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 信仰的代辯者

　　緋綺麗博士，是建造出『方舟』，創造出現今AI的最偉大人物。
　　
　　其大腦有著冠絕天下的計算能力，從『方舟』的材料到設計藍圖，以至實際下場熔煉釘裝與連接其電路板，其全部系統的設計與編寫，幾乎都可以說由她一手包辦。
　　
　　甚至在她人生餘生的百年之間，通過改造身體以直接連接著『方舟』核心，為了『方舟』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付出了這份拯救過人類的大腦以維繫系統正常運作。
　　
　　盡管其餘生的事蹟僅有我所知，但大多人都以『機械教祖』一詞來概括了這位『方舟』創始人。
　　
　　單是這樣的一個稱號就能流傳這二百年間，教祖一詞，就經已代表她在眾多人心中的地位。
　　
　　緋綺麗是一種信仰，這是早已灌注在所有『方舟』公民的思維。
　　
　　「各位請聽我說！我們依然會確保各位的糧食供應，這只不過是為了節約能源所採取的行動！」
　　
　　而我現在，卻非要把這份信仰粉碎掉不可。
　　
　　我正站在中層，對所有居民說明著即將到來的方案。
　　
　　但我也知道，這樣的話語根本沒辦法讓他們安心。
　　
　　「關於房屋的部分，我們會加緊開始建造，目前上層已經空出不少空間可以居住！所以請各位放心！」
　　
　　然而擺在面前的事實是，口吐著白氣，僅有8度的天氣根本沒有讓他們拒絕的餘地。
　　
　　就連我這場演講，所有人都只是通過網路來觀看的。
　　
　　「所以我在這呼籲！所有下層人請立即來到中層！就在明天我們就會將整個下層進行分離了！」
　　
　　隨著演講稿來到最後一頁，AI們關掉了這次直播。
　　
　　我解下口罩，看著天幕降下的人造雪。
　　
　　在羅猶提出分離下層的兩日間，天氣就已經由12度急降到8度。
　　
　　本該在地底會過熱的溫度，隨著緋綺麗失衡的恆溫系統變得將永無止境地冷卻下去。
　　
　　咯咯。
　　
　　應隨敲門聲後工作室的門被推開，前來的是手拎便當的可特。
　　
　　「肚子餓了吧？」
　　
　　「謝謝，可特。」
　　
　　接過便當後，剛出爐的新鮮食物為身體緩解了一絲寒意。
　　
　　在癈棄『羅拉娜』後，我也將自己是機械巫女的身份告知了可特。
　　
　　或許知道我身份的可特早已預測到這個可能性，只見她依然一如既往摸摸我的頭，照顧著我。
　　
　　我坐在椅子上，吃著可特所做的蛋餅。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事情還順利嗎？」
　　
　　可特作為第一批受我邀請來到中層的人，已經完成所有搬家作業，然後每天都會做好便當送上來給我。
　　
　　「大部分人都已經搬上來了，但有一些人說自己的家鄉就是下層，不會搬走，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可特聽後也嘆息了起來。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拋棄自己的一生，來到這個新地方的。他們在下層生活了可能五十年六十年才得到了自己的家。雖然那不是什麼好的地方，但依然是自己的居身之所。所以才不願走吧。」
　　
　　居身之所，感覺自己也在哪裡說過這樣的話。
　　
　　「但這樣的話他們會死的啊！死了不就什麼都沒有嗎！」
　　
　　「對家園的愛，那怕是死都無法制止的，」可特的說話讓我回想起上一個世界中，可特為保護孩子們而死的一幕「，或許這是一種信仰吧。」
　　
　　在某種程度上，我能夠理解那份覺悟。
　　
　　因為若是為了可特和特思，我恐怕也會做出捨命的行為。
　　
　　「但錯誤的事就是錯誤的，這樣下去根本就不會有人幸福。」
　　
　　「也是呢。」可特附和道。
　　
　　「我晚點過去看一眼好了。」
　　
　　「讓小AI們去看吧？我擔心你。」
　　
　　「不，」我把最後的蛋餅放進口裹「，唯獨這件事，非我不可。」
　　
　　可特聽後，輕嘆口氣。
　　
　　「好吧，至少我還能對你這樣做。」可特說後，便緊抱著我「，別太勉強自己了。」
　　
　　「你也是，可特。」自己的雙手不由得更為用力，以平息自己焦躁的內心。
　　
　　可特傳來了清淡香氣，讓我一度產生回到孤兒院的錯覺，那個溫暖且安心的孤兒院。
　　
　　唯有在感受到可特溫暖之際，我才能夠確定自己身處在比上次更好的世界裹。
　　
　　「諾娣大人，時間差不多到了。」站在電梯門前的羅猶提醒道。
　　
　　在看見我輕輕點頭後，羅猶便轉頭把手抵在耳邊指示著其他AI行動。
　　
　　「我晚點會去孤兒院的，我都還沒看現在怎樣呢。」
　　
　　在成為『機械巫女』後，我回去孤兒院的次數銳減，就連她們搬到中層後我都還沒探望過她們一次。
　　
　　「嗯，我會做好料理等你的。」特思笑笑說。
　　
　　「哼哼，我猜猜是肉條嗎？」
　　
　　「很遺憾並不是呢。」
　　
　　「諾娣大人。」羅猶催促道。
　　
　　「抱歉，可特，我要出門了。」
　　
　　只見可特放開手，輕推我的後背，溫柔地如此說著。
　　
　　「一路順風，諾娣。」
　　
　　聽著本該是熟悉的說話，抹掉眼角的小水珠，走進了電梯。
　　
　　「所以他們到底為什麼不願意搬離下層？」我問。
　　
　　「他們聲稱自己擁有居住在下層的權利，外加對於AI行為的不滿意，認為會有這情況全是AI的錯。」
　　
　　「我不是都說過好幾遍了嗎！這是『方舟』的資源問題！」
　　
　　「他們或許也明白這個道理，但無法接受即將到來的改變。」
　　
　　「哈啊……」，深深吐了一口長氣「，沒救了吧？」
　　
　　「確實。」羅猶也罕有地同意了我的說法。
　　
　　當走出工作大樓時，我頓時被數十人組成的人群所產生的聲浪吸引了注意。
　　
　　他們都是原本下層的人，在我發佈要放棄下層的那天起，大樓外的示威就從未停止過。
　　
　　「今天真多人。」
　　
　　「準確來說，是今天也很多人。」羅猶訂正道。
　　
　　羅猶跟我轉到中央電梯，在羅猶的指示下，數十台AI也隨我身後，正往下移動著。
　　
　　而且這場示威不單是中層，在下層卻演得更為激烈。
　　
　　我拜託了『優選教』進行壓制，但從這示威浪潮看來，這似乎未能解決。在我成為『機械巫女』後，反對的聲音就一直都從未少過，更甚有愈演愈激烈的情況。
　　
　　我戴上口罩，啟動準備好的擴音器。
　　
　　我眼看著聚集在下層，手持著取暖燈光的示威人群，內心又再充滿了不安。若果我真的走上正確道路，那又為何這麼多人受到痛苦？
　　
　　「這真的是……正確的嗎？」還是說，我只不過單純是，「不想讓可特跟特思她們死才重來一次而已？」
　　
　　這不過是一已私利。
　　
　　那只是我的私慾。
　　
　　其他人的生死我根本沒放在眼內。
　　
　　我所作的行為，實際上是這樣嗎？
　　
　　「到了，諾娣主人。」
　　
　　隨著中央電梯門被打開，我走到下層的門口上。
　　
　　「！？」
　　
　　這具身體是闊別兩個月的重臨，但我的內心是闊別半年再臨。
　　
　　然而呈現在我眼前的，卻像是百年以前的境象。
　　
　　「把下層還來！」「殺人犯！」「強盜！」
　　
　　混沌。

　　惡意。

　　憤怒。

　　憎恨。

　　此般情緒遠比『恐怖份子』時的我來得濃烈得多，那瞬間我害怕得忘記了呼吸。
　　
　　『恐怖份子』的我是遷怒者，但此刻的我已不再是旁觀者，而是施暴者。
　　
　　我瞄了眼「2度」的溫度，以及放眼開去全被蓋上一層冰霜的下層。
　　
　　眼下的民眾滿眼怒火，面青發冷，手腳發紫，眼佈血絲，他們的性命肉眼可見地岌岌可危。
　　
　　遙想自己在兩個月也是下層的一員批判著決策者，此刻卻一轉為被受批評的決策者。
　　
　　這份心中萌芽渴望拯救『方舟』的初生之火，一舉成為漫延燃燒『方舟』的滅亡火種。
　　
　　我本以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救世主。
　　
　　卻成為了繼承祖母大人，叛逆者的魔王。
　　
　　砰！
　　
　　手槍的聲音劃穿了這混濁的惡意，化為具體的武器迎面朝來。
　　
　　摸著自己的肚子，才發現身體正流著暖熱且通血的紅液。
　　
　　我被擊中了，我花了一會才意識到這事實。
　　
　　「咳啊！」強烈的疼痛感使我跪地，口中吐出了一點血。
　　
　　「諾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羅猶慌張的模樣，他抱起我立即包紮了起來「，還好沒有傷及致命部位，沒事的。」
　　
　　羅猶指示AI把我包圍了起來，然後走到下層的眾人面前。
　　
　　「已確認對方的敵對行為，此舉已違反了AI原則。外加違反離開下層的命令，綜合其行為作出判定。」
　　
　　在羅猶的告知下，不安的想法油然而生。
　　
　　「所有下層人皆為叛亂者，」羅猶舉起了手槍「，處以排除之刑。」
　　
　　所有在場的AI都拿起機槍，自動炮台都指向了示威民眾。
　　
　　砰！
　　
　　這是第二發槍聲，那代表著AI凌駕人類的同時。
　　
　　更是悲劇的開始。
　　
　　「啊啊啊啊！？」「他們開槍了！」「他們要搶掉『方舟』了！」「救命！」
　　
　　在AI強大的火力底下，僅有簡易手槍的人類根本無力抵抗。
　　
　　隨著前排的人類在羅猶指示下開槍射擊人類應聲倒地，就連我都還沒反應過來，地上就已經血流成河。
　　
　　「住手……住手！」
　　
　　咚。
　　
　　我強忍著槍傷帶來的疼痛，抓住他的西裝。
　　
　　「你到底在幹什麼！羅猶！！」
　　
　　「此乃反抗行為，這是在執行法規。」
　　
　　防彈幕牆立即升起，隔開了我們與下層人的距離。
　　
　　「把人殺掉！是哪門子的法規！」
　　
　　「單是傷及諾娣主人，這理由完全足夠有餘。」
　　
　　啪！
　　
　　我狠狠地打了羅猶一巴掌。
　　
　　盡管我知道這對鋼鐵身體的羅猶沒什麼物理影響，但我只能這樣做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果然最討厭你了！」
　　
　　我隔著幕牆回望著中央電梯外的下層人。
　　
　　有胡亂地朝我叫罵的人。
　　
　　有拿著手槍或石頭攻擊我的人。
　　
　　有抱著中槍者而痛哭著的人。
　　
　　「哈啊……哈啊……」
　　
　　他們的血液流得滿地都是，滲進了這個『方舟』內，彷彿要將這個罪行永遠地烙印在『方舟』一樣。
　　
　　我明明說好不要再有像特思和可特的人。
　　
　　我跟祖母大人說好自己的『最優解』。
　　
　　我一心想著自己能拯救這個『方舟』。
　　
　　但走來的結局，卻讓我親手成為扣下板機，產生更多有特思經歷的人。
　　
　　這只不過我身中了一槍，他們就得被AI槍擊到傷亡慘重。
　　
　　「我不是什麼神！這太離譜了！」
　　
　　「不，巫女大人。」這次不是羅猶，而是碧克說著「，打從要癈除『羅拉娜』起，這句話已經是過去了。」
　　
　　祖母大人又被稱為『機械教祖』，在眾多人的眼中『羅拉娜』無疑就是『機械教祖』的產物，它作為『方舟』的地位與價值，都直接反映著『機械教祖』的信仰。
　　
　　「緋綺麗的信仰，將一轉成為諾娣的信仰。巫女大人，此時的你既是神的代言者，信仰的代辯者。」
　　
　　我看著他們對我充滿恐懼的眼神，以及身旁僅是我受傷就會架起機槍殺掉上百人的AI群。
　　
　　這番景色與地位。
　　
　　「更是，神的本人。」
　　
　　就跟當年的緋綺麗如出一轍。
　　
　　「下層將按照原定計劃，明天進行分離。」
　　
　　而我也似乎將再一次成為「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