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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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6
  新學期的課程比我想像的還要繁重許多。
  是提早買了課本沒錯,但當初不過是抱著「反正先買起來放」的心態,加上厚度超過整根手指長度的艱澀書籍根本引不起閱讀的動力,也就不會有所謂的預習……不,這些東西真的預習得下去嗎?光專業名詞就一大堆了,上課時聽著教授叨叨碎念那些名詞解釋都花費掉不少的時間,自己在家用隨意翻翻的態度去閱讀想必也不會有多少成效。
  於是那堆課本買回來後就被我塞在櫃子的角落,一直等到新學期開始,我才總算不得不打開那些勘比防身鈍器的書本,想著可以看進去多少就多少,然而最後還是草草翻過目錄和引言就蓋了起來,精裝書厚重的硬殼封面狠狠拍在書頁上,發出頗為響亮的「啪」一聲。
  嗯,果然不是真心想做的事情就提不起勁。
  課本雖然是開學後才真的拿來使用,書店老闆送的筆記倒是買回家就打開看過了,一樣是很多我還沒辦法靠自己搞懂的整理法,諸如為什麼要把那些專有名詞圈起來歸類到一起,以及在某幾個字的定義上打星號標注的原因,八成還是得等教授上到那個章節,聽過一遍之後才能有基礎的理解。
  使用別人的筆記最怕看不懂整理的規律——書店老闆看起來是個很喜歡拿各色原子筆輪著換的人,隨便攤開一頁就有至少四種以上顏色的筆跡,不過倒也不至於亂到分不清楚哪個顏色是什麼作用,標題、分項、從某個小節拉出去的分支線,功能分得很明白,整本一用到底都是一樣的規則,並未出現到了哪個章節突然換掉的狀況。
  我又拿出另一本包著書套的筆記本,這本的封面封底摸起來的厚度有些不同,一翻到最後面,一本看起來是自行用訂書針裝訂的小冊子從封底的書套夾層掉了出來,好奇地翻開一看,我眼睛一亮。
  啊……想起來了,那本稱不上有厚度的冊子並不是筆記。
  裡面寫的是小說。
  我不知道那是老闆以前上課的作業還是消遣用的隨筆,總之它就夾在那本上課筆記的最後面,也許老闆沒有注意到,當年在整理這些筆記時順手夾進去了。而當初腦子裡只想著趕快整理東西的我也沒有多看,隨便掃了兩眼草草帶過就塞了回去,幾乎要把這玩意的存在完全忘光。
  原來老闆以前也會寫這種東西啊,不愧是對這方面有興趣的人。
  毫無疑問,這是比生硬的學術理論更有吸引力的東西,我抱著瞻仰的心態打開那本小冊子,認真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內容感覺是一篇冒險故事,文筆還可以,就是有點短,而且看起來沒有寫完。
  小冊子畢竟也不厚,比那些筆記本都薄得多,書頁的規格也不大,一頁可以容納的文字量有點少,篇幅自然長不到哪裡去。
  一個信仰聖女的村子被壞人滅了,沒被殺而是被關起來的主角,只好尋求聖女的安慰。他想起讀過的經書裡有過類似的情節——當時聖女鑄造了一把聖劍交給在人間的聖戰士,請他斬除盜賊。於是逃出牢籠的主角拿起家裡的刀,試圖像聖戰士一樣把躲在教堂裡的壞人全部殺死,但不巧最後被發現,他撿起了喝醉酒的壞人的武器,打算以一人之力殺掉三個看守的人。
  雖然受了點傷,不過他很順利地解決了其中兩個,至於第三個……
  寫到一半就沒有下文了。
  我疑惑地翻了翻小冊子,後面其實還有一兩頁空白,但文字停在主角被盜賊一度壓制,他準備拿小刀偷襲的地方,之後就沒有再繼續寫了。
  可能真的是隨筆吧,閒來無事就寫個一小段,有些段落的筆跡之間會空出一些不明所以的空格,字跡也有變化,看得出來是不同時期寫的東西。停在這裡應該是因為沒時間把它接完,或者已經不知道要怎麼繼續了,就斷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地方。
  既然沒寫完,那也就沒有繼續研究的必要,當作一個意外的驚喜,也就差不多了。
  小冊子看過一次後,就被我收回了擺放課本的櫃子裡。
  我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再進去過書店,買完課本至今,它依然是我放學經過會偶爾轉頭去瞄一眼的地方,老老的木屋立在那裡飄散著很適合當鬼屋的氣息,門前的小黑板一樣每天更換著文字,對每次路過我而言是一種小小消遣。
  某次下課走到那間店附近,剛好遇上老闆大姐在外面搗鼓那塊小黑板,可能是木腳壞了,我看大姐擺弄了好半天,試著把小黑板立起來卻一直倒到地上。我正猶豫是否要過去幫個忙,那位鬈髮大姐的目光就先掃了過來,接著露出笑容對我揮手,我只好走過去跟她打招呼。
  「嗯?好久不見,你是那個……我有送過筆記給你對不對?」大姐一邊想辦法修理小黑板,一邊找話和我聊。
  「對。」我說,「現在有在用了,謝謝。」
  「啊啊對,你上次來是買課本嘛——嗯,還是先把它搬進去好了,到底是哪邊壞掉……可能用太久螺絲鬆了?」老闆大姐決定放棄當場修理,搬起黑板,轉頭看向我問:「要不要進來吹個冷氣?今天很熱喔。」
  「……好。」
  確實,到了新學期也慢慢步入夏季,氣溫不斷地飆高,我印象中這家店冷氣開滿強的,當時進去還覺得冷,現在我走個路走得滿身汗,那種冷度放在今天應該很舒適。
  於是我跟著老闆,走向這間兩三個月沒進來的書店,快步往前越過搬著黑板的老闆幫她開門,快意的涼感立刻讓身體的高溫冷卻不少,她隨口道了聲謝,先走進去把小黑板放到櫃檯後方收起來。
  這地方倒是沒怎麼變,一樣沒什麼明亮感的燈光,矮矮的書架和窄窄的走道,風力強勁的冷氣迅速把汗水蒸乾,衝著舒服的冷氣房,也許這裡夏天的生意比較好……
  不,環顧了一下店內,好像一個客人都沒有。
  生意還是一樣冷清啊。
  「今天有客人嗎?」我隨口問。
  「早上有啦,不過對我來說客人少一點比較輕鬆,嘿嘿。」
  老闆大姐坐回了櫃檯後方,我看見她桌上擺滿了文件紙,隨意瞥過去一眼,大量文字在這些A4紙上緊密排列,字體很小,沒辦法看得很清楚,不過我還是能大概辨認出一些句子的意思,看起來像是……
  「老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開口問道:「妳給我的筆記裡面,有夾一本很像小說的東西,是妳的嗎?」
  「筆記本裡的小說?」大姐盯著電腦的眼睛轉過來看了我一下,嘴角似乎愉快地勾了起來:「寫什麼的?我寫過很多東西,寫完就亂放了,我也記不太清楚。」
  「主角叫洛蘭。」我說,「村子被屠了,他去報仇的故事。」
  「哦——我好像知道了,應該也是大學那陣子寫的,可能沒寫完,因為後面想不到啦。你看了?覺得怎麼樣啊?」
  老闆大姐呵呵笑了一聲,她敲完幾個按鍵便從電腦前站起,離開櫃台往書架那裡走去。
  「還可以。」我站在原地看著老闆走過去,以為她是要整理書架,不過接著我看見她回過頭,朝我招了招手。
  「還有別的,要不要看看?」
  我偏過頭看了看,跟著她走到沒有標示書本分類的書架前,她給我指指其中一格,那裡放的書不多,不過都寫著同一個作者名,從標題來看,分類似乎都不太一樣。
  一本科幻小說,一本散文,一本詩集。
  「妳寫的?」我不確定地問,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書店碰到老闆自己推銷自己寫的書。
  「當然啦,不過我還沒寫標價就是了……」老闆大姐微微一笑,「想買再買,沒有推銷的意思啊,以前是沒有人拿過這裡的書,在店裡把它看完也行,我沒把它們封起來。」
  我隨手拿起散文集看了一下,封面封底的設計都做得很簡單,寫著短短的標題然後印了一些花朵在上面,厚度不算太厚,可能半個小時看得完。不過這個封面,總覺得有點眼熟……
  「你自己會寫嗎?寫點東西抒發一下什麼的。」老闆靠近書架,自己拿下了那本科幻小說簡單地翻了翻封面。
  「有空的話會。」我說。
  「你說夾在筆記裡那本,就給你用吧,沒關係。」老闆說,「我記得我後面就斷掉了,你可以把它補一補。」
  「不用還你嗎?」我問。
  「不用啦,現在就算叫我再看,應該也會覺得很羞恥啦,長大之後再回去翻以前寫的東西,真的沒辦法見人。」
  「好。」
  給我看就沒關係嗎?我以為黑歷史這種東西應該也很排斥讓別人看來著。
  不過要把它接續……不是不行,但可能有些地方需要修一下。
  「我有空試試看。」
  我把老闆的書放回去書架上。冷氣吹得差不多,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該回去了,我向老闆揮揮手,往門口走過去。
  「我先回去了,還有事情。」
  「好吧,小心慢走~」
  店門一關,室內頓時便只剩下了一位女性的身影。
  女性店主的手撫在那本攤開的科幻小說的紙頁上,她以略快的速度翻閱了一遍出自她手的書籍,接著又望向了另外兩本,那上面都標注著自己的名字。
  她不習慣去翻自己寫過的作品,但多少還記得她經手的這三本書,是在不同的時期寫的,風格都有所不同——科幻小說是最早的時候寫的,當時的筆觸生澀,對於感情方面的描寫粗暴直白,是她當時還無法熟練地運用恰到好處的方式表現情感時的寫法,主角的行動被她寫得直來直往,容易和人吵架、容易衝動,但面對危險足夠大膽。
  好像被她寫成了半殘疾人士,內臟似乎被換了幾個?因為想不到怎麼讓主角失去胳膊腿後還能順利進行後續的行動,失掉的都是外表看不到的東西。
  詩集當初是以動物為核心主題,而她選擇了鳥當作主要的發揮題材。印象中她最常使用烏鴉這種鳥,藉由牠們寫一些偏向黑暗優雅的風格。當時的她已經稍微懂得用文雅漂亮的美辭去編織文句,可以用華麗的詞藻就用,讀起來是很美的,不過現在回頭看來,由於有些刻意引經據典導致讀起來拗口,那種美比起她認為的還差了一點。
  她最後將散文集捧起。這應該是當時自認比較完美的作品了,多半以校園裡發生的趣事為主幹延伸,描寫一些常見的小物件和景色,那時候的她雕琢了一下使用詞藻的技巧,想辦法讓字句變得更加口語化,整篇的文字都變得比之前活潑靈動許多,看著她就能回想起數不完的生活瑣事,讀起來最輕鬆,不過字數也是最多的。
  她記得自己寫過什麼。雖然內容無法全部想起來,但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東西不只是烙印在腦子裡,它們同時也烙印在身體記憶上——提筆或者敲擊鍵盤的手指,創造者的肌肉記憶能記的可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動作。
  當她創造的東西被交到另一個人手中,被另一雙眼睛閱讀的時候,它們在別人眼裡的樣子可能又變得不一樣。
  那當他們選擇放下讀者的身分,轉而提起筆時,那些東西會發生什麼變化?
  說實在,她不知道,也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願意,就在剛才以前,她沒有想過能遇到某個人來實踐這件事。
  有時她會覺得自己聽得見,一些悉悉簌簌的低語聲,回想某些書本的內容,那些聲音從她看過的對話裡,發出和那些字句一樣的聲音。
  她站在這座書本建造的堡壘裡,彷彿看見眾多的人影環伺著。
  他們在渴望與自己對話。





  我從書架上拿下幾本書拆掉書套,坐到家裡的電腦前,對照著書脊往鍵盤上敲下了幾個小字。
  搜尋結果沒有我想的那麼多,這位老闆的名字更多的還是出現在那間書店的店長名上面,找不到什麼活動宣傳網頁,但那些書的封面我有印象,我的書架上有幾本好幾年前從二手書店的特價區買出來的書(雖然書皮有不少破損,但好在內頁的字體完整),那些書的標題和作者名就跟老闆的書一模一樣。
  原來我一直以來看的書都是……
  我把那本被我放了好幾個月的小本子從角落撈出來,盯著小本子後面中斷的部分。
  也許不是不能修正一下我的看法——就這麼丟著它,太可惜了。
  老實說,以前在寫隨筆的時候我不會堅持寫到底,像這種一點一滴累積但鋪陳較少的故事沒有完整度,她當初寫的時候肯定沒有擬大綱那種東西,隨興的作品通常得到的結果也是隨興的,我如果想要接手,肯定要先檢查一下前面有沒有漏洞,一個一個補起來。
  盯著那普通的人設,看得出她沒有做太多的前置設定,隨便安一個名字和一個框架就丟下去,結果就是這個洛蘭在我眼裡單純到完全不懂進退——他不過是個信仰虔誠的普通小村民,除了身體健康外沒有一點特殊技能,要讓這樣的人去救世,感覺有點委屈他了。
  要當就當個真正的聖騎士吧,所謂的聖劍就別當裝飾品了,成為真正有用處的東西,披個大外套還是披風,威風凜凜的多帥,不過前面的劇情好像沒有什麼可以讓他變成這種樣子的片段……
  至於神明大人,樣子本來就設定得很漂亮了,讓她變得有實感就好。
  我拿過一張空白紙,在上面用鉛筆畫出一個人的輪廓,長出手腳和衣服。
  用圖畫來輔助這種工作意外的有效,看著外型輪廓可以更有依據去思考怎麼形容,去編織一個適當的詞彙描摩他的外型,讓他可以透過文字的描述順利還原成圖片的樣子,同時他身上的氣質也要能從字面就感受得出來。
  這很困難,要花很多的力氣去思考洽當的字句,因為文字的排列會影響一個人對某個人物、某個事件的印象或者行進,換一個人來敘述,畫面就有可能產生巨大的差距。
  要讓一個只有文字的東西,看進眼睛裡能夠感受到生機——欣賞他們的臉和髮型,他們身上的衣服剪裁,他們高矮胖瘦的軀體是健壯的還是虛軟的、運動能力有無差別,手腳伸開來是修長還是圓潤,要思考的東西太多太多。
  若說創作是把一個人生活的經驗、情緒、對周遭的一切感知融合轉化而成的結晶,我們想賦予在被創造出來的角色們身上的,則是我們內心深處最理想化的欲求,我們希望能變成他們的樣子,但也不希望變成他們的樣子:拿自己身上的東西凝聚出他們,渴望著從他們身上得到一些我們缺少的東西,可遙望著他們,有時卻會感到空虛。
  因為是幻想的結果,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將最癡心的妄想和企及不到的理念,假裝成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東西。在書本的世界裡,這些無形的、高尚的,甚或卑劣荒誕的存在被允許出現,我們試著用自己駕馭得了(更多是駕馭不了)的規則套在他們身上,試圖利用他們完成我們做不到的念想。
  虛假規則之下的虛假世界五花八門,要什麼有什麼,這些被架空的、不存在的世界看起來便是如此地鮮豔繽紛。對角色而言是日常,是像我們在現實裡生活一樣習慣成自然的世界,我們卻在真真正正的現實、具真實色彩的生活裡,對縹緲的他們產生了期望,渴求他們,甚至嫉妒他們。
  可以放肆地,將那些我們不敢加諸在周遭事物上的情感,直接投射在他們身上,隨便怎麼對他們搓圓弄扁,角色們不會有知覺,知道他們活成我們認為虛幻而失真的樣子,決定他們前行的路徑是平緩還是崎嶇——一般來說都是崎嶇的,畢竟我們喜歡看激烈的東西,喜歡看他們如何對擋在眼前的障礙思考,絞盡腦汁地想著該手腳並用地攀爬過去?還是拿起能夠破壞的工具直接毀掉它,直線穿過?又或者,他們會選擇另尋一條祕境,從其他地方遠遠地繞過去?
  而後,對無論用何種方法通過了阻礙的他們,稍稍給予一些鼓勵的掌聲或者嗤之以鼻的噓聲,再準備一堵更高、更加厚實的牆壁,一些他們靠著上一次的手法沒辦法再輕易通過的高牆。我們笑看他們錯愕地愣在那面棘手了許多的阻礙,看他們不得不拉長思考的時間,在難以跨越的高牆面前來回踱步煩惱著,是否改用一個打擊面更廣、更有效的方式去對付它。
  解決方案的範圍被限縮,要付出的代價也增加了,他們暫時離開那面高牆前,去尋找能幫助他們的東西。憑一己之力做不到的人會帶來一些亮眼的幫手,而就算依然能夠靠自己的力量繼續前行者,也必須繃緊肌肉鼓足更大的力氣,攻破那面牆時身上多少必須受一點傷——
  接著他們擦擦汗,鬆一口氣,檢查一下身上的傷口,繼續前進。
  日復一日,用同樣的模式但不同的手法,變著花樣在他們面前堆放這些東西,他們看不見是誰放置了這樣的障礙在他們面前,他們不會思考存在於現實的規則操縱者,他們只是看見阻礙,然後試著戰勝它。
  肉眼可見或不可見的傷痕越來越多,有些復原得比較快的人只留下一塊疤痕,有些人則還來不及完全復原,就走到了下一個障礙點。這種人必須更加顧慮前一次越過阻礙時付出的代價,超出額度到了最後,便有些人開始在高牆前停下了腳步,不再前進,而是回頭找一個他們覺得舒適的地方,坐下來休息。
  我們對於能一個個打破更加高而厚實的牆的人們感到興奮,我們喜歡欣賞他們往身上留下的傷口、沿途滴下的血跡和汗液,看看他們什麼時候會累得倒下,扔開手中破壞用的武器、停下用來創造更多前進方式的思考,躺倒在地上發出令我們感到痛苦或者愉悅的喘息聲。而後,等著看他們什麼時候能夠爬起來。
  掙扎的表情,才讓人感受到虛假的他們貼近真實的一面:他們是我們創造的,從我們自己身上抽取原料製作而成的,有情緒波動、有血液流淌的生命。他們的一舉一動和我們會做的反應相同,有最原始的生理慾望,就和我們一樣,會想要滿足自己。
  無機的物體被一雙現實而有生機的手,塑造成有靈魂的生命。
  他們是我們所創造的,高過於現實的我們的,完美存在。





  角色們感受得到自己有所空缺嗎?
  究竟是因為他們在學著我們行動,還是我們內心深處依然希望虛幻的他們,偶爾表現出不那麼虛假的樣子?
  虛幻的東西看久了,就又想要看看他們的真容,開始感到他們身上那層用幻想包裝的完美外表出現違和感;我們渴望撕破他們的外衣,去看看底下被我們遮住的原始材料們,是否完好。
  說到底,我們創造的東西,終究還是會呼喊著要回到我們身上。
  無論原本創造時再怎麼期待他們超越我們,觀看他們在漫漫長路上行走的過程中,再怎麼希望他們一路披荊斬棘,最終還是寧願看他們支離破碎,將體內的原料細碎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像是縫補一個又一個的布娃娃,縫得不好看了,就拔出棉花,把布料和針線換新,換一個縫法、將裹在裡頭的棉絮塞得更飽滿,多餘的布料修剪得更規整,把線頭藏進更隱密、更看不出瑕疵的地方,直到可愛漂亮的娃娃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踩過先前做壞的失敗品殘軀,活動起來,把如人般完好的身體弄得破損到再一次露出了棉絮,就再一次縫補它。
  他們是否有知覺?知道我們在對他們做著如此殘忍的行為?
  他們是否聽得到,我們在看見他們被破壞的時候發出狂喜的笑聲?
  創作和構想的世界沒有那麼複雜,那不過就是不斷反覆雕刻美麗的雕塑然後凌遲破壞,然後再重造的過程,只是被我們創造的東西感受不到劃下那些破壞的刀痕的人,竟是它的創造者罷了。
  他們會義無反顧地,一次又一次站起,向我們展現他們的韌性,向我們表示他們的耐用度足夠高,他們還能活動,還能再次向我們展現衝鋒的氣勢。
  我從他們那裡獲得快樂的同時,會感到無比的罪惡。
  他們不會察覺那些吊在關節上的、操縱著自己一舉一動的絲線,他們只會認為那是他們自行思考後做出的反應,殊不知他們用以思考的腦袋裡也吊著許多根同樣的絲線,控制他們去做出可能傷害他們軀體的行為。
  他們樂在其中。
  我們也樂在其中。
  而正因如此,他們一無所知之下散發出不為所動的氣勢才令人折服。
  握在他手中的武器尖端閃耀刺眼的反光,他鼓起四肢肌肉的曲線,用敏銳的五官去判斷周遭一舉一動的專注表情,紮著馬步穩穩釘立於用虛幻材料構築的透明舞台上。
  我們會讚嘆於我們打造出來的完美軀體,做出不完美的我們做不到的反應,驚訝於他們能散發出更加耀眼的鋒芒,他們的內斂、他們的樸實。
  他們對我們表露真誠,絕對的真誠。
  無須擔心他們背棄自己的創造者,他們將用盡全力為我們演上一段精彩的舞台劇,他們在台上流下的血淚是真實的,使用的道具是真實的,終場之後,破壞的東西無法復原。
  而後他們會本能地詢問我們,下一個劇本在哪裡。
  現在放在我面前的這本小冊子,是連軀體都還沒有固定好的存在,它可能缺胳膊少腿,缺了一塊內臟,缺了一些能讓他自由活動的東西,就這樣讓他上去表演,只會因為軀體的殘缺而影響演出的品質——他做不出我想要的姿勢,表現不出我想要達到的效果,他做著那些本應該能夠輕鬆做到的動作,感到萬分的艱難,殘缺的那一部份會傷害他的身體,促使他的軀體過快地超過使用年限。
  先不論老闆大姐有沒有錯,現在想想,隨地亂丟確實是我一直以來的壞習慣。
  我的責任是,讓他能夠完美地動起來,用我的方式。
  前一位創造者為他打下的根基是原材料,我把它們重新打散、組合,用前一個人也許想不到的方式,把這個未完工的作品重新雕塑起來,雖然最後的樣子可能看不出它原形……
  也許他會被我弄得面目全非。
  但創造者的快樂,其實也包含這專注塑形的動作不是嗎?毫無雜念,只是一心一意地看著那些粗糙的坯體被修掉凹凸的毛邊,直到他們的皮膚變得完整,四肢充滿有力的筋肉,他們逐漸擁有五感,屈伸著自己的手指,看見自己的新身體經雕琢後的漂亮形狀,感受到被餵養進他們體內的,生命的能量。
  這一個殘缺的、曾經被丟棄的軀體,我用我的材料去縫補他。他會是完整的,完美的,他會繼承上一個主人賦予給他的一點東西,然後吸收從我這裡挖出來填補的血肉,逐漸擁有健康的身體。
  他會靈動起來,他也許不會記得自己過往的記憶,但新的記憶會把這些融合,他會感到懷念,會感到新鮮,接著義無反顧地接下主演的位置,站到我給他搭建的全新舞台去,等待我下達全新的指令。
  想到此處,原本我覺得毫無意義的行為,似乎也就不那麼讓人提不起勁。
  可能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腦袋深處有如此純粹的念想,直到我將注意力放到這種事上面的時候,它從我的體內甦醒。
  被誰喚醒的呢?
  我將筆放下,草稿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形狀,接下來就是將色彩填入,為他的眼睛點上亮光。
  以往的我是一個閱讀者,從別人那裡欣賞他們的創造物,我將他們的一舉一動看進眼裡,讓他們寄宿到我的記憶裡,結合我的思想,在心裡反覆翻看,播放一次又一次他們在台上的演出。
  而現在,我試著用另一個身分,用另一個方式去看待舞台上的生命。
  一個鮮活的、新鮮出爐的生命在舞台上,他的眼睛尚閉合著,蹲跪著等待醒來的時機。
  於此,我創造了一個屬於我的生命。
  我孕育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