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風雪的信件
本章節 5652 字
更新於: 2023-09-29
偌大的房間中,暗色系的布幔自天花板垂下,軟椅和沙發隨意擺放在編織著龍形圖樣的地毯上。
雷恩靠坐在柔軟的墊子上,想著新型夜民的事。
——最終,那個從未見過的夜民被趕到現場的伯納德・特里亞擊敗。
果然是他們的光,要塞之城的少主,「永恆黎明」。
因為新型夜民襲擊的緣故,席爾威只得暫時找替代的場所。於是,永恆黎明大人就借出了他的收藏室,雷恩正好沾到光。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這裡。
雷恩有點興奮。
和他想像中的雖然不完全一樣,但真是太棒了,看看這低調但不失身份的裝潢,特里亞的品味真的很高雅,不愧是五大家族之一,駐守界山整整三百年的大貴族!
布幔微微遮掩著收藏櫃。一些奇異的動植物靜靜的躺在那裡。
雷恩有點好奇那是不是都是夜民的標本。
不過,為了尊重永恆黎明大人的隱私,他沒有多問。
他瞥向會客室另一側,掛著巨大油畫的盡頭。
紅黑色的布幔中,坐著一名青年。
青年有著精緻如同人偶的面容,雪白的短捲髮隨風飄揚。他的身上,白色的披風垂落在沙發上。
——伯納德・特里亞。
他紫水晶般的雙眸正在閱讀一封簡樸的信。
他的身旁,一名鬢角蒼白的男性佇立,他在伯納德耳邊耳語了什麼,便微微行禮,走出會客室。
雷恩見到那名蒼老的男性的胸前有著雪鴞的圖騰——特里亞的家徽。
等蒼老的男性離開後,席爾威・格雷赫爾像是等到了機會的遊隼,湊近伯納德的身側,他的手指滑過簡樸的信封。
「你看得這麼認真,難不成是心儀對象的情書嗎?」
伯納德瞥了他一眼。「匿名信。」
「喔。」席爾威摸了摸下巴。「像是至高賢者的作風。上面提到了什麼?」
「可能性。」
席爾威發出一陣笑聲。「如果是合作的邀請,匿名未免也太像苟且的竊賊。我猜,應該不是合作或是結盟的邀請?那麼,看來是挑戰書或是威脅信了。」
「用自己的雙眼見證吧。」
伯納德將信遞給席爾威。席爾威接過去。
他睜大雙眼。好一陣子沒說話。
雷恩不禁好奇是什麼。
「啊,是他們。」他推了推單片眼鏡。「嗯哼,這不是很不錯嗎?如果能抹去悲愴的淚水的話,也許整片天空都會明亮起來。」
「你是這麼想的嗎?」
「我並沒有替他們說話的意思。不然這樣吧,」席爾威攤了攤手。「這裡,不是還有另一個能夠談話的對象嗎?你或許可以詢問他的意見。」
伯納德抬起頭。
雷恩打量的視線正好對上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是否該收回視線。
伯納德將信紙及信封放到桌上。
「席爾威有提過你的事,據聞你的經驗很豐富。」
「文書方面是的。當然,也很熟悉守夜人的事務。」
「嗯。雖然你是由席爾威僱用,但我也算是你的僱傭者。」
「沒問題。」不如說只要是大人的吩咐,雷恩都樂意至極。
「伯納德,」席爾威放下筆。「我好像沒提過,這小子在守夜人任職的稱號是『風雪的信徒』。」
雷恩趕緊補充。「那個只是訛傳。」
「『風雪的信徒』⋯⋯原來就是你。」
「哈哈哈。這個綽號不怎麼樣。」雷恩只能乾笑,希望永恆黎明大人不要對他有什麼不好的印象。
「不,和要塞之城很相稱。」
「!」
「這裡是被冰雪鳥籠包覆的城市。」
席爾威推了推他的單片眼鏡。「鳥籠這個說法太溫和了,對於夜民來說是冰晶的棺柩,我更喜歡這個稱呼。」
伯納德瞥了他一眼。「棺柩承載的唯有死亡。」
「這樣太狹隘了,任何事物都有多個面向。反過來說,在永凍之土中埋葬,更能永恆的保存生命終結的模樣。」席爾威的聲音低沈。「無論醜陋或是美麗,都將平等的留存。」
雷恩望著他們兩人。兩個都不是他理想中的形容。
不過,他當然是永恆黎明大人派的。
「我在擔任守夜人時,時常被那些保存良好的夜民嚇到。真希望保存的不用那麼良好啊。」
席爾威攤手。「雷恩,你這話如果被分析部聽到,可是會倒大楣。」
「這個嗎,我現在不算守夜人。」
伯納德微微揚眉。「你仍有守夜人的豐富經驗。」
「當然。如果有我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我正好有問題待解。」
伯納德打了個響指。
「『風雪的信徒』能夠替我解惑嗎?」
一副棋盤自布幔深處飛出,降落在他們彼此間的桌子上。黑色與白色的棋子整齊的排在黑白的兩側。太陽的徽章漂浮在棋盤上方,撒下耀眼的白光。
「晝夜棋」。
雷恩當然認得這個。據說發源自要塞之城,不管是在庶民或是貴族間都很流行的遊戲。分成白晝和黑夜兩方,最先把對方的首領都吃掉就算贏。
雷恩不是很擅長這個。可以的話,想盡量在永恆黎明大人留下完美的印象!
「我,呃⋯⋯」
「我並非要和你對弈。只是比較好模擬問題的情境。」
伯納德再打了個響指。
霎時間,棋盤上方,覆蓋上積雪。無窮無盡,恍如搖曳的白色花海。一片純白中,升起了綿延的城牆。細小的平房並排在城墻內。無數燈火點綴在平房之中。
要塞之城希爾芬。
伯納德拾起那名攜帶著提燈的人類棋子——守夜人,輕放到城牆上。
雷恩從未見過這種玩法。他睜大眼睛。
「這是⋯⋯」
「一點小魔法。」
「永恆黎明大人過於謙虛,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偶爾會這麼做,有助於思考。開始了。」
伯納德抵了抵守夜人的棋子。守夜人開心的晃了晃提燈。
「這是你。」
「好的。」
說起來,這個熟悉的起手式,以及遊玩的形式,雖然實物不同,但卻讓雷恩想起了某個令人無比懷念的儀式。
「守夜人入職儀式?」
「那是不錯的情境模擬。」
雷恩點頭。
「假設,你還任職於守夜人。此刻白晝的恩澤仍在,太陽移動到了午訪位。」伯納德瞥了一眼棋盤上太陽的圖騰。「你正在城牆上巡邏。」
喝下午茶的時候啊⋯⋯雷恩瞇起眼。
「城牆上的巡邏的話,通常會有騎士陪同吧?」
伯納德點頭,拾起另一枚身穿禮服的騎士,放置到守夜人旁。守夜人戳了一下騎士,騎士拔出佩劍,魔法的圖騰在他的身周環繞。
「你和陪同你巡邏的騎士談天,興許是在談論他的妹妹,他和你炫耀掛著的吊墜。城牆上寒風凜冽,你卻覺得溫暖。」
「聽起來我們有共同的話題。」
伯納德瞥了他一眼。雷恩縮了一下,難道說,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在你們交談的時刻,風靜止了。高掛的日輪倏的被無垠的青黑污染,消失不見。你手上的提燈,火苗晃了一下。」
雷恩吞了吞口水。
「——夜晚降臨了。」
棋盤上的太陽圖騰消失,染成一片墨黑。整座微小的要塞之城,被深不見底的黑暗所籠罩。就連星星和月亮的光芒也消失不見。
雷恩苦笑。「『純黑厄夜』⋯⋯」
「正確。在幾天降臨一次的夜晚中,最危險的『純黑厄夜』。失去太陽以及星辰的庇護,只剩提燈的光。」
「大警鐘沒有被敲響嗎?」雷恩思索。照理來說,預測部會在夜晚即將降臨前,敲響響徹全城的警鐘。
「沒有。」
「敲鐘人,不,預測部整個出事了嗎?」
「也許。」
「那麼,永恆黎明大人一定會在吧!」雷恩將目光投向伯納德。
「不好說。」
「好吧。那麼只能假定是,最糟的狀況。」
不過,雷恩覺得,永恆黎明肯定在棋盤上的某個地方巡邏。只是沒能來得及看到這邊。
他是要塞之中永遠的黎明,黑夜中的希望之火。
「是啊。」伯納德的聲音很輕。「你和身旁的騎士被黑暗淹沒,視野中唯一的光明只有你手中的提燈。」
「隨即,你聽見了細碎的聲響。那是生物穿過教會大結界的聲音。你看見提燈的光芒忽明忽滅,彷彿隨時會熄滅。你立刻明白——」
伯納德的聲音如同夜晚的呢喃。
「他們來了。」
「——『夜民』。」
「定居在界山以東,潛伏在黑夜之中,儘管已經簽下互不侵犯協定,但他們之中的許多個體仍克制不住本能——我們最古老的宿敵。」
雷恩望向黑色的棋子,屬於夜民一方的棋子。
他們多數長得像是不同生物的粗劣拼接畫,黑色的女巫有著女性的上身以及觸手的下半身;妖龍有著蜥蜴的身軀以及昆蟲的複眼,吐出陣陣酸液。
高位的夜民則有著相對漂亮的身軀:魔女就如同豔麗的女性,魔龍的巨大龍身宛如金屬。
夜民,是一個很大的危害,他們畏懼著光明,也懼怕著風雪的利刃,但總是被本能驅使著想要吞噬光民。雷恩在任職守夜人時,曾見過無數次夜民的入侵,即使是要塞之城的城牆,以及橫亙整座界山山脈的嚴寒風雪,也不能完全阻擋他們的破壞。
伯納德勾勾手指。
黑色的女巫、妖龍、魔女、魔龍降落到守夜人的棋子旁,圍繞著他。
「你聽見黑暗中傳來女巫的笑聲、妖龍的咆哮,更高處,你依著提燈的光芒,看到了無數的高等夜民。你會如何行動,守夜人?」
雷恩思索了一下。先從手上的牌確認吧。
「其餘裝備呢?」
「光槍的子彈只剩一發,點火石、燈油都沒了。」
「有藝品嗎?」
「沒有。」
「不是我要說,這麼粗心的守夜人早該被風雪掩埋了。」
雷恩吐吐舌頭。連守夜人專屬魔法道具都沒有啊。這可是大忌中的大忌,城牆上的情勢一直都很嚴峻。
「這是假設的情況。」伯納德說,「在巡邏的時候,你們和高位夜民發生了小型的戰鬥,你們的藝品和光槍都是那時用完的。」
「我明白了。」
雷恩戳了戳棋子。
「這種情況就沒辦法了,優先仰賴可靠的騎士吧。」
連藝品都沒有的守夜人戰力不能期待。擁有貴族身份的騎士會使用魔法,雖然不見得能彌補藝品的缺失,總比失去藝品的守夜人好。
雷恩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不過,考慮到敘述上說他們和高位夜民發生過戰鬥,恐怕騎士的力量也所剩無幾。
接著,雷恩就看到了。
他看著騎士詠唱魔法的光環,射向妖龍以及女巫。妖龍和女巫發出劇烈的慘叫,轉化成消融的狀態——雷恩記得這是棋盤上的棋子被打敗時的模樣。守夜人搖晃著提燈,盡量替騎士提供少有的光明。
然後,輪到夜民的回合了。
魔女發出刺耳的笑聲,頭髮伸向詠唱的騎士。騎士雖然試圖掙扎,仍被魔女的頭髮捆綁住,魔龍吐出黑色的火焰燒灼他的身軀。
於是,騎士消融。
只剩下孤單的守夜人。
伯納德低聲念誦,「你聽見身旁的同伴被魔女吞噬的慘叫。你手中的提燈燈火搖曳,彷彿就要熄滅。再過不久,你將失去光的庇護,徹底的『夜化』——」
「我可不想變成醜陋的夜民。我要呼喚『永恆黎明』大人——」
「先不考慮那個選項。」
「好吧。」
雷恩看著棋盤上飄零的雪花,就如同窗外的天色,永不止息。
「既然下著雪,那麼我們仍舊被風雪所庇佑吧。」
伯納德看著他。「你曾經離開過要塞之城嗎?」
「沒有。」
這裡是他的家鄉,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雷恩總想著一輩子在這裡生活,然後死去。對多數要塞之城的居民來說,都是如此。
「在界山以外的地方,並不會有永遠飄落的雪花和無盡的積雪。」
「沒有風雪的庇佑嗎?那不是很可憐嗎?」
伯納德的嘴角微動,隨即回復平靜。
「——籠中的金絲雀,不會得知藍天有多廣袤。相對的,他們比較不受夜民的侵擾。」
「難怪米蘭達總是說外地人是膽小鬼。」
特別是王都的居民,享受著美好的生活,卻把事情推給特里亞家族,任由他們在邊境自生自滅。
雷恩搖搖頭,揮開這些街頭巷尾的談資,再度開口。
「我要邊在城牆上移動,邊等待著風雪的庇佑。」
「你確定嗎?現在已非白晝。『風雪的庇佑』——驟然間嚴寒的降雪,在夜晚將是一把雙面刃。」
「我確定。」
雷恩知道伯納德詢問的是什麼。
伯納德看著他。
「你手上的提燈可能會被庇佑的風雪熄滅。」
「我知道。」
「你也有可能會變成凍結的冰塊。」
雷恩完全不介意,他推動守夜人的棋子穿梭在城牆和塔樓之間,邊低聲念誦祈求的禱詞。
「邊境的風雪啊,還請庇護我們。」
然而,他沒能等到風雪的庇佑。彷彿在嘲弄著他的祈求——
飄零的雪花消失了。
——永遠下雪的要塞之城,放晴了。
雷恩眨眨眼,望向伯納德。
伯納德閉起眼睛。
「假如有一天,風雪的庇佑消失了呢?在這界山庇護了數百年的風雪,拋棄了你們,不再阻擋著夜民。」
「——」
「失去了同伴,提燈即將熄滅,被風雪拋棄。城牆之上只剩你孤身一人,往下看是萬丈的深淵,無處可退。這樣的你,該怎麼辦?」
伯納德審視著雷恩的神情。
雷恩從未想過這種情形。對於他來說,從來沒有見過不曾飄雪的天空,所以也從未思考風雪庇佑消失的情況。
啊,這是永恆黎明大人一直在思考的事吧。
不用擔心。
雷恩露出自信的微笑。
「那麼,我要伸出手抓住魔女的手。將提燈砸破在她身上,撒上燈油。」
「毫無意義。魔女只會被干擾一瞬。」
「只要一瞬間就夠了。我要用提燈的繫繩綁住她的手,接著綁住夜民的屍體,增加負重。」
「?」
「——然後,朝著城牆下的積雪跳下去。」
迷你的城牆上,守夜人的棋子揮舞著繩子,叫嚷著,拉著魔女,摔向遙遠的雪地。魔女雖然想掙扎,但卻沒能掙脫——
於是,他們永遠的在白雪之中沈眠,一覺不起。
伯納德陷入沈默。
一旁的席爾威挑起眉。「容我提醒一句,要塞之城的城牆可是非常高喔,雷恩。你在凍死前會先撞擊在雪地前,粉身碎骨。」
「那也沒關係吧。」
「怎麼會沒關係,你有骨折過嗎?那可是非常痛的。還是你現在就想嘗試看看,小拇指如何?」
「——席爾威。」伯納德出聲。
「我知道了。這是你和雷恩的談話,對吧?」
雷恩點頭。「但是,這樣我就可以葬身在風雪中了。」
「葬身在風雪中?」
「是啊,比起夜化成恐怖的模樣,」雷恩摸了摸棋盤上的積雪。「這樣,我至少能選擇死亡的方式。」
「⋯⋯」
雷恩抬起頭。「而我,想要追隨風雪的腳步。」
「即使他們拋棄了你?」伯納德的紫色雙眸中閃爍著光芒。
「可是,這就是要塞之城啊。要不活得夠久被埋葬在雪中,要不然被夜民吞下肚,或者夜化,變成夜民的一份子。」雷恩見過無數的死亡。「我總是在想,死亡的時候埋到凍土中,肯定是平靜又安詳。」
「死亡之後,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聽起來很不錯,代表永恆的安寧。」
「⋯⋯」
伯納德輕嘆一口氣,「在風雪中,你被徹底掩埋、凍結。朦朧的意識中,你的血液飛快地在低溫中流失,你的思緒也跟著消泯,你的體溫正從指尖溜走。很快的,你已經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他的嗓音彷彿要隱沒在夜色中。
「——只剩下全然的黑暗。」
他打了個響指。
霎時間,迷你的要塞之城、覆蓋的積雪消失了。
只剩下原本的棋盤。
雷恩有些躊躇。
「大人,這個答案不好嗎?」
「所謂的選擇沒有好壞之分。」伯納德輕咳了一聲。
「這樣啊。」
「你只能承擔選擇後的重量。」
室內沉寂了許久。在這難耐的沈默中,雷恩偷偷瞄著伯納德宛如人偶精緻的臉龐,也如同人偶一般面無表情。
最終他還是開口。
「那個,大人您為什麼會突然想問這個問題呢?」
伯納德抬起頭。
雷恩連忙揮揮手。
「啊,如果不方便的話,請當我沒說。」
「不會。」伯納德將方才的信紙夾在手中。「我在整理席爾威被入侵的現場發現這個。」
——那是一張嶄新的羊皮紙。
米黃色的頁面上只寫著幾行字。
歡騰的盛宴終結了永恆的風雪。
歡慶吧,恣意的妄為吧,這是應得的補償。
「終結的風雪⋯⋯」
雷恩複誦。
意圖終結風雪的,難道是夜民!要塞之城,要面臨數百年來的大危機?
伯納德的嘴角微微上揚。
「看來將會是盛大的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