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走向明天
本章節 4633 字
更新於: 2023-09-25
出了神殿，在前頭帶路的神子專挑能繞開人們的道路走。然而在經過天剛亮就有人在外走動的居住區時，他仍是難掩在意地放慢了腳步。
人手不足的衛兵隊幾乎都駐守在城牆邊，只安排一小隊人維護城裡秩序。為了穩定民心，三神官除了緊急狀況下的行政工作外，這幾天還親自輪流上街視察兼安撫民眾。
神子悄悄從巷弄裡探出頭。根據神官們的報告，此時擔起巡邏與安撫工作的，更多是有餘力的居民們。
意外突如其來，神子明白人們會恐慌、會擔憂，出來前也盡量做了心理準備，孰料城裡比他預想的還要平靜許多。
……原來，神官們沒有因為擔心他自責而刻意掩飾嗎？
心懷擔憂的人們並未待在家裡，而是聚在屋外以免胡思亂想。神子觀察了一小會兒，人群裡較為鎮定、安慰人的，有一半以上都是較為年長的人。
他想了想，忽然問道：「久川，你認識那些人嗎？」
久川跟著探頭掃了一眼，「不認識。」
……也是，最後一座加入常日城的聚集地是在十年前，以久川的年紀，認不得也是合理的。
最後看了相互扶持的人們一眼，神子退回巷道，「走吧。」
城牆一帶此刻戒備森嚴，能出城的除了衛兵隊，就只有同樣出城迎戰魔物的尤菈等人而已。
「她會幫忙嗎？」
想起剛才穗羽的激動，還有神子不按理出牌的舉止，久川有些懷疑。
「她會的。」
歛下眼，神子相當肯定。
為了避免突發狀況，尤菈與她的團員們此時全暫留在鄰近城牆的幾棟屋內，與駐守的衛兵隊區分開來。早就從神官的報告裡知道這事的神子繞開了衛兵隊，從角落來到了幾棟屋子外。
兩人一前一後從巷弄走出時，門外閒談的幾個人立刻就注意到了。
「久川？你怎麼來了？」
詫異起身的萊卡的神情有些古怪，他還沒完全接受那晚在酒館裡聽他高談闊論的人是神子大人的新任護衛，戰場上無暇顧及這些，但此刻那股不自在感又冒了出來。
但他很快看見久川身後披著斗篷的少年，狐疑兩秒後認出了他，「琉？你怎麼也來了？」
神子拉了拉斗篷，讓陰影遮掩自己異於常人的髮色與瞳色，「尤菈在嗎？」
「在啊。」儘管困惑，萊卡還是先回答了問題。他往屋內喊了聲大姊頭才又回來問：「幹嘛遮遮掩掩的，你偷跑出來嗎？」
「是啊，被抓到就完了，掩護好我喔。」
神子笑了笑，語氣裡的輕快煞有其事。聽到聲音出來的尤菈見到兩人時並不意外，反倒像是明白了什麼。
她在神子面前停下，眼神複雜，語氣如常，「怎麼來了？」
「尤菈，我們要出城。」神子認真地道，他知道尤菈會支持他的堅定，「我不能從提歐那裡過去，我需要妳幫忙。」
尤菈沉默了下，開口時的語氣帶著一絲慎重，「琉，這就是你想做的事嗎？」
和那一夜相仿的提問，但不同的是，這回神子的回應毫無遲疑。
「對，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得到答案的尤菈笑了，一掃眼裡的陰霾，「行，我帶你們出去，不過你們倆這樣出去太危險了，拿點裝備吧。萊卡，叫兩個人，我們準備出城！」
「沒問題，大姊頭！」
尤菈扔下一句交代後便帶著兩人進入屋內，萊卡沒問為什麼突然出城，大姊頭認可的事，大不了路上再問就好。
緊急狀況下，原先的武器禁令自然先放一邊。尤菈喊了也來到這裡的酒保幫久川拿一套備用的，自己則打量了下神子。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劍上，「穗羽的？」
「嗯。」神子不解釋，「妳和她談過了吧，謝謝妳。」
「客氣什麼。那我就不幫你準備武器囉。」
「好。」
沒耗上太多時間，三人迅速準備完畢。久川最後從酒保手裡接過長劍，後者手卻沒收，還沒來由地問：「……不後悔嗎？」
久川抬眸，他沒懂這僅有一面之緣的人在指什麼，但他也只有一個答案，「我沒什麼好後悔的。」
「唉。」酒保放開了手，「祝你們好運。」
然而就算是尤菈，想出城還是得先經衛兵隊長同意。和守門的衛兵們探了口風，尤菈沒有強硬要求衛兵開門，簡單說明來意後便目送衛兵前去通報了。
「借幾匹馬吧。」等待的時候，神子對尤菈說道，「我們要深入魔物群裡。」
尤菈挑眉，「那數量可不是開玩笑的，你行？」
「有點久沒騎了，應該行吧。」神子聳肩。至於兩百年算不算有點久，他自己也覺得有待商榷。
「噢，但萊卡可能不行。」
「什麼事？大姊頭，我聽見妳說我壞話了！」
尤菈沒理，轉頭接著問面無表情的久川，「你呢？」
「能跑一段，魔物太多就得用走的了。」
「這樣也夠了。」神子挺放心。
依然留在城牆指揮的提歐很快跟著通報的衛兵回來，皺著眉的他劈頭對著尤菈就是一句「怎麼回事」，隨即又看到尤菈身後的久川，「你也在？」
「神子大人派他來確認城外的狀況，我們要出城去遠一點的地方。」
尤菈的理由當然是編的，被敏銳的提歐察覺了疑點。
「那幹嘛不直接過來？這事應該找偵查兵，怎麼是去找你們？」
「噢，他不想。」
「嘖。」
提歐咂了下舌。行吧，就和自己把這小子扔給尤菈一樣，他跟衛兵隊比較合不來。
出於對尤菈的信任，提歐轉頭指示衛兵開了城門，自己也跟了出去。
神子大人一醒來就操心魔物的事，雙手抱胸的提歐有些感慨。他看著自己也熟的萊卡等人去牽馬，視線落在了披著斗篷的身影上。
他半瞇起眼──這傢伙是什麼時候走到馬廄那裡去的？
披著斗篷的人影舉止不起眼，反倒讓提歐察覺一絲怪異。是尤菈那裡的新人，還是神殿派來的？
提歐的懷疑在瞥見斗篷一角不經意露出的長劍時驟然升至頂點。他開口：「喂，斗篷那個，你等一下。」
神子腳步一滯，這裡披斗篷的只有他──提歐喊他做什麼？
大步上前的提歐不客氣地問：「你腰上的是穗羽的劍吧？她的個子要再矮一些，你是誰？」
頓時反應過來，神子藏於斗篷下的面容勾起了一抹笑。哎呀，觀察力真敏銳，該說真不愧是提歐嗎？
但他可不會在這裡被攔下來。
頭也不回，少年剎那間衝了出去，不帶半分遲疑的動作快過所有人。最先跟上他的是久川，青年搶過萊卡手裡的韁繩，在詫異驚呼中俐落翻身上馬；站的稍遠的提歐反射動作便是先攔下，他的反應速度不輸久川，卻敗在了距離。
久川朝著繞開人群奔來的神子伸出了手。
「──上來！」
神子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朝城外奔去的他們再無人能攔阻，坐穩了的神子最後回頭一瞥，看見尤菈已攔到了提歐面前。
他相信她會給出適當的解釋，並和穗羽一起替神子離開的事收尾的。
城鎮在劇烈變動的視野裡逐漸縮小，心裡有些不捨，神子仍是收回視線望向了前方。呼嘯的風吹開了斗篷兜帽，銀紅髮絲被風吹起，神子半瞇起眼，待他們進入樹林、速度降到能交談時才開口。
「你好像不意外我能跟上？」
專心控制方向的久川隔了幾秒才回答，「你攔下了我的攻擊。」
「嗯？」
「神降之日的時候。」
神子一愣，意會過來的他忍不住笑了。久川說的是他被捅之前攔住突襲的反射動作呢。
他可以隱藏實力，但危機當下的條件反射騙不了人。從未疏於鍛鍊的他總在夜裡前往訓練場，也因此，他才會碰見當年在訓練場待到頗晚的穗羽。
「你的反應也挺快的，怎麼這麼果斷？」
神子感慨地問。及時的反應就像神降之日那天的穗羽一樣──但雖然同為護衛，他們兩人終究是不同的。
「我答應會保護你，期限還沒到。」
也正因為這麼想，當久川的答覆傳入耳裡時，未曾想過的答案讓神子詫異地瞪大了眼。
「……但是，久川，我準備要不守約定了。」
青年淡淡地應了聲，「嗯。」
神子的嘴角忍不住地，又上揚了一些。
「謝謝你，久川。」
兩人的游刃有餘只持續到深入樹林一段距離。魔物的身影闖入視野，沒心思再交談的久川專注於躲避，挑著不易引起注意的路線走，但最終還是在魔物的圍攻中被迫放棄了馬匹。
下了馬的久川翻身卸掉衝擊，右手長劍、左手刺刀，他知道他們還必須往深處走；另一邊的神子抽出穗羽的劍，逼退魔物的攻勢熟練無比。
就好像他曾這麼做過無數次。
被捨棄的馬匹在兩人前後跳開時便成了魔物圍攻的目標，絲毫不戀戰的他們看好方向就跑。神子隨手捏了團神力凝聚的白光往後丟，相剋的力量輕易便消滅了那群魔物。
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氣息躁動不已，神子對魔物格外敏銳的感官彷彿泡在迷霧中。這不處理真的會釀成災禍，但他為了這一天除下定決心外，已經做了足夠多的準備。
拉過久川，神子往他的武器上抹上神力，想讓青年多少不那麼費力。強悍是一回事，林間魔物的數量對任何一名人類來說都吃不消。
他想要到魔物的最中心去，不代表他會連累久川喪命。隨著他們越走越遠、魔物的數量越來越多，看著青年洩露出的一絲吃力，神子果斷回頭，「久川，你退出去──」
「後面！」
魔物從林間衝出，掐準了神子回頭的這一瞬。他慢半拍地想起自己之於魔物還是個活靶，對魔物來說肯定顯眼的要命。
在神器護主的光芒亮起之前，卻有一枚箭矢驟然破空而來，深深扎入魔物頭部帶偏了牠的身勢。詫異的久川在意識到出手的人是誰時，手裡的刺刀已經俐落刺入了魔物的核心。
「──久川！」
重重咬了下唇，久川大力揮劍擊退了另一隻魔物。闖入視野的人們極其熟悉，長期累積的默契讓他們無須交談，先聯手解決又一批被神子吸引來的魔物再說。
直到最後一隻魔物倒下，人們才暫時獲得了喘息的空間。久川走向人們的腳步罕有的急促，為首的男人率先迎了上來，青年啞聲喚道，「長老。」
是普羅爾的人們、他的家人。分離十幾天來他從未停止過思念他們。
「……你們怎麼在這？」
「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一直盯著。幸好魔物的目標集中在常日城，普羅爾只遇到幾場小規模的攻擊，連魔物潮都算不上。」
長老解釋，視線帶著警戒投往數步之外髮色奇異的少年，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分。
「我們是追著魔物異常的動靜來的，里拉說神子把你留在常日城，現在什麼狀況？」
「我和神子做了交易。」久川一句話概括了這十天，而後是現在，「他來解決問題，我會送他到魔物的中心去。」
神子不卑不亢地任由長老審視，還向一隊五人裡唯一背著弓的他道了謝，「謝謝你救了我。」
「別誤會。要不是久川在，我不會救你。」
「我明白。」
挺不像個高姿態的上位者。長老揚起眉，但眼下看來，不論久川是在什麼情況下答應的交易，至少他們的關係還算對等。
回頭確認其他人沒有異議，長老對神子說道：「我們會送你進去。」
沒有詢問，彷彿理所當然是他們一起承擔的事。理解的神子慎重回應，「那就，麻煩你們了。」
──能走到這一步，真是太好了。
重新往樹林深處前進，他由衷地這麼想。
配合默契的人加上輔助的神力讓這一路容易許多。神子邊走邊從魔物氣息的濃度判斷位置，在周圍陷入昏暗以前，他先一步停了下來。
「到這裡就可以了。」他道，再往前，對沒有神力傍身的一般人太危險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清楚神子的能力，沒拒絕的久川仍是問了，「你沒問題？」
「當然，我可是神子呢，而且接下來就不是需要省力的時候了。」少年朝他俏皮一笑，「久川，你們一起回去吧，現在回城，提歐大概會找你麻煩。」
至於提歐會不會找尤菈或穗羽麻煩，讓那對姐弟打一架就沒事了。
神子抬手，凝聚的神力化成光球飄至久川身邊，「它會守護你們回家的路，接下來大概會比較……熱鬧一點，請你們離開的時候不要回頭。」
點頭應下，不怎麼留戀的久川帶著光球轉身就往回走。神子不禁感慨青年的無情，但也能理解他們迫切想離開的心情，周圍充斥著的魔物氣息對一般人來說可不太好受。
然而在走遠之前，跟在最後方的久川卻忽然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神子。」他喚道，「琉是你的名字嗎？」
神子一愣，忍不住笑了。
「嗯，是我的名字喔。」
得到答覆的青年不再停留，與家人們一起離開了樹林深處。
神子目送著他們離去，直到周圍只剩或遠或近的魔物低吼聲，他卻絲毫不覺得寂寞。
周圍是要對抗的魔物，心中則是並肩同行的人們。而不管是城裡的人，城外的人，受魔物侵擾威脅的人們──每一個，他都想要守護。
「久川，你曾問我人類是不是一直都在神明的擺佈下，不，不是的，能決定人類命運的只有人類自己。被我們喚作創世神的祂，從最一開始，就把掙扎的能力交給了人類。」
少年微微一笑，自言自語散逸在空氣之中。
「回家吧，魔物再沒可能擊垮你們了。」
──林間再不見神子的身影。
人手不足的衛兵隊幾乎都駐守在城牆邊，只安排一小隊人維護城裡秩序。為了穩定民心，三神官除了緊急狀況下的行政工作外，這幾天還親自輪流上街視察兼安撫民眾。
神子悄悄從巷弄裡探出頭。根據神官們的報告，此時擔起巡邏與安撫工作的，更多是有餘力的居民們。
意外突如其來，神子明白人們會恐慌、會擔憂，出來前也盡量做了心理準備，孰料城裡比他預想的還要平靜許多。
……原來，神官們沒有因為擔心他自責而刻意掩飾嗎？
心懷擔憂的人們並未待在家裡，而是聚在屋外以免胡思亂想。神子觀察了一小會兒，人群裡較為鎮定、安慰人的，有一半以上都是較為年長的人。
他想了想，忽然問道：「久川，你認識那些人嗎？」
久川跟著探頭掃了一眼，「不認識。」
……也是，最後一座加入常日城的聚集地是在十年前，以久川的年紀，認不得也是合理的。
最後看了相互扶持的人們一眼，神子退回巷道，「走吧。」
城牆一帶此刻戒備森嚴，能出城的除了衛兵隊，就只有同樣出城迎戰魔物的尤菈等人而已。
「她會幫忙嗎？」
想起剛才穗羽的激動，還有神子不按理出牌的舉止，久川有些懷疑。
「她會的。」
歛下眼，神子相當肯定。
為了避免突發狀況，尤菈與她的團員們此時全暫留在鄰近城牆的幾棟屋內，與駐守的衛兵隊區分開來。早就從神官的報告裡知道這事的神子繞開了衛兵隊，從角落來到了幾棟屋子外。
兩人一前一後從巷弄走出時，門外閒談的幾個人立刻就注意到了。
「久川？你怎麼來了？」
詫異起身的萊卡的神情有些古怪，他還沒完全接受那晚在酒館裡聽他高談闊論的人是神子大人的新任護衛，戰場上無暇顧及這些，但此刻那股不自在感又冒了出來。
但他很快看見久川身後披著斗篷的少年，狐疑兩秒後認出了他，「琉？你怎麼也來了？」
神子拉了拉斗篷，讓陰影遮掩自己異於常人的髮色與瞳色，「尤菈在嗎？」
「在啊。」儘管困惑，萊卡還是先回答了問題。他往屋內喊了聲大姊頭才又回來問：「幹嘛遮遮掩掩的，你偷跑出來嗎？」
「是啊，被抓到就完了，掩護好我喔。」
神子笑了笑，語氣裡的輕快煞有其事。聽到聲音出來的尤菈見到兩人時並不意外，反倒像是明白了什麼。
她在神子面前停下，眼神複雜，語氣如常，「怎麼來了？」
「尤菈，我們要出城。」神子認真地道，他知道尤菈會支持他的堅定，「我不能從提歐那裡過去，我需要妳幫忙。」
尤菈沉默了下，開口時的語氣帶著一絲慎重，「琉，這就是你想做的事嗎？」
和那一夜相仿的提問，但不同的是，這回神子的回應毫無遲疑。
「對，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得到答案的尤菈笑了，一掃眼裡的陰霾，「行，我帶你們出去，不過你們倆這樣出去太危險了，拿點裝備吧。萊卡，叫兩個人，我們準備出城！」
「沒問題，大姊頭！」
尤菈扔下一句交代後便帶著兩人進入屋內，萊卡沒問為什麼突然出城，大姊頭認可的事，大不了路上再問就好。
緊急狀況下，原先的武器禁令自然先放一邊。尤菈喊了也來到這裡的酒保幫久川拿一套備用的，自己則打量了下神子。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劍上，「穗羽的？」
「嗯。」神子不解釋，「妳和她談過了吧，謝謝妳。」
「客氣什麼。那我就不幫你準備武器囉。」
「好。」
沒耗上太多時間，三人迅速準備完畢。久川最後從酒保手裡接過長劍，後者手卻沒收，還沒來由地問：「……不後悔嗎？」
久川抬眸，他沒懂這僅有一面之緣的人在指什麼，但他也只有一個答案，「我沒什麼好後悔的。」
「唉。」酒保放開了手，「祝你們好運。」
然而就算是尤菈，想出城還是得先經衛兵隊長同意。和守門的衛兵們探了口風，尤菈沒有強硬要求衛兵開門，簡單說明來意後便目送衛兵前去通報了。
「借幾匹馬吧。」等待的時候，神子對尤菈說道，「我們要深入魔物群裡。」
尤菈挑眉，「那數量可不是開玩笑的，你行？」
「有點久沒騎了，應該行吧。」神子聳肩。至於兩百年算不算有點久，他自己也覺得有待商榷。
「噢，但萊卡可能不行。」
「什麼事？大姊頭，我聽見妳說我壞話了！」
尤菈沒理，轉頭接著問面無表情的久川，「你呢？」
「能跑一段，魔物太多就得用走的了。」
「這樣也夠了。」神子挺放心。
依然留在城牆指揮的提歐很快跟著通報的衛兵回來，皺著眉的他劈頭對著尤菈就是一句「怎麼回事」，隨即又看到尤菈身後的久川，「你也在？」
「神子大人派他來確認城外的狀況，我們要出城去遠一點的地方。」
尤菈的理由當然是編的，被敏銳的提歐察覺了疑點。
「那幹嘛不直接過來？這事應該找偵查兵，怎麼是去找你們？」
「噢，他不想。」
「嘖。」
提歐咂了下舌。行吧，就和自己把這小子扔給尤菈一樣，他跟衛兵隊比較合不來。
出於對尤菈的信任，提歐轉頭指示衛兵開了城門，自己也跟了出去。
神子大人一醒來就操心魔物的事，雙手抱胸的提歐有些感慨。他看著自己也熟的萊卡等人去牽馬，視線落在了披著斗篷的身影上。
他半瞇起眼──這傢伙是什麼時候走到馬廄那裡去的？
披著斗篷的人影舉止不起眼，反倒讓提歐察覺一絲怪異。是尤菈那裡的新人，還是神殿派來的？
提歐的懷疑在瞥見斗篷一角不經意露出的長劍時驟然升至頂點。他開口：「喂，斗篷那個，你等一下。」
神子腳步一滯，這裡披斗篷的只有他──提歐喊他做什麼？
大步上前的提歐不客氣地問：「你腰上的是穗羽的劍吧？她的個子要再矮一些，你是誰？」
頓時反應過來，神子藏於斗篷下的面容勾起了一抹笑。哎呀，觀察力真敏銳，該說真不愧是提歐嗎？
但他可不會在這裡被攔下來。
頭也不回，少年剎那間衝了出去，不帶半分遲疑的動作快過所有人。最先跟上他的是久川，青年搶過萊卡手裡的韁繩，在詫異驚呼中俐落翻身上馬；站的稍遠的提歐反射動作便是先攔下，他的反應速度不輸久川，卻敗在了距離。
久川朝著繞開人群奔來的神子伸出了手。
「──上來！」
神子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朝城外奔去的他們再無人能攔阻，坐穩了的神子最後回頭一瞥，看見尤菈已攔到了提歐面前。
他相信她會給出適當的解釋，並和穗羽一起替神子離開的事收尾的。
城鎮在劇烈變動的視野裡逐漸縮小，心裡有些不捨，神子仍是收回視線望向了前方。呼嘯的風吹開了斗篷兜帽，銀紅髮絲被風吹起，神子半瞇起眼，待他們進入樹林、速度降到能交談時才開口。
「你好像不意外我能跟上？」
專心控制方向的久川隔了幾秒才回答，「你攔下了我的攻擊。」
「嗯？」
「神降之日的時候。」
神子一愣，意會過來的他忍不住笑了。久川說的是他被捅之前攔住突襲的反射動作呢。
他可以隱藏實力，但危機當下的條件反射騙不了人。從未疏於鍛鍊的他總在夜裡前往訓練場，也因此，他才會碰見當年在訓練場待到頗晚的穗羽。
「你的反應也挺快的，怎麼這麼果斷？」
神子感慨地問。及時的反應就像神降之日那天的穗羽一樣──但雖然同為護衛，他們兩人終究是不同的。
「我答應會保護你，期限還沒到。」
也正因為這麼想，當久川的答覆傳入耳裡時，未曾想過的答案讓神子詫異地瞪大了眼。
「……但是，久川，我準備要不守約定了。」
青年淡淡地應了聲，「嗯。」
神子的嘴角忍不住地，又上揚了一些。
「謝謝你，久川。」
兩人的游刃有餘只持續到深入樹林一段距離。魔物的身影闖入視野，沒心思再交談的久川專注於躲避，挑著不易引起注意的路線走，但最終還是在魔物的圍攻中被迫放棄了馬匹。
下了馬的久川翻身卸掉衝擊，右手長劍、左手刺刀，他知道他們還必須往深處走；另一邊的神子抽出穗羽的劍，逼退魔物的攻勢熟練無比。
就好像他曾這麼做過無數次。
被捨棄的馬匹在兩人前後跳開時便成了魔物圍攻的目標，絲毫不戀戰的他們看好方向就跑。神子隨手捏了團神力凝聚的白光往後丟，相剋的力量輕易便消滅了那群魔物。
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氣息躁動不已，神子對魔物格外敏銳的感官彷彿泡在迷霧中。這不處理真的會釀成災禍，但他為了這一天除下定決心外，已經做了足夠多的準備。
拉過久川，神子往他的武器上抹上神力，想讓青年多少不那麼費力。強悍是一回事，林間魔物的數量對任何一名人類來說都吃不消。
他想要到魔物的最中心去，不代表他會連累久川喪命。隨著他們越走越遠、魔物的數量越來越多，看著青年洩露出的一絲吃力，神子果斷回頭，「久川，你退出去──」
「後面！」
魔物從林間衝出，掐準了神子回頭的這一瞬。他慢半拍地想起自己之於魔物還是個活靶，對魔物來說肯定顯眼的要命。
在神器護主的光芒亮起之前，卻有一枚箭矢驟然破空而來，深深扎入魔物頭部帶偏了牠的身勢。詫異的久川在意識到出手的人是誰時，手裡的刺刀已經俐落刺入了魔物的核心。
「──久川！」
重重咬了下唇，久川大力揮劍擊退了另一隻魔物。闖入視野的人們極其熟悉，長期累積的默契讓他們無須交談，先聯手解決又一批被神子吸引來的魔物再說。
直到最後一隻魔物倒下，人們才暫時獲得了喘息的空間。久川走向人們的腳步罕有的急促，為首的男人率先迎了上來，青年啞聲喚道，「長老。」
是普羅爾的人們、他的家人。分離十幾天來他從未停止過思念他們。
「……你們怎麼在這？」
「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一直盯著。幸好魔物的目標集中在常日城，普羅爾只遇到幾場小規模的攻擊，連魔物潮都算不上。」
長老解釋，視線帶著警戒投往數步之外髮色奇異的少年，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分。
「我們是追著魔物異常的動靜來的，里拉說神子把你留在常日城，現在什麼狀況？」
「我和神子做了交易。」久川一句話概括了這十天，而後是現在，「他來解決問題，我會送他到魔物的中心去。」
神子不卑不亢地任由長老審視，還向一隊五人裡唯一背著弓的他道了謝，「謝謝你救了我。」
「別誤會。要不是久川在，我不會救你。」
「我明白。」
挺不像個高姿態的上位者。長老揚起眉，但眼下看來，不論久川是在什麼情況下答應的交易，至少他們的關係還算對等。
回頭確認其他人沒有異議，長老對神子說道：「我們會送你進去。」
沒有詢問，彷彿理所當然是他們一起承擔的事。理解的神子慎重回應，「那就，麻煩你們了。」
──能走到這一步，真是太好了。
重新往樹林深處前進，他由衷地這麼想。
配合默契的人加上輔助的神力讓這一路容易許多。神子邊走邊從魔物氣息的濃度判斷位置，在周圍陷入昏暗以前，他先一步停了下來。
「到這裡就可以了。」他道，再往前，對沒有神力傍身的一般人太危險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清楚神子的能力，沒拒絕的久川仍是問了，「你沒問題？」
「當然，我可是神子呢，而且接下來就不是需要省力的時候了。」少年朝他俏皮一笑，「久川，你們一起回去吧，現在回城，提歐大概會找你麻煩。」
至於提歐會不會找尤菈或穗羽麻煩，讓那對姐弟打一架就沒事了。
神子抬手，凝聚的神力化成光球飄至久川身邊，「它會守護你們回家的路，接下來大概會比較……熱鬧一點，請你們離開的時候不要回頭。」
點頭應下，不怎麼留戀的久川帶著光球轉身就往回走。神子不禁感慨青年的無情，但也能理解他們迫切想離開的心情，周圍充斥著的魔物氣息對一般人來說可不太好受。
然而在走遠之前，跟在最後方的久川卻忽然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神子。」他喚道，「琉是你的名字嗎？」
神子一愣，忍不住笑了。
「嗯，是我的名字喔。」
得到答覆的青年不再停留，與家人們一起離開了樹林深處。
神子目送著他們離去，直到周圍只剩或遠或近的魔物低吼聲，他卻絲毫不覺得寂寞。
周圍是要對抗的魔物，心中則是並肩同行的人們。而不管是城裡的人，城外的人，受魔物侵擾威脅的人們──每一個，他都想要守護。
「久川，你曾問我人類是不是一直都在神明的擺佈下，不，不是的，能決定人類命運的只有人類自己。被我們喚作創世神的祂，從最一開始，就把掙扎的能力交給了人類。」
少年微微一笑，自言自語散逸在空氣之中。
「回家吧，魔物再沒可能擊垮你們了。」
──林間再不見神子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