與紅色的領巾與領帶，違停與闖紅燈的汽機車激烈爭道，喇叭聲不絕於耳──甚至蓋過周杰倫的音樂。
我調大音量，耳旁的音樂是「蔚藍的珊瑚海，錯過瞬間蒼白」，我的臉也像全球暖化下的珊瑚逐漸發白。
每天放學第一個離開教室的我，從來不知道放學後五分鐘的世界如此殘酷。看著仍湧現在校門的學生，我卻步了。
腦中閃過比口香糖還黏的學妹說過的話──放學後的圖書館有免費冷氣。
不知為何，我的心底有點發癢，像是在等待雲霄飛車排隊時的那種心癢。回過神時，我才發現自己抱著去遊樂園玩的奇妙心情，走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
不少人與我一樣享受著春天陽光的溫暖，在紅磚步道上前進。但是這些人只到圖書館正門，就擠在門口爭相進入一樓自習區。我喊了好幾聲「不好意思」才從人群中脫離。
我邊前進邊看向右方，發現自習區坐了半滿。這種把自習室當成遊樂設施在排隊的學校，全台灣應該找不到幾所。
爬上二樓後，我直接走到櫃檯旁。這次我沒有傻傻藏書區亂晃，而是朝櫃台內伸長脖子。
果不其然，學妹的小小腦袋埋在櫃台內，認真看著手中的書。
她把頭抬起，見到我後發出很有自我風格的平靜驚呼。
「哇，學長出現了。」
「妳可以表現得更驚訝一點嗎？」
「我很驚訝。」
她從櫃台內側按下按鈕，柵門發出卡榫開啟的聲響，省了拿學生證的麻煩。
我從柱子後方進入櫃台，學妹趕忙從其他座位拉出電腦椅讓我坐下，像是擔心我跑掉。
「學長被爽約了嗎？」
「算是吧。」
「這樣啊。」
「是我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妳好像很開心？」
「不是錯覺喔，學長被放鴿子讓我很開心。」她把腳趾顛在地板上小幅度地轉動椅子，難得顯露出如此明顯的情緒。
見到她誠實到有點發蠢的純粹反應，我把手靠在桌上托住臉頰，撐起險些暴露的竊笑。此時，我注意到她桌前的書。
「那個是？」
學妹隨著我的視線轉過身，拿起剛剛在看的書。
「因為跟學長約定，買回來看了。」
「……妳說到做到欸。」
「做不到的事我不會說出口。」
真是個不錯的自我要求，真希望忙著惡鬥的政治人物多多效仿這十六歲的女高中生。
我發現桌上的《漿果松鼠殺人事件》翻了約四分之一，差不多在漿果松鼠潛入國內非法經營的快樂粉工廠並發現新的線索，正準備前往飛天棉花糖國的地方。
「怎麼樣……好看嗎？」我忍不住問。
向現實中認識的人詢問「我的小說好看嗎？」，基本上只會得到基於人情的正面回饋，即使對方保證絕無虛言，也會在心底懷疑評價的真實性。
善意的稱讚沒辦法增進寫作實力，因此我不需要。事實上包含責編在內，看過羽漪的小說並認識伊宇的人，一隻手就能數完。
只有這個學妹，我認為可以百分之百相信她的評價。
「這個嗎……」小小的嘴唇微微開啟，微微晃著頭的她看起來心情不錯。
是好現象──當我差點忍不住笑時，殘酷的事實撕裂假象。
「很普通。」
「……嗯？」
「常見的推理小說。」
「市面上應該找不到第二本童話風格的推理小說吧？」我提出反駁。
羽漪的小說從未被評價為「常見」，就算是網路負評至少也會在文末寫上「雖然劇情未能讓人感到驚艷，但強烈的個人風格倒有種特殊風味」。
明明做好接受評價的心理準備，被批評時仍會感到不悅……人類真是有夠矛盾。
「從來沒有人把我的小說蓋上『常見』的標籤喔。」
「看小動物跟玩偶們探案挺新鮮的，但抽掉童話風格的皮後，底下的骨幹跟一般的推理小說沒什麼差別。」
學妹精確地描述讀後感想，還一頁頁翻動看過的頁數，動作比我的編輯更像編輯。
「第一次新奇，第二次及格，第三次大概就會乏味了。這是我的想法。」
「不是我要自吹自擂，我的書賣得還不錯喔。」我低沉地說。
第一本書剛發售就擠進首周排行，第二本書也進入月排，這樣的成績應該就代表這種故事能被市場接受。
「可能我沒有商業頭腦吧。」面對我的反駁，學妹很乾脆地認輸。「而且我覺得有點奇怪，這種類型應該不算本格推理，為什麼書腰上的推薦序會這樣介紹？」
明知道她沒有惡意，只是就事論事……我仍感到些許不悅。
她舉白旗投降的舉動，感覺就像智者面對蠢蛋時，笑著回答：「嗯，你說的沒錯。」
「唉……」在兩次換氣後，我成功取回冷靜，幸好我對此仍很熟練。「妳如果想交朋友，千萬別用這種方式對身旁的人說話。」
話音剛落，愉快擺動的雙腿緩緩停下。
「什麼意思？」學妹用《漿果松鼠殺人事件》壓住裙襬。
我彷彿能見到她額頭滲出冷汗，當然，這只是遐想的延伸，她的表情是一攤死水。
「……說這種話容易傷害到別人啦。」我扶著額頭，滲出冷汗的人是我。
「可是我說的是實話。」
「嗯……」我一時做不出回應。
學妹說的是對的，但是對的不一定是好的。就像生活習慣不合的夫妻在飯桌上和平分手，用同一支筆簽下離婚協議書……這樣的發展正確極了，卻不一定是好的。
「如果想成為大人……尤其是社交能力一流的大人，就必須學會把實話藏在心底。」
「為什麼？」
「舉例來說，假設今天一對高中情侶在街上談分手，女方天花亂墜搬出『現在應該好好念書』『沒辦法看到未來』『想要更多自己的時間』之類的道理……如果妳是男方，感覺如何？」
「感覺沒什麼問題，她說的很有道理。」
「男方不願意放棄這段感情，甚至提出『暫時分手，考上大學再復合』，女方卻連這種承諾都不肯給。」
「男生好煩，死纏爛打的。」
「轉折來了，用盡千方百計都勸不動男方的女方，直到最後一刻終於說出實話──對不起，我喜歡上同社團的學長了，我們分手吧。」
我把故事停在這裡。
宛如一直以來所相信的常識遭到摧毀，學妹神情呆滯地發楞，甚至忘記呼吸。
「實話很傷人吧？」
我做出總結，學妹遲了一會兒才答到。
「……好傷人，我以後不說實話了。」
她震驚地挺直腰桿，稍作思考後從嘴邊流露出機械式的話語。
「學長的小說好棒。一定可以得諾貝爾文學獎。新世紀的海明威。請幫我簽名。」
她彎著腰用雙手把書奉上，及肩短髮像是拂塵在書面上滑過。
明明是稱讚，卻有一種在嘲諷人的感覺。莫非與實話謊話無關，這傢伙天生就擁有激怒旁人的被動技能嗎？
我已經漸漸習慣她的步調，這次甚至不用深呼吸就能釋懷。
「妳還是暫時保持原狀吧，極端的改變會帶來必然的毀滅。」
我可不希望哪天她在街上被亂棒打死時，自己需要代表「社團同學」在喪禮上致詞。
「學長的故事太有畫面了，我覺得好可怕。」
「別把剛才的故事放在心上，我可是個小說家喔，最會編故事了。」
我看不透她是真的害怕，還是在假裝飽受驚訝，隨口打發掉她。
話題告一段落後，樓梯方向傳來越靠越近的重重腳步聲。
我和學妹抬起頭，出現在櫃檯前的人是──十分鐘前放我鴿子的班導。
「館長。」
我從學妹的呼喊中得知，為了成績追殺我的人是峰鳶高中圖書館的館長。學妹站起身，替班導介紹起我。
「這位就是我說的學長，原本他沒有要過來，但是有個信口雌黃的騙子放學長鴿子──」
「呃、等等！」我連忙起身拉開學妹，避免她說出無法挽回的話語。
我跟班導楞在原地望向彼此，好似命中注定相遇的仇家。
為了保護我的形象，我應該跳出來解釋那番話完全是學妹的加油添醋。但那樣就像把隱現正在燃燒的炸彈丟回給學妹，吃著爆米花看她等死一樣。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解方的我乾脆放棄不想，選擇無視剛才的話題，扮演一位有禮貌的好學生。
「那個……館長好？」
「初次……你好。」
我們兩個同時垂下視線，尷尬到嘴角不停顫抖。我注意到他手上提著三杯校門對面全家的飲料杯，他把袋子大喇喇放在桌上。
「這個請你喝。」
「謝謝。」
櫃台透明桌墊底下的圖書館公約寫著「全館禁止飲食」。
「千蒔也有，是伯爵紅茶。」
「耶，好暖和。」學妹用雙手小心翼翼捧著紙杯，在桌上打開蓋子，小口啜飲。
圖書館內頓時充滿紅茶香氣，成為違反校規的鐵證，一定沒人料得到始作俑者是圖書館館長。
「不要讓主任之類的人看到，知道嗎？」
「我會盯著學長，不讓他被抓到。」
「我先去討論室，至於伊宇……總之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解釋，你別趁機逃走啊。」
我點頭表示明白，班導便帶著最後一杯伯爵紅茶走進期刊區旁的203號討論室。接著，他從內側拉下百葉窗。
我轉頭看向喝著紅茶的學妹，雪白的臉蛋染上一絲紅潤，讓她看起來稍微便的平易近人。
「客人是？」
「是今天中午突然預約的人。」
「原來如此……」
大該是因為解釋起來很麻煩，班導才會隨便找藉口跟我爽約，這才是現代人應該保持的良好距離。這老師真不錯。
沒等多久，今天的主角便班著書包粉墨登場，她的領巾與學妹同樣是紅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