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8:《風信散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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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9-24
他的世界是美好的。
自出生以來他都這麼認為:從漂亮的四格雕花窗框外灑進的陽光,每天在柔軟的彈簧床上舒舒服服地醒來,身邊堆滿的玩偶和佔據一整面牆壁的展櫃裡,整齊擺入每一格方櫃內的物品都是他珍視的收藏。
將注意力放在其中的任何一件事物上,他就可以回想起他踩在任何一件藏品所代表的土地上,順著造主送給他的雪亮眼睛,去研究一幅漂亮的風景畫,思考造主讓他在那裡多停留個幾秒的原因——造主努力多塞了一些筆墨在本就不長的篇幅中,為他解釋那些鏡頭為什麼不多餘,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景物在他眼中是如何引人入勝的模樣,它們應遠比表象含有更豐富的意義。
有時候他會想,造主怎麼偏偏了給他一個擅長記憶的頭腦,讓他控制不住地想去記住很多東西,他容易隨便瞄一眼就被它們勾起興趣,無論有生命或者無生命的東西——一片漂亮葉子也能讓他對著光欣賞大半天的葉脈,一隻小貓能讓他在地上蹲到腳麻也要繼續逗弄牠。
一開始是靜止的物品、會動的物品,然後是小動物,最後是人。
他感覺他的造主應該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每一個篇章都用豐富而飽滿的文字向他展現哪個地方有多好多好,造成他也喜歡對別人說很多很多的話,腦子裡隨時有滿滿一籮筐的想法不吐不快。造主讓他擁有了能透過和任何人事物相處感到快樂的能力,於他而言,獲取心靈的飽足是如此易如反掌的事情。
這樣討喜的造主當然會被宿主喜歡啦——他都要覺得宿主對他偏心了,他和大多數的卷靈們不同,他很常得到宿主的餵養,一次次拉他回到那些漂亮的景色裡,他也不厭其煩地次次順應閱讀的帶領,去重新品味造主留下的痕跡。
身為藝術的結晶,本就該這樣愉快地度過每一天。
隨著逐漸適應這片天地,他發現這裡還有很多和他個性不同、身家背景五花八門的人們居住著。在這座陽光永遠閃耀的白色高塔裡,他興奮地敲開那一扇扇五顏六色的門,爬向高塔的頂端,門裡奇異的風景和房間的主人們被刻進他的記憶裡,他漸漸感受到,透過「自己」的眼睛去看他世界裡沒有的人事物,是如此新鮮,眼界被打開的新奇,甚至讓他感受到了隱隱的、被餵養後的飽足感。
但沒有等他盡情享受完所有的故事,他便迎來了第一次讓他感到不知所措的事件,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
他這才明白,原來他們也會有感到痛苦的時候,這座天堂般的高塔並沒有他想的那麼完美。
一直很健康的身體突然就再也動彈不得,他錯愕地看著那些本來打得開的房門突然變得怎麼拽也拽不開,房間的主人也神秘失蹤,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死」了。
穿著古式衣裙的大姐姐告訴他,那不是一般觀念裡的「死」,因為他們不是沒有機會再活過來,只不過現在的宿主無能為力,不能再繼續餵養他們了,他們的身體感到疲倦,不得不先躺下來休息一陣子,等宿主休息夠了,就會把他們重新叫醒。
他有些懵懂地記下這些資訊,隨著遇到的案例越來越多,一開始五雷轟頂般的失落和痛苦似乎也漸漸沒有那麼難以承受了,但從此以後,他思考著拿捏起與人交往的深度——他還是照樣開開心心過生活,只不過他學會了不把全部的感情投入進去,只放他最感興趣的那部分,這樣某一天若他們也陷入了幾乎不會醒來的死亡深眠,心口的疼痛也就不會那麼可怕了。
好麻煩啊,明明喜歡什麼都不想地和有趣的卷靈們交往,可是凝在心臟上的疤痕讓他有了陰影。他怕疼,一疼就想哭。
他才不要每天都掛著哭喪的臉,沒有人會喜歡愛哭鬼的。
好在還是有許多他在意的人到現在還好好地活躍著:養了條小青龍很有學問的大姐姐,喜歡搗鼓一些奇怪實驗的醫生,一個擅長吹口琴的、穿著黑大衣的高大男人。他後來帶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回來,說是在地下發現的,還找到了很多從以前打不開的書房裡失蹤的主人,這個小女孩在那裡照顧他們,給睡覺的他們唱歌。
小女孩很喜歡自己,給自己取了一個專屬的暱稱,偶爾黑大衣的男人沒空的時候,她會問自己願不願意到那間地下室去陪她。
女孩說那是她的書房,她經常會邀請那些快要睡著的人陪她過夜。
他通常會答應女孩的請求,不過女孩也不是那麼常開口,第一次去她好像就知道自己不是很喜歡那個地方,他看著那些熟睡的面孔會感到難過,不敢正視那些深眠之人,雖然大姐姐那樣說,但他從來沒看到有誰真的醒來過。
他對女孩提出過類似的提問,女孩也眨眨眼給了他類似的回答,說那些人只是停止活動,因為他們的身體不會像大部分造主所認為的風化腐朽,他們始終在那裡,在宿主孕育的高塔裡保有一席之地。
思想不會腐朽,它們只會滯留,變化,或者傳播。
女孩給人的感覺真的很不可思議。他在被宿主閱讀時會感覺到充沛的、類似安全感的東西,但光是待在女孩的身邊也會有稍弱但類似的感受,她的感官也異常敏銳,聽得見基庭裡大大小小的動靜,知道哪裡有人覺得睏了,她會告訴他:明天會有別人來玩,他可以過幾天再來陪她玩積木,沒有關係。
她好像從來不會感到生氣難過,從來都是一張甜美可人的笑容,她用「父親」稱呼照顧她的黑大衣男人,沒有別人陪伴時她通常就待在父親身邊。她分享好吃的甜點食譜,她的父親則教她用口琴以外的樂器唱歌,他們倆經常會一起在那間被稱作迴廊的地下室裡,為那些睡著的人唱安魂的樂曲。
自從女孩開始在迴廊以外的地方跑跳,基庭流傳著兩種對女孩的評價:一些人認為她是守護卷靈的溫柔天使,一些人則認為她是負責帶卷靈離開的送葬者,褒貶不一,不過共通點是他們都認可女孩擁有特殊資質,即將沉眠之人在記憶喪失的痛苦中,得到來自女孩微薄的施捨,彷彿是在最後感受到了宿主的挽留一般。
學會逐漸接受,將不愉快的經歷沉澱進腦海深處,好像又逐漸變得平和起來的日常稍稍撫平傷疤,讓他慢慢淡忘了疼痛的感覺後,他就又變得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起來。他試著重新放寬心去對待同胞們,用女孩那樣的樂觀態度去看待、然後適應這樣的事件的發生。
他以為他跨過了身為卷靈最難跨越的一個坎,在後來的日子裡像個成就一樣被他得意地裱起來,成為他自認昇華過後順遂快樂的生活的紀念品時,他沒有想到。
他撞上了一堵新的牆。
一如往常那樣,黑髮的男孩踩著長長的迴旋梯往上爬,而後驚喜地發現,有個地方的風景長得不太一樣——這裡有一扇門正在誕生,門扉從空無一物的牆壁裡緩緩浮出一層木紋,而後整塊靜靜的貼合在牆壁上,成為基庭的一部份。
哎呀,又有新朋友可以認識了。每次發現新的門扉都能讓心情愉快起來,他趕緊蹦到新生的大門前,盯著那扇微微龜裂、不時有細小木屑剝落的老木板門,不禁內心暗暗吐槽第一次看到新門長得這麼破舊,還一點裝飾跟油漆塗層都沒有,唯一優點是門板散發著醇厚的木質香氣,不濃郁,聞起來很舒服。
他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發現沒人應門,他又多敲了幾次,遲遲等不到有人來開門,只好說聲「打擾了」便轉動微微鏽蝕的門把,老舊木門應聲開啟。
門內的景象讓男孩微微一愣,他像是走進了一個被巨木盤據的教堂內,也許是某間小小的祈禱室;房內的擺設十分簡陋而古舊,舊到有點像是荒廢的狀態,沒有他想像中充滿彩繪玻璃和神像的乾淨明亮,反倒是幽暗陰涼。他悄悄關上門,勉強靠著牆上零星幾盞不夠亮的燭燈照明慢慢前進,祈禱不要有蝙蝠什麼的突然飛出來。
「唔哇……這麼小啊……」
房間真的很小,樹木佔走了將近二分之一的空間,他一眼就看見了有個人躺在角落的臥舖上睡覺(他進過很多新出現的書房,頭一次看到主人沒有爬起來好奇地觀察新環境,而是選擇繼續倒頭大睡的),幾步走過房間內茂密的樹蔭,隨即聞到了淡淡的水果清香。他抬起頭,便看見滿樹結實累累的紅色果實,那是一顆蘋果樹。
好香啊……
他看見一支剛好垂落在他眼睛高度的枝椏,最尖端的枝葉指向了床的方向,像是樹木在俯視著床上睡得深沉的陌生人,男孩藉著燭火的燈光靠過去,伏到床邊小心翼翼地觀察。
那是一個月白色頭髮的英俊青年,微微有些深邃感的五官很好看,白色的長睫毛安安靜靜地闔著,緩慢地呼吸。青年身上是很樸素的粗布製成的衣服,和他自己身上的衣服材質比起來算不上好,也許對方的出身比較清貧,但不妨礙他對眼前人良好的第一印象……單就外貌的話。
嗯,有一點肌肉,他看到對方胸前的衣服被撐起來一點弧線,看起來是有一定體格、有在運動的健康男子,外表年紀看上去比他大一些,但也沒有那位擅長吹口琴的大哥那麼老。
「欸,聽得到嗎?該起床啦,我是來接你的人唷。」
他試著輕拍對方的肩膀叫人起來,像他會對其他剛甦醒的人做的那樣,和他們打個招呼,介紹自己,然後歡迎他們來到宿主為他們建造的樂園玩耍。
青年沒有任何動靜,繼續維持著睡眠。
「……哈囉?你醒著嗎?我不是壞人啦,可以睜開眼睛嗎?」
見對方仍然沒有反應,男孩困惑地歪了歪頭,稍稍按住肩膀使力推了推對方的身體,加大音量又叫了兩三次,青年的頭顱在枕頭上晃了兩晃,但還是一點要清醒的跡象都沒有。
這時候要說是裝睡好像也有點誇張了,男孩苦惱地捏住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會兒,試著改去碰其他位置再叫一次,當他小心地提起對方有些冰涼的手腕時,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翻過對方的手用指尖捏了捏,臉上逐漸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他連忙又伸手過去探對方的脖子,學著某位脾氣不好的醫生曾教過的方法摸了摸對方的頸動脈,再彎下腰用耳朵貼近對方的胸口。
……
沒有心跳聲。
他耳中只有一片死寂。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喂,你沒事吧!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男孩頓時慌了手腳,焦急地不斷呼喊遲遲沒有反應的青年,又多喊幾次無效之後他洩氣地跌坐到床邊,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恐慌襲上心頭。
只有失去宿主餵養的軀體會沒有生命徵象。
可是他明明……
黑髮少年慌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呆坐了好半天,短路的腦袋才終於遲鈍地重新轉動起來,他立刻跳起來衝出了房門,狂奔過幾個樓層後在一扇厚重的金屬防盜門前緊急剎車,砰砰砰地用力敲起那扇防盜門大喊:
「醫生出來救人啦!出事了啦!快點開門有聽到理我一下——唔喔?!」
防盜門很快便震動了一下,電子鎖解除後往前敞開,本來還想繼續大力敲門的他揮了個空,抬頭看見一臉陰沉的房間主人站在門口,趕忙淚眼汪汪地抓住對方白色大衣的袖口擺出求救的表情。
「怎樣?要幹嘛?不解釋我怎麼知道要救什麼!」眼下浮著一層黑眼圈的白袍男子惡狠狠地怒罵,不耐煩地抽回手。
「嗚嗚嗚……我、我剛剛發現一間書房,裡面的人叫不起來,他沒有心跳……你去看一下好不好?」
「沒心跳就是不會醒了吧,你不是知道嗎?叫那個小女孩把他帶下去迴廊睡啊。」
「可是那是新的書房啊,我很確定,他有呼吸……而且如果深眠了房間會進不去,他不會待在裡面……」
「有呼吸沒心跳?」
穿著實驗服的醫師青年狐疑地皺眉,對面前眼眶泛淚的少年說的話感到百思不解——深眠者的生命徵象會暫時停止,但對方的說法就像是新生的書房出現了失去心跳的主人,怎麼回事?
滿肚子的疑問勉強壓過了睡眠不足的暴躁情緒,他拿上了可能有用的醫療器具,跟著對方去往他說的失去心跳的主人房間,踏進那間看起來頗為老舊的屋子,停在床邊望著躺在床上的病患。
身為研究者的職業本能讓他迅速定下心神,也許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特殊疾病,他的經歷讓他本能地對未解的謎題興起探索的想法,尤其在這個什麼人都可能遇到的世界中,這樣的能力給他帶來許多好處,或者壞處。
他深吸一口氣,迅速開始檢查對方的身體狀況,首先是——
「……什麼沒心跳?」
「欸?就沒有心跳啊……嗯?嗯嗯?」
黑髮的男孩湊過去摸了摸胸口,指尖下傳來了溫暖的、微弱的鼓動,他又去搓搓對方的手,驚喜地發現原本冷冰冰的手有了一點溫度,手腕內側一下一下跳動著有力的生機,他喜極而泣地往床邊撲,絲毫沒注意到白袍青年額上一跳一跳的青筋,黑著臉嘴角一抽:
「你他媽……」
「哇啊啊啊啊活過來了啊!!」
也許是因為這虛驚一場的鬧劇太過戲劇化,這次的相遇給他留下了過於深刻的印象,深刻到他許久之後回憶起來,還是會忍不住想到就漏出幾聲懷念的哼笑。
悠黎和這位從鬼門關繞一圈的青年交換了姓名,從對方有些洋氣的名字裡聽出了他和這間小小書房的關聯,從面容到行為舉措都表現出一種清冷而樸實的氣質。有些內向,不多話的洛蘭經常安靜地閉著嘴巴,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但如果提到他有興趣的事,對方也不是不能夠說出一些頗具深意的話來。
他其實搞不清楚,這位名叫洛蘭的青年到底是在情感方面太遲鈍,還是單純的不想理人。他編織話語的時間比自己還要長很多,微微垂著一雙清澈乾淨的藍眼睛,慢慢悠悠地說話,對悠黎興致勃勃發送過去的電波用極慢的速度吸收,然後給出非常少量的回應,少到讓他跳腳。
於是他試著激起這個人更多的反應,用他擅長的旁敲側擊加上直切中路,他才發現這看起來冷淡的青年只是一直在動腦筋思考。他其實人不壞,甚至可以說是單純——用看上去冰涼涼的目光專心地盯著他沒見過的東西,偶爾掃動一下長長的睫毛,微微偏頭,努力用他的方式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
青年的臉本來就好看,經常面無表情使得悠黎樂於去挖掘對方被挑起情緒時的五官變化,而當他總算看到洛蘭淡淡地笑起來的時候,他心臟猛然漏跳一拍,不受控制地臉紅了。
天啊,好罪惡。
這究竟算是所謂的一見鍾情,還是單純只是這六根清淨的男人太過深藏不露,他花了一些時間和對方相處,才慢慢理解自己心裡也許抱有一些不同以往的想法。
可還沒有等他想好該怎麼打好和對方相處的基底,他就發現對方的狀況似乎不太對勁,讓他想起了某些他懼於去碰觸的東西。
一開始還只是摔倒,後來洛蘭的身體狀況就迅速變得越來越糟,才出生不久就喪失了自己世界裡的部分記憶,深入地思考或是談論他的世界裡發生的事情時,他會扶著臉難受地皺起眉頭,像是看見了他不願意回想的可怕情節,神情痛苦地低喘。再者,他極度缺乏生理慾求,一般的卷靈即便不需要也會受造主的思想所影響,多少具備一些基本的需求,他卻不會主動提出想要滿足吃飯或睡覺這些最基礎的慾望。
才不過短短幾天,種種異常就不斷發生在對方身上,他焦急地帶對方去尋求解決的方法,但幾番推敲病因最終都指向難以自行處理的根源——宿主的孕育和餵養出了問題,就和那些失去書房的主人一樣,更糟的是還多了生理不適的反應。
比起單純因記憶喪失承受心理壓力的深眠者們,他承受的是翻倍的痛苦。
洛蘭在和俳推演到一半倒下時,他壓在心底累積的恐懼也忍不住爆發了,已經很久不再肆意的淚水不受控地流出來,他不敢相信才認識那麼短時間的人,這麼快就要步向深眠的結局。
他很害怕。
他不想要這麼快就和他分開。
他還想要多認識他一點,親近他一點……
吸了藥香睡著的青年安靜地躺在床上,悠黎就趴在他的床邊吸著鼻子,命令自己冷靜,下巴埋進袖子裡盯著對方的臉發呆。
可能情緒激動總是會讓人忍不住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悠黎眨掉眼裡的淚珠,看見洛蘭的眉心還有點淺淺的皺痕,他抽出壓在下面的一隻手,用指腹小心地撫平那個小小的皺褶,對方的臉一下子看起來沒那麼難受了。
放在對方額前的手又試探地戳了戳,他摸到對方小麥色的皮膚上柔順的月白色頭髮,輕輕往頭頂拍了拍。
皮膚有一點點粗糙,但是頭髮很好摸。
他偷偷地想。
「不要睡了,快點醒啊。」他小聲地說。
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清楚。悠黎平時對於肢體接觸沒有太多顧忌,拉拉手搭個肩膀也沒什麼,對於習慣不好又沒什麼自覺的白髮青年,要是不好好揪著給他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多增添一些樂趣,對方遲早要像個孤獨老人一樣默默爛在角落裡,於是他努力向對方灌輸一個美好生活該有的常識,看著對方感到侷促而退縮時,他想要從背後撲過去把他往前推。
看到洛蘭沉著臉思考嚴肅的事情,他會想過去捏住他的臉,看能不能把他冷淡的表情捏塑出一點生氣來。
結果到了後來,他反而開始對這些習慣的動作感到不那麼自在,臉總是不受控地想紅起來。而不妙的是,被他這些互動給帶起來的洛蘭也開始學會了回應他,本來無心的、順手幫一把的舉動,他對洛蘭做這些時還好,若行動的人換成了對方,他反倒羞得像他才是那個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鬼。
而且,明知道對方很多東西都不懂,有時候卻又好像刻意抓準了時機撩得他滿腦子亂飛的羞恥,用力一把推開對方還一臉不解,有時真讓人懷疑他是真的不解嗎?
他只確定對方不討厭自己,他想要再更進一步地確認,洛蘭對自己的認知到底到什麼程度,於是他放任自己用一個抱抱來做實驗。
設立假說,然後驗證——這可是某個暴躁醫生告訴他的科學方法。
他得到了一個好結果和壞結果。
好的是洛蘭沒有厭惡地推開自己,他的懷裡很溫暖,抱起來很結實。
壞的是洛蘭依舊沒有理解這樣的行為隱含的意義。
悠黎捨不得放開對方的手,洛蘭只是靜靜地任由他握著,藍色的眼睛全心全意地看著自己。
可就在他不斷測試到了最後,他得到讓他背脊發涼的解答。
他拒絕接受。
他在抗拒著什麼,最終決定推開了自己。
「大清早的擾民嗎?不去找你的好男人來我這幹什麼。」
科費克希撐著額頭,無語地望向桌上軟爛成一團洩氣的黑色皮球。
他不過是剛結束一個大型的實驗,難得想睡一夜好覺卻又被門口發出的警報聲吵醒,導致他硬生生少掉了兩個小時的睡眠時間。現在他懶懶地靠在椅子上讀新鮮出爐的報告打發時間,順便把躲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悠黎抓進來,免得對方頻繁觸動警報器吵得實驗室不得安寧。
「……我說我被甩了你信不信。」
「呵,恭喜。」
「嗚嗚……你的腸子都是冷的嗎……」
「是冷的沒錯啊,在那邊的櫃子裡,你要看嗎。」
滿頭亂髮的男孩把埋在桌上的哭臉拔出來,瞄了一眼對方那塞滿文件和標本的儲物櫃,下巴塞進袖子裡,頭一次覺得眼前躺在辦公椅上看報告的傢伙如此冷血無情,挾滿腔怨念的兩隻眼睛不滿地瞪著對方,瞪得椅子上的人煩躁地猛扒一把頭髮,重重嘆了一口氣暫時丟開資料,面露凶光怒瞪了回去。
「你想來我這裡聽安慰的話還是滾吧,我懶得聽你跟那小子的風光情史。」
「我很難過嘛……他到最後都不要我陪他……」
「你還真的這麼白癡,說不要就不要。」白袍醫師冷哼,「怎麼?他覺得自己沒多少時間好活了,因為不想要你守寡所以先自己斷乾淨,你覺得你被拋棄了,嗯?」
「守寡什麼的也太過了……洛蘭沒有那個意思。」悠黎悶悶地說:「是我自己單方面地喜歡而已……我只是猜的,他大概根本沒想到那個地方去,他只把我當成普通朋友。」
「有什麼好難的,直接衝上去把人辦了,你不是最會做這種事了嗎?」
「誰最會做這種事啦!」
縮成一團的毛球馬上跳起來,沒多久又軟軟地蔫下去,捏著手指盯著桌面,臉頰微微地泛紅。
「不行啦,這樣搞得好像我在騙他一樣,其實我覺得他可能也發現了……他以前沒有這個認知,就這樣笨笨的,隨便我對他做什麼都好,結果後來發現我的想法沒那麼簡單了吧。」
他不敢。
所以他退縮了。
看著那雙毫無雜質,目光清明的眼神,悠黎對自己每次刻意的與對方拉近距離的互動,既感到飄飄然的快樂,又感到隱隱的罪惡。
自己理應教對方理解所謂的分際,關係上升到一定程度就有變質的可能,他不該讓對方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照單全收,那不一定是他能夠接受的範圍。
他暗暗希望洛蘭理解,卻又想阻止洛蘭去理解,讓他可以在對方識破自己層層包裝的別有用心之前、讓對方還在摸索的時候,偷偷地多佔一點便宜。
他不敢告訴洛蘭,擁抱是有很多種定義的,即便是一樣的動作,抱持的情感不一樣,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樣。
他想盡辦法利用剩餘的時間,讓洛蘭在身體逐漸衰弱的期間能多和自己待在一起。這是他的私心,他過分地利用了洛蘭對自己的信任,尤其趁對方昏昏沉沉無法反抗的時候,偷偷地滿足自己渴望親暱的慾求,是非常不尊重對方意願的行為。
悠黎討厭變得越發貪心的自己,卻又感到樂在其中,謹守著那一條決定性的分界,小心翼翼地向洛蘭討要一點、再一點,好幾次他感覺已經做得太明顯了,要被對方發現了,內心緊張地怦怦跳之後,害怕地看過去,發現洛蘭依舊用那雙不解但毫不懷疑的目光看著自己,允許自己更進一步的侵犯到更接近核心的領域去。
現在對方做出選擇了——遠離自己。遠離貪婪無度的自己。
悠黎知道洛蘭說不想看他哭是真的,洛蘭一直都很關心他,雖然外在表現不是很明顯,但他察覺得到,藍眼睛直視著自己的時間在拉長,他回答的語句也在變得豐富,悠黎將情感一點一滴注入對方的身體,讓他學習該怎麼重視己身的需求,不需要把自己壓抑得如此痛苦。
洛蘭可以過得更開心的。
「……所以我說你們這種人真的很煩,簡單的事情非要搞得這麼複雜!」科費克希不耐煩地罵道:「老老實實全部供出來!把你想講的都講清楚,就算他真的覺得你騙他,說個對不起總比跑掉有誠意吧?以前你送別人下去可沒溜得這麼乾脆。」
「我……我怕洛蘭生氣啊,他叫我別來就直接睡過去不管我了,我很生氣,就趁他沒醒給他一……」
「那種腦筋死板的傢伙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都生離死別了,想問什麼不趁現在問,以後他也沒辦法回答你,少又來我這裡哭!吵死了!」
「嗯……我,我去找他……」
「滾啦!」
厚實的防盜鐵門「框噹」一聲,本來還哭得可憐兮兮的男孩瞬間跑得沒影了。
「……兩個都是白癡,嘖。」
終於落得耳根清淨的白袍青年手一伸拽回了報告書。
很久以前他還對維繫卷靈的生命力抱有熱情時,他做過一個假設。若宿主的餵養會反映在卷靈的身體狀況上,根據過去他對長生者的訪問,卷靈的記憶消失,大約等同於宿主的記憶消失,完全失憶後,餵養中斷,卷靈軀體陷入休眠。
那麼,軀體出問題代表什麼?宿主雖然是孕育軀體的來源,但運用對造物的記憶孕育卷靈的宿主,在宿主記憶消失後,軀體卻不會跟著消失。
還有什麼連結著軀體的存在。
這會是一個新的研究方向……
「哼。」
他不喜歡安慰人,安慰也沒用。他已經麻痺了,當初的熱情已經燒到只剩焦慮的灰燼,徒留滿地失望至極。
既然又有一個卷靈要消失,他只能想,這次悠黎窩在房裡大哭的時間可能不會太短,也許還要留意一下與宿主無關的狀況下產生心理疾病該怎麼處理。
曾經他天真地想過,也許不是不能將結局反轉過來,宿主與造主之間的關聯性是一個謎,也可能是關鍵所在。
但他只是個卷靈,悠黎和他做不到,俳做不到,那位神秘的送葬者少女也做不到。
已經定型的作品,不會有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