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開關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

葉蓉萱最近感到很失調。
她向來不是以擅長與人劃清界線而聞名的。但是，她也不記得在她的人生中，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擁有這麼大一片的灰色地帶。
她甚至不確定那還能不能算是灰色地帶了。真要說起來，她覺得這更像是一隻她飼養的生物，一隻不斷成長、擴張的灰色生物。她試著將牠飼養在一個獨立的區域——那只是她身為老師的一部份——與她人生的其他區塊分開。
但是現在，牠的觸角，似乎正逐漸伸進她生活的其他層面。
而葉蓉萱覺得，她已經漸漸無法將牠從人生裡剝除。
當她收到程文馨傳來的訊息時，鄭宇廷正坐在她對面，大口吃著一碗花生豆花。他們正在百貨公司的美食街，等著電影開場的時間。
「問你喔。」程文馨的訊息寫道。「紅色或藍色？」
葉蓉萱忍不住微笑起來。這個小女孩又在搞什麼花樣了？
「紅色。」她回覆道。
幾秒鐘之後，程文馨便傳了一張照片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棒球外套，將她瘦長的身子包成蓬鬆的一團。她站在一間試衣間的鏡子前，揚著下巴，擺出饒舌歌手般的囂張姿勢。
「好看喔。」葉蓉萱回道，並配上一個豎起大拇指的貼圖。
「是朋友嗎？」
鄭宇廷的聲音，使葉蓉萱在座位上跳了一下。她抬起頭，看見男友正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她。
「對啊。」葉蓉萱說。「我朋友在逛街，所以在問我的意見。」一絲細小的罪惡感戳刺著她的內心，但她很快又將它用另一個念頭覆蓋了。
程文馨確實算是她的朋友，沒錯吧？如果她們不是在學校認識，而是在網路上、或是某些興趣社團，那麼，她們也頂多就是年齡差了有點多的朋友。
她們沒有做什麼錯事。她們就只是像一般的朋友一樣，一起吃晚餐、有時候會一起看個劇——而她們也只是像女校的學生那樣，偶爾會勾個手、靠個肩膀、或是擁抱而已。
只是一直有一個小聲音在她的腦中，噬咬著她。
你明明知道這不只是那樣。
通常，葉蓉萱都能輕易將這個念頭推開。程文馨很快就會升上高三，而她自己也不一定就會繼續留在這間學校、甚至不一定會在台北。她們的關係，是朋友也好、是師生也好，很快就會自然結束了。
但是當她在鄭宇廷面前時，她就得多費一點力量，才能將它拋諸腦後。
這幾週以來，程文馨傳訊息給她的頻率，已經使葉蓉萱開始產生習慣了——雖然也只有週末的時候；畢竟，她們在學校見面的時間更多。
葉蓉萱猶豫了一下，把手機螢幕鎖上，推到一旁。為了避免自己越來越像欲蓋彌彰，她決定先暫時不回程文馨的訊息了。
「電影還要多久才開始啊？」她問鄭宇廷。
她的男友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再過二十分鐘。」他說。「我把這個吃完就可以上去了。」
「好喔。」
葉蓉萱拿起擱在一旁的另一支湯匙，開始分食起鄭宇廷的豆花。
「這真的好甜喔。」她說。「這個吃下去會不會胖死啊？」
「誰敢說我女友胖。」鄭宇廷瞪大眼睛，然後狡黠地歪嘴一笑。「你只要少吃一點學生做給你的愛心點心就好啦。上次你說那個咖哩餃的熱量有多少？我忘了。」
「三顆抵兩碗飯。但我本來就沒什麼在吃啊。」
葉蓉萱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男友嘿嘿笑了起來，把豆花碗推向她。
她知道鄭宇廷只是在開玩笑；鄭宇廷不是那種會含沙射影的人，但是無意間提起程文馨做的事，還是讓葉蓉萱的心底產生一股很不對勁的感覺，好像她生活中的兩條平行線，突然間就要相撞了。
不，不行。週末的時間，她就是要好好陪伴男友的。學生不能再佔據她自己的休閒時間了——她已經把放學的時間，都留給她最在乎的那一個學生了。
她的手機又震動了起來，收到了新的訊息，但是葉蓉萱沒有拿起來看。

＊

週末結束，將鄭宇廷送回新竹後，葉蓉萱又再度拾起了她的老師身份。最近，有了程文馨這個孩子的存在，她覺得身為女友和老師的兩個部分，是越分越開了。
但是另一方面，在程文馨身上，她卻覺得她越來越無法區分「學生」和「朋友」之間的差別，也越來越無法肯定，自己有沒有非得區分它們的必要。
「老師，老師。」
一隻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程文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令葉蓉萱震驚地抬起頭。
程文馨正彎身湊向她的臉，一雙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放學了嗎？這麼快啊。」
葉蓉萱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鐘，赫然發現早就超過放學時間半個多小時了。她覺得她才剛翻開教甄的參考書沒幾分鐘而已，怎麼會過得這麼快呢？
「蓉萱，你在看什麼啊？」
「教甄啊。」葉蓉萱挺起腰，稍微深了個懶腰。
程文馨在她身邊的學生椅上坐下。「什麼是教甄啊？」
「教師甄試。如果我考上了，我就可以當正式老師啦。」葉蓉萱說。
「那⋯⋯你這樣還會待在這裡嗎？」
「如果你們學校沒有開出名額的話，可能就不會了吧。」
葉蓉萱還想說些什麼，但她接著就看見了程文馨臉上氣餒的模樣。葉蓉萱在心底嘆了口氣。她真的不喜歡看到別人對她露出這種表情。
「那我們就見不到面了。」程文馨撇著嘴角說。
這是她們先前早就說過的話。但是不知為何，葉蓉萱現在覺得，這番話聽在耳裡，突然顯得十分不是滋味。一股不情願的感覺拉扯著她的心，使她感到煩躁不已。
不，她現在不想去想這件事。
「還早，還早。現在根本就不用擔心這件事啊。」葉蓉萱伸手拍了拍文馨的膝蓋。「最早也要明年六月才考，我也不確定我會不會去。」
如果這間學校還願意續聘她，她或許就可以留在這裡，繼續帶完程文馨她們的最後一年。
但是，這樣下去，她和鄭宇廷又得再分隔兩地一年。他們兩人該有什麼計畫？什麼時候該開始計劃？
想到明年的事，葉蓉萱便覺得無比頭痛。
她把心一橫，闔上參考書的封面。她把書本放進自己的背包裡，見狀，程文馨便像等著出門散步的小狗一般，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
「走吧，文馨。」葉蓉萱說。「我們先去吃飯。」
坐在辦公室另一端的一名老師，看見兩人準備往辦公室的門邊走去。「蓉萱，你現在都會幫學生額外補習是嗎？」她對葉蓉萱笑著說道。「這麼認真啊？」
程文馨咧嘴笑了起來。
葉蓉萱只覺得自己的耳根發燙；她希望同事不要注意到她皮膚泛紅的樣子。「對啊。她程度算是全班最差，所以需要額外輔導。」她瞥了程文馨一眼。
「小朋友，聽到沒？」老師對程文馨點點頭。「你要認真一點，不要辜負你老師的用心啊。」
「絕對不會的，我發誓。」程文馨對那位老師大聲說道，只差沒有踢正步和行三指禮了。
葉蓉萱只想立刻就逃出辦公室。
走上學校中央的草坪時，程文馨便自然地伸手勾住葉蓉萱的手臂。這是她們這幾個星期以來，養成的新習慣。平常在校外，葉蓉萱一點也不介意這樣親近的行為，但是今天，或許是因為剛才同事說的那一番話，她突然對這件事感到異常敏感。
程文馨三天兩頭就跑來找她的行為，當然會引起其他老師的注意了。她怎麼會沒有想到呢？
那麼班上其他學生呢？她們有發現，程文馨找她找得太勤快了嗎？
「文馨，以後在學校裡，你不要做這些動作。」她低聲對程文馨說。「我怕被別人看到不太好。」
「噢。」
程文馨的手從她手臂上滑落，使她的身側突然感到一陣涼意。程文馨沉默了一陣，葉蓉萱用眼角瞥了她一眼。
當程文馨再度開口時，她眼中閃著一抹惡作劇的光芒。「那意思就是，我在校外做什麼都可以囉？」
彷彿是為了應證她剛才所說的話，她們才一走出校門，程文馨便伸出手，再度勾住了葉蓉萱的手臂。
一股柔軟的觸感貼在她的手臂後方，使葉蓉萱的心臟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她的腦中，立刻不受控制地浮現了程文馨瘦長的身形，還有她胸前隆起的模樣。程文馨的體型偏瘦，包覆在寬鬆的制服襯衫下，她也從來沒想過，原來她的胸部還是蠻有料的⋯⋯
要命，葉蓉萱。她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把這個念頭打住。
她不知道這個畫面是從哪裡來的。她從來沒有注意過程文馨的身材，打從她有意識以來，也從來沒有碰過她自己以外，其他女孩的胸部。
或許是那股充滿彈性的觸感，實在太令她驚訝。她突然覺得，她沒有辦法忽視走在她身邊那個女孩的體溫。
她總是會故意在和鄭宇廷牽手的時候，故意把自己的整個身體貼上去，然後再好整以暇地欣賞他又害羞又好笑的神情。她一直不懂，這對男人來說有什麼好在意的。
現在，她總算可以體會到鄭宇廷的感覺了。
那是不該被人碰觸的地方，屬於一個女孩最私人的地方。但是她卻碰到了。
「老師，你怎麼啦？」程文馨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腳抽筋了嗎？」
葉蓉萱僵硬地回頭看了她一眼。「什麼？」
她實在看不出來，程文馨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接下來的一整路，只要程文馨挽著她的手臂，她就沒辦法無視女孩的胸口抵著她的事實。
天啊，她到底是怎麼了？她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累到腦筋都不清楚了？
她們一起去商業區巷弄中的麵店吃了便宜的乾麵——在程文馨依舊堅持要請客的情況下，葉蓉萱現在已經決定，都只要找一百元以下的店吃晚餐——然後再回家。
程文馨跟著她回到了公寓，兩人脫下外套，在矮桌邊席地而坐。
時間來到年底，台北的空氣又濕又冷。當葉蓉萱脫下厚重的羽絨外套時，她覺得外套外層都浮著一層水氣。
她回過頭發，正想要去拿程文馨的外套起來掛上衣架，卻看見女孩正趴在地上，雙腿向後勾起。
「文馨，外套給我啦。」她好笑地指揮道。
文馨很喜歡她的那條地毯，從她第一次踏進這間公寓時，她就發現了。後來，程文馨每次都像小狗一樣，一進到房間，就會在她的地毯上趴下。
葉蓉萱很想告訴她，說鄭宇廷也喜歡這張地毯。但她沒有說。算是某種劃清界線的最後嘗試，她儘量不在他們兩人面前提到對方的名字，好像這樣一來，就能讓他們互不干擾。
程文馨翻過身站起來，咧著嘴，將外套遞給她。
葉蓉萱的視線，再度像是受到某種召喚般，轉向了程文馨的身體。
這個開關一旦打開了，好像就再也關不上了。她忍不住注意到，程文馨在移動時，她有點太寬鬆的褲頭，會更加顯現出腰部的線條。學生褲硬挺的布料，也絲毫不掩蓋她飽滿的臀部形狀。
要命。她以前為什麼就不會注意到呢？
「蓉萱？」程文馨的聲音將她硬是拉回了現實。「你在看什麼啊？」
程文馨叫她蓉萱，她還是有一股不太適應的感覺，不過她現在已經慢慢習慣了。一開始，程文馨只是在訊息上這樣稱呼她。當她在放學後的辦公室裡這樣喊出聲時，葉蓉萱當下只覺得臉頰發燙。
幸好辦公室裡的老師沒有另作他想。葉蓉萱告訴自己，她們以前在女校裡，對老師也是直呼名諱的，沒道理程文馨這樣做就不行吧。
但是現在，在屬於她的小套房裡，程文馨的語氣似乎帶上一層額外的親密感。葉蓉萱轉開視線。
「我？沒有啊。」
葉蓉萱感覺到自己耳根發燙。以前自己明明也是讀女校的，她就從來沒有對別的女孩產生過這種困擾。
她現在到底有什麼毛病？
「老師覺得我這樣很好看嗎？」程文馨的嘴角勾起一絲上揚的弧度。她把散落在肩上的長髮往後撩去，然後眼神從葉蓉萱的面孔開始往下，刻意有點太過緩慢地掃視她的身體。葉蓉萱只覺得頭皮發麻，突然一陣手足無措。「我也覺得你很好看喔。」
接著，程文馨邁開腳步，往她的方向踏出一步、兩步。
「啊⋯⋯等一下！」
葉蓉萱來不及阻止自己，就脫口而出。她伸出雙手擋在自己面前，驚恐地瞪著眼睛。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四周的氣氛都變得不太一樣了。她的心跳聲在耳裡轟然作響，她的身體可以實際感受到心臟在跳動時的震盪。
程文馨歪了歪頭。「老師，你怎麼了？幹嘛那麼緊張？我又沒有要對你怎麼樣。」她又微笑起來。「還是⋯⋯你期待我對你怎麼樣？」
葉蓉萱的下巴掉了下來。這個小女孩，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她想做什麼？難道她⋯⋯
一個個令葉蓉萱無法直視的畫面從她腦中閃過，令她沒辦法正視眼前的程文馨。她屏住氣，向後退了一步，卻不知道自己具體究竟想做什麼。
然後程文馨爆出一陣大笑聲。
「老師你幹嘛啦，好像我會把你吃掉一樣。」她跌坐在床沿，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你的表情好好笑喔，我應該要拍照給你看的。」
葉蓉萱憋著的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幼稚欸。」葉蓉萱瞪了她一眼，一掌打在她的肩膀上。「不要玩了。你不怕作業寫不完？」
程文馨對她扮了個鬼臉，然後回到地毯上坐好。葉蓉萱在她身邊坐下，拿出她自己的參考書。一切好像都恢復了正常，剛才那股奇怪的氛圍也煙消雲散了。
但是葉蓉萱心底，卻有另一種感覺在輕戳著她。她沒有辦法指名那是什麼情緒，但是⋯⋯她總覺得，好像少了一點什麼。
她搖搖頭，強迫自己把視線轉移到自己的書本上，而不是一直盯著文馨寫作業時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