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這樣做是正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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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4
周圍的空氣似是凝滯了一瞬。
穗羽呆住了,久川蹙起眉頭,神子沉默不語。相隔數秒,穗羽才顫巍巍地開口。
「您說不回來……是什麼意思?」
「城外的狀況需要我去處理,這是我造成的,我有責任要去挽回。」神子輕聲解釋,「魔物在往常日城聚集,這不會因為我重新舉行儀式而改變。放任不管的話,牠們還是會威脅到城裡……以及城外的人們。」
尤其是想出城、或是本就在城外的人──這點他甚至沒敢跟久川說。
城外的魔物躁動不已,若是在這種情況下重新舉行儀式,短短幾天內劇烈變化的環境將會使得魔物更加失控,甚至催生出規模與恐怖程度前所未見的魔物潮。
不提將對環境造成的破壞,那簡直是在逼不受保護的普羅爾去死。
此時坦白,加上說了要隱瞞卻沒能做到,他一時不敢去看久川的表情,更不知該怎麼安慰惶然的穗羽,只能垂下眼簾。
「我會消滅盡可能多的魔物,讓城外失控的環境恢復如初。我不會再讓魔物釀成那樣的悲劇了。」
而正如他每次舉行完儀式,都會需要靠長時間的沉睡恢復力量,這一次傾盡全力……他大概,不會醒來了吧。
他沒把代價說出口,但穗羽和久川不同,她自己就能推測出這麼做的神子將要付出什麼。
「神子大人……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神子笑的無奈,「這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得到答覆的少女說不出話來。
神子輕吸了口氣。他該走了,他選擇的路線雖然偏僻,但還是可能被巡邏的衛兵撞見,甚至他本就不該說這麼多……他明明想要瞞著大家離開的,要是被大家知道、被大家攔著要他三思,他可能又會猶豫著放不了手。
但他可是神子啊,他心甘情願以自身為代價拯救世人,可是,他也無法就這麼拋下神情難受的穗羽離開。雙腿彷彿生了根,拉扯的理智與心情讓他矛盾不已。
躊躇間,一旁一直沉默看著的久川忽然往旁站了步。一瞬間以為失去耐心的青年打算按說好的動手,神子心裡一驚,卻見青年攔在了他朝一旁道路的視線方向上,雙手環胸,不發一語。
神子愣了下便反應了過來,對從那方向來的人來說,久川的位置多少遮掩了他披著斗篷的身影……這是個聊勝於無的舉動,卻足以表明青年的態度。
幫著掩護,是希望他們可以好好把話說完。
他都挑明了後果卻沒有強硬要他走,而是做出這樣的舉動……不,久川早就想到了吧,正如神官們的報告提及了舉行儀式的負面影響,為了刺殺他而進城的久川不至於想不到後果。
如果自己仍想回頭去舉行儀式,久川定會比神降之日那天還要拚命,局勢將變得比青年進城前更加絕望。
──他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
神子忽然沒那麼糾結了。他已下定決心,卻也無法忽視心底的感受,那麼,此時此刻……至少讓他好好告別吧。
「穗羽,我得走了。」
於是,神子的嗓音與笑容一如既往。
「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傷心太久……妳知道我最捨不得你們難過了,然後,替我守護好常日城,好嗎?」
──這便是他由衷的期望了。
「我……」
望著始終如一的神子大人,穗羽顫抖著啟唇,卻沒能把理應說出的話語說出口。
她知道的。不願勉強人的神子大人沒有欺瞞,沒有強硬地命令她讓路,他依然溫柔,依然一心為了所有人著想……甚至這樣的時刻,他依然耐心等待著自己做出回應。
保護好常日城──這是神子大人兩百年來不遺餘力地做到的,也是他對卡貝恩的期望。而如果在這裡的是哥哥,肯定能答應下來,讓神子大人沒有後顧之憂吧。
穗羽想點頭,為了不辜負他的期望,為了想成為他的後盾,但是,心底卻有另一個聲音大喊著不要走──她做不到就這麼看著神子大人離開。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魔物釀成的危機,一定必須要有誰犧牲才能解決嗎?
穗羽咬了下唇,神子大人還在耐心等著她的答覆。她輕吸了口氣,糾結的思緒終於醞釀成話語脫口而出。
「……您、一定要去嗎?」
這就是屬於她的答案。
「嗯,我一定得去。」
卻不同於神子大人的願想。
穗羽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需要在神子大人與他的願想間做出抉擇。她是卡貝恩,更是神子大人的隨身護衛;她想守護常日城,更不願看見神子大人為了保護人類而犧牲。
已經有太多次,不夠強硬的她沒能阻止事情往她不希望的方向走,而如果這次她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她將永遠失去她最想守護的存在。
穗羽顫抖的手握住了腰間的劍。
那是兩年前的任命儀式上,神子親手交給她的劍。她沒有忘記當時神子大人對她的期許,也沒有忘記這把劍所代表的意義。
『穗羽,這把劍,會幫助妳捍衛妳想捍衛的事物。』
她不想再後悔,不想什麼都不做地看著不願意的事情發生──她必須將自己的心情完整地傳遞給神子大人。
「……不要走。」
呢喃著,穗羽拔出了劍。
攔阻在兩人面前,她感覺自己握劍的手在抖。神子大人和久川一定也看出來了,甚至她也很清楚,要是他們真選擇強硬離去,她一定會在一瞬間就落敗吧。
「……穗羽。」
然而,事情在她拔劍的一瞬就無法回頭了,她不願意將這把劍對著神子大人,但更不願意眼睜睜看著神子大人就這麼離開。
「神子大人……請您、不要走,一定、一定還有其他方法的……」
神子大人說過,他希望久川想捍衛家園的決心能被回應,那麼自己不願神子大人犧牲的意念,也能換得神子大人的回心轉意嗎?
「穗羽,聽我說。」
表情複雜的神子斂起笑,語氣輕緩。走上前的他直視著她,她能看出他眼裡令人心碎的堅定。
「其實,我很早就想這麼做了。」
穗羽一怔,神子則繼續往下說道。
「大概……是十年前吧,我開始思考,若是讓常日城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人類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問,對著穗羽也對著久川,城裡長大的少女與來自城外的青年必然會有不同答案。神子沒有要他們回答,而是往下說道。
「這兩百年來,常日城的人們再也不用害怕魔物帶來的威脅,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曾感受到魔物帶來的恐懼,而只要常日城繼續存在,這樣的日子也會繼續下去。」
穗羽輕咬下唇。神子大人帶來的和平與安逸,每個常日城的居民都謹記在心。
神子卻歛下了眼,「但是,也有同樣多的人,再也不曾、不想,也無法踏出城牆一步,甚至一輩子都沒能見過城外的世界。」
他給了人類安穩成長的空間,卻又成了人類自由的桎梏。人們將永遠被困於名為常日城的夢裡,擁抱遲滯的安逸,與他同生共死。
「至於城外,雖然我不曾強迫任何聚集地加入,但我帶走了那麼多人,確實也間接改變了這片土地的整個生態。」
久川深呼吸了口無聲的氣。普羅爾頑強抵抗魔物兩百餘年,看著環境失衡、曾經堅持的人們一一放棄,他們很清楚人與魔物的關係為何演變至此──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裡。
「後來才加入常日城的聚集地中,至少有一半是非自願放棄家園的。他們向我求助、我接納他們,環境變得越來越艱困──這只是惡性循環,且直到所有聚集地都加入常日城才會停止。」
神子自嘲一笑。想要拯救人們的他卻傷害了另一部分的人,甚至直到城外的聚集地僅剩普羅爾,他才終於意識到這個問題。
神子抬眸迎向兩人,苦澀萬分的笑容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疲倦。
「導致這樣的結果,也許我從最一開始……就做錯了。」
「神子大人……」
穗羽一時不知所措,神子卻很快藏起了那絲疲憊,再度開口時的嗓音讓人聽不出絲毫異樣。
「我想要改變這一切,也幸好我還有時間。喚光儀式得停止,終止的儀式會引來魔物,但只要常日城能撐過最初幾天的時間,我就能藉此機會解決魔物數量失衡的問題。」
神子說著,神情卻沒有找到解決方法的喜悅。他又問:「那麼,常日城準備好失去我了嗎?」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妳會怎麼做?』
穗羽忽然想起喚光儀式前天被詢問的問題,神子大人也問過提歐隊長、尤菈姊與哥哥,她不知道他們怎麼回答,但她自己在那當下沒能給出答案。
神子逕自搖了搖頭。
「我必須先讓城裡的大家成長起來,所以,我開始在神殿裡尋找『想改變的人』,最先找到的就是尤菈和提歐。他們當時還只是衛兵隊的普通隊員,卻想改變鬆散的衛兵隊,我私下接觸了他們,給了他們一點建議和幫助。」
「再來是妳的哥哥,他希望人類不只是侷限在城裡,安逸的環境應該讓人類成長並做到更多,所以我暗中引導他和提歐他們接觸,最後選擇他成為了新任神官。」
「還有一些念頭不那麼強烈的人,神殿裡有,神殿外也有。我在尤菈的掩護下用『琉』的身份踏出神殿,也是那時候我才發現,不少放棄家園的人依然嚮往著城外的世界。」
「再然後,選擇離開衛兵隊的尤菈帶著一群人出了城,人們終於正式踏出了城牆。人們在成長,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改變,但我還是猶豫了,假如最初的決定就錯了,我這樣做又是正確的嗎?」
「我本以為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答案,但這個世界……從來不會等誰做好準備。」神子停頓了下,視線落在了久川身上,「在我和神官坦白之前,久川,你們出現了。」
神降之日上,來自城外的青年迎面就是一刀捅來,神子憑著本能攔下了那一擊。陌生的青年面帶殺意,神器傍身的他卻不夠果斷,結果就是他先因大意挨了一刀,甚至來不及阻止神器在保下他後反噬刺殺他的久川。
「普羅爾已經等不起了,我再不做出決定,你們的滅亡就是我無可避免的責任──我這麼告訴自己,然後下定決心,如果你們同意加入常日城,那我就照常舉行喚光儀式,直到大家準備好的那一天;但如果你們拒絕……那我就在這一次徹底放手,用最殘忍的方式,讓常日城的大家一夕之間足以撐起一切。」
普羅爾數百多條人命讓他不敢再猶豫,心裡的答案在急迫中是如此明確。他想以最安穩的方式,給予人類一個不再害怕魔物的未來,卻又得同時做好最壞的打算,好讓常日城沒有了他也能生存下去。
所以他留下久川,既是因為說服神官的那些理由,也是為了培養常日城的危機意識。他相信久川會為常日城帶來改變,並選擇承擔留下青年的風險,撐不上有十足把握的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擔憂,然而人們確實回應了他的期待──他們用行動告訴他,他們已經準備好改變了。
衛兵隊在刺殺事件後快速成長起來,真正有了面對危機的意識;城裡與城外的人們開始談論合作,試圖共同找出對抗魔物的方法。他原以為這十天將會艱難無比,但現在回頭一看,人們真的……比他以為的還要堅強太多了。
到頭來,最脆弱的或許還是他自己。
「結果嘛,你拒絕得很徹底,我也終於死了僥倖的心。」神子苦笑著聳聳肩,轉向穗羽,「結論已經有了,但說實話……我很不安。」
那晚他獨自待在主殿,並非穗羽以為的只是在煩惱被久川拒絕的事,更多是為了喚光儀式將發生的變故。但穗羽卻給了他足以奮不顧身的勇氣,她肯定沒想到,而這也是他從未預料到的。
神子沒說出口,只是道:「可是,你們不會有問題的,就像這次一樣,你們已經有能力撐起一個沒有神子的常日城了。」
穗羽臉色蒼白,從神子的話裡,她捕捉到一個荒謬的可能性,「神子大人,難道儀式上的意外……」
「嗯。」神子直視著她頷首,「是我故意讓魔物跑進來的。」
他是故意在儀式上留下空隙,攀上城牆、將他從高台上擊落的魔物,從最一開始就是他默許的。他深刻明白意外會使人飛快成長,只是這個方法太過傷人,神子本不該這麼做的。
保護人類的神子,最終卻親手將人類置入了險境。
──所以,穗羽,我不值得。
看著穗羽手裡的劍,神子苦笑了下,滿懷歉意地道:「對不起,穗羽,讓妳白白為我傷心了。但放心吧,我保證很快就會沒事的……我會收拾殘局,一切都會回到應有的軌道上的。」
「不對、神子大人,請您不要這麼說……!」
早在神子坦白的過程中便不自覺垂下了劍尖,穗羽已是淚流滿面。她不希望神子大人犧牲,但更不願看著神子大人自責地否定兩百年來的付出。
「您一直都在為了常日城、為了人類而努力!是您守護了大家,您一直是我的憧憬……所以請您不要道歉,我們絕不認為您保護我們的決定是錯誤的!」
抬手擦掉淚,穗羽這麼說道。猶豫幾秒後,她忽然下定決心般地將劍歸了鞘。
緊握劍柄,她語氣壓抑,紅著眼眶確認似地詢問。
「神子大人……您不會改變主意的,對嗎?」
「嗯,這是我身為神子必須做到的事。」
「就算您必須犧牲……也一樣嗎?」
「只要能讓悲劇不再發生,我心甘情願。」
穗羽抿了下唇,數秒的沉默之後,她深呼吸了口氣。
「我……明白了。」
少女歛下眼,握了握仍有些顫抖的手指,而後忽地伸手解下了腰間的配劍,在神子的詫異不解裡壓抑著顫抖清晰地說道。
「您對我們的期望、您的願想……我都、明白的。」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但正因為一直以隨身護衛的身分陪伴在神子大人身旁,她更能理解神子大人一番坦白背後的重量。
「我們不會辜負您對我們的期望,還有一直以來的守護,所以……請您放心。」
那天她沒能回答的問題,在此時此刻有了堅定不移的答案。
「我會努力變得更強。」她將手按上心口,一如曾經在任命儀式上的宣誓,「如您所期望的,我們會讓常日城、還有大家,不再受限於魔物的威脅和城牆的侷限……自由地,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
「穗羽……」
神情怔愣,神子不自覺握緊交握的雙手。這確實,超出他決定坦白時的期望了。
但是,心裡暖暖的。這十日以來未能說出口的不踏實與擔憂,好像,不再壓的他獨處時刻遲疑自責的難以呼吸了。
放下手,穗羽朝他遞出了手裡的長劍,「請您帶上這個吧,神子大人。」
她一直相當愛護這把武器,這是神子大人的期許、是她的責任。而如今,它將再一次派上用場。
為了守護神子大人。
穗羽的眼神壓抑卻又堅定,「請您……路上小心。」
看著少女遞來的劍,神子卻沒伸手去接。他猶在發愣,身旁卻傳來另一句淡然的話。
「那不是你的問題,他們不覺得這只是你的責任,你沒發現嗎?」
神子反射性回頭,他更沒料到久川會在這時開口。後者想了想,又補上一句。
「但我不認為你當初的做法是對的。」
「……你們。」
神子喃喃著把視線挪回了那把長劍上,他的心情有些複雜──是好的那種。
倏地呼出了一口氣,少年好似一下子卸去了兩百年來背負於肩上的壓力。他伸手,慎重地接過了穗羽的劍,接過了她始終不變的信任。
「謝謝妳,還有,保重。」
「……我會的,神子大人。」
最後望了少女一眼,神子將劍掛至腰側,他轉向久川堅定地道。
「我們走吧。」
──去把決定未來的權力,還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