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0:《執劍者》

本章節 8070 字
更新於: 2023-09-28
  感覺身體變得很輕。
  他從來沒想過所謂的死亡是什麼感覺,他沒有經歷過這種事,而就算經歷了大概也沒有再去向別人描述的機會。畢竟,死亡在許多人的概念裡都是不可逆的,每個人都只能經歷一次,而且好像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他的肉體會留下一副空殼,而那個包含著他自己意識的部份會消失掉,曾經留在他腦袋裡美好或不美好的,身體或心理上的記憶,無論有價值與否,都會腐化成細如砂礫的碎屑,風一吹就被吹得老遠,吹到他根本看不見的地方,和其他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粉塵混在一起,他若是想去尋找,只會迷失在沙丘聳立的荒漠之中。
  他想長嘆一聲。他感到可惜,那裡面有很多他覺得很重要的、非常捨不得丟掉的記憶片段,珍貴的寶物,那些是外表和沙塵如出一轍,卻能在陽光下閃耀奪目光芒的金沙,他想要淘取那些金色,珍惜地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帶著它們往前走。
  有些東西就算沒有了原本的形狀,留存在核心裡的那份重要徽記依然會促使他回想起,那些東西尚完整時的樣態。它是柔軟的、堅硬的?聞起來有沒有特殊的味道?能不能吃?
  他知道有一個他很想尋找的東西,他想要抱在懷裡,感受那東西散發出香甜的味道和溫熱的吐息,用嘴唇親吻表面,用他的牙啃咬出能留在上面的痕跡,但不能太用力……最好別太用力,不然那東西太柔軟了,上面一點用來隔開外來者的硬殼都沒有,一不小心就會弄壞。
  是一個物體嗎?
  是的,一個有人類外型的東西,上面披著鬆軟的衣服,有很好聞的味道沾在上面。
  它有名字?
  有的,一個簡短的、很好記的名字,將那兩段音節慎重地含在嘴裡時,嘴唇會微微噘起,舌尖抵著齒背,輕輕彈動一下吐出一小口熱氣,但保留一點點的氣息在口中,使齒尖微微閉合,餘下一點點溫度留在齒齦之間。
  它的音調是往上揚的,高頻率但是悅耳的,像是給一曲起了一個輕快的頭,它往上竄到接近天空的地方,將那裡明媚的陽光撥下來,灑到他身上。
  他還有很多特徵可以描述,獨屬於那東西才有的特點,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不過就在他想要繼續解釋的時候,那個聲音告訴他可以了,保留你剩餘的最後一點力氣,看看你想要的東西是否就在那裡。
  於是他睜開眼,往前看。
  漫無邊際的沙地化成了柔軟的草皮,滿地開花的酢漿草鋪成翠綠色,有星點紫色點綴的地毯,他的裸足踩過那些小草,讓脆弱但柔韌的莖梗和葉片不至於被他的體重壓斷,用它們聚攏起來的一點微小支撐力,托著他邁開腳步往前走。
  他仰望天空,蔚藍的天頂漂浮著幾團白色的雲朵,在陽光的照射下顯現出它潔白的輪廓,少量的陰影的點綴,凸顯它立體的外觀。
  當他的視線從天際回到綠色的草原,他驚奇地發現,有一個東西躺在了他前進的方向不遠處,那裡有一棵枝葉茂密的巨木,植株高高立起形成的陰影遮在了那個東西上。
  那是一個人。
  他的胸口激烈地翻湧起來,他想趕快跑起來,不過他只是睜大了眼睛,緊緊壓抑著快要衝破臟器的洶湧奔流,保持著原本不快不慢的速度,屏息著走到那個人形身邊。
  一個閉著眼睛的男孩的軀體,他身上有平整乾淨的衣服,一條領帶從他的領口掛下來,平貼在胸口上,放鬆的肩膀整個陷在柔軟的草皮裡面。
  他的目光從對方細緻的五官,到他細軟的黑色頭髮,他努力地用眼睛仔細地看,仔細地記憶,對方的臉孔和肢體的形狀都和他想像中一模一樣,優美的線條,舒適的顏色。
  他蹲下身去,用手擠進對方的腰後和膝彎,讓那個思念的重量沉沉地落進他的臂彎裡,他扶起對方的背,將自己的背往樹木堅固的軀幹靠去,然後坐下來,將那個身體輕輕放在自己的腿上,讓對方躺在自己懷裡。
  男孩的軀體沒有意識,但所有代表生命的徵象在他身上正常地運作,他聽見對方輕緩的呼吸,胸前有微小到幾乎看不見的起伏,他用指尖挑開領帶去摸底下,感受到一下一下規律而有力的鼓動,隔著衣服輕輕頂撞他的掌心。
  他的手從對方的胸口慢慢滑到背後,用口鼻去親近衣領下露出來的一截頸項,輕輕吸進一口氣,他的鼻腔立刻充滿了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令他無比珍惜地將這具寶貴的軀體摟緊了一點,用胸口去貼近對方的胸口,讓他們的心臟只隔著一層胸骨,互相柔軟地擠壓。
  過了很久,他才艱難地把埋在對方頸窩上的臉拔出來,視線落到了那隻垂落在草地上的手,他輕輕地將手腕扶起來,沒有老繭的柔嫩掌心和手指很乾淨,摸起來如同露水洗淨過的草地,放鬆時的手指和他身下的莖葉一樣,軟軟地彎垂著。他用手指去搓揉對方手背的皮膚,淡淡青色的血管埋在他的皮肉底下,血液在他的皮膚底下流動著,如同樹枝在生長時緩緩伸出分岔,流向自己握著對方的指尖。
  是什麼想要讓他將對方身體的每一吋都狠狠地牢記?他渴望著去感受男孩的脈搏,聽那些生命的鼓動和自己的軀體產生奇妙的同步,血液從男孩的身上流進自己的血管,為他的身體注入鼓動臟器的能量,在自己的身體裡長出許多細密的分支,將細胞的每一個縫隙都撐開,他的所有都在這個男孩身上,男孩的生命徵象在自己的身上,跳動著。
  他要如何用力地將對方的一切,想盡辦法嵌進自己的心臟裡?即將化為細沙碎裂的記憶帶不走,那就只能將自己的身體挖開一個能存放進物體的小洞,把他想帶走的全部,壓縮進那個小不拉機的空間裡,讓那些飽滿到發脹的東西塞滿他心口挖空的洞穴,以他的血肉為養分,在他體內紮根。
  他感到疼痛。
  他感到滿足。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的眼睛、鼻子,用手摸摸容易紅起來的臉頰,軟肉從他指縫微微地溢出來,揉起來很綿很軟,和頭髮一樣蓬鬆又軟和的手感。
  那麼這裡呢?
  他的手最後往下滑,落到了那張臉上顏色最漂亮的,始終閉合著的粉色的嘴唇。
  那是用來滿足口腹之慾的器官,吃下食物用以飽足身體活動所需能量的入口。
  而他想從這裡,取到能給他維繫生命徵象的食物。
  青年垂下了頭顱,他的鼻尖碰到了那個小巧的鼻子,他的吐息落在對方的小臉上,而後他的前額輕輕抵住那片光潔的額頭,嗅聞了幾口對方微弱的呼息後,用他自己的嘴唇小心地含住那個柔軟的小嘴。
  雲朵被他摘下來,吃到了他的嘴裡。
  他感到自己的臉頰在發熱,發燙,慢悠悠往上飄的熱氣像是要蒸烤他的大腦,令他只能用最本能的想法去對接觸到的東西給予回應。他嚐到了奶油的味道,放在室溫下逐漸軟化的濃郁奶香味,它在慢慢融成水液的狀態,滴上自己的舌頭。
  好香。
  很好吃的味道。
  這是甜點嗎?甜點也沒有這麼濃烈的香味。
  他本能地用舌頭去探尋更多的味道,接著他察覺柔軟的奶油淋上了黏膩的蜂蜜,濃稠的香甜味流進他的口腔,裹住了他的喉嚨口,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被纏住了,但他只感到於愉悅。
  他的飢餓感被挑起,他感到口渴,他需要進食,填飽自己。
  原來他不是對食物沒有慾望,他只是沒找到對的東西而已。
  他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空洞被慢慢補滿,那些他想帶走卻帶不走的主動填塞進他身體的每個角落,哺餵他壓抑已久的生理需求。
  他吃飽了。
  待他的嘴唇離開了食物,他的世界也開始崩解成光的碎片。





  他想了很多,該怎麼恰到好處地告訴對方,一五一十地。
  他是一個受眷顧的存在,他的宿主給他的關愛,讓他的軀體一直都充滿活力,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供他上竄下跳,他無法理解什麼是衰弱。
  宿主難道也是有私心的嗎?為什麼他們選擇記得這個,卻不選擇把那個也記住,就這樣讓那個東西被遺忘了呢?
  卷靈當然不可能理解,宿主與造主的思維跨越萬千世界,他們是兩方完全不同的存在,卷靈無從想像宿主與造主們的生活,宿主與造主多半也不會想到他們創造的生命正在某個地方活躍著,依賴著他們的餵養以求生存。
  就連這個據說反映著宿主存在的基庭,他也根本看不出到底反映了宿主的什麼,他在基庭跑跳,感覺不出腳下的高塔有什麼與宿主相連的地方。
  他跑到那個被他逃避了許久的黑色入口,做了幾個深呼吸,扶著牆壁就趕忙往下衝,看不見階梯的位置讓他連續不斷地踩空,但他沒有在意腿腳屁股摔到階梯上撞出來的疼痛,一心一意地往更深處下落。
  放大一切感知和感情的迴廊通道裡,深邃的黑暗如兇猛的潮水前後包夾上來,陰暗無法視物的空間讓他害怕,想要退縮,但他逼著自己盡量伸出手到處摸索,防止自己一頭撞上轉彎處的牆壁;目盲帶給心裡的壓迫感如此強悍,他幾乎要以為自己迷路了,雖然這條階梯只會通往一個地方,但他在黑暗裡滿腦子只想努力前進,滿腔的急切甚至壓過了恐懼——這條階梯為什麼要這麼長,他想跑得再快一點,他不知道還可以拖多久。
  沒有時間浪費了,他在樓梯間多浪費一秒,等著他的那個人生命就多縮短一秒,他還有辦法清醒著,聽自己說話嗎?
  好像有水滴拍打在階梯上的聲音,他感覺臉上涼涼的,濕潤的液體從下巴滴落。他怎麼又哭了?可不能用這張臉跟對方道別,他已經決定了,不管怎樣,他都要向對方討要一個答案,教他怎麼理解那種情感,讀懂它,知道該如何稱呼它。
  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臉。
  就算學會了以後發現對自己沒有那樣的感覺,那也沒關係,他想要那個人知道有這種美好的情感存在,這樣就很好了。
  跌跌撞撞往下跑了半天總算看見了入口的亮光,他朝著那個入口,加快腳步踩過階梯的石面,這裡他已經很久沒有來了,他對路線的印象有點模糊,每個第一次下到這個地方的人都是被接引的女孩牽著帶過來的。
  那個人跟著女孩走在黑暗裡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他會和自己一樣畏懼黑暗嗎?
  他記得那個人說,他的神明是一個守在月亮上的女神,她在夜色裡為他們奔走,保護他們在夜晚不受侵擾,安安心心地入睡。
  現在他忍不住會想,她才不需要守護那個人,他可以陪在那個人身邊,看著他慢慢閉上迷茫的藍眼睛墜入夢鄉,他會接住對方傾倒下來的身體,由他來保護對方不受惡夢侵襲。
  就像那幾天他對對方做的那樣,陪他入眠,他看著自己的目光總是毫無雜質,他信任著自己。
  但他懂得嗎?懂得自己看著他的時候,含有除了信任以外的情感嗎?
  以後,可能要換他自己被惡夢侵襲了。
  這次睡下去,青年就不會再醒來,他不會再迷迷糊糊地睜開那雙藍藍的漂亮眼睛,回應自己對他道的早安。
  想到他就覺得心臟好痛,他鼻子又酸了起來。
  他頭一次對宿主產生了厭惡和不甘的情緒,為什麼要給對方一個不完整的身體,讓他還來不及認識這個世界就要被迫離開?
  如果可以,他想請求宿主這個神明一般的存在,把自己的時間分給對方,讓對方至少可以好好看著自己,也讓自己再看一次對方的眼睛。
  拜託了,請再給他多一點的時間……
  「洛蘭!」
  令人煩躁的漫長黑暗終於被他甩在了身後,他踩上透明的玻璃地磚,大聲地喊了對方的名字,他看見最後面的房間裡有兩個身影,一個小小的,窩在床鋪旁邊,另一個,似乎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
  他疾步穿越那些透明的床架,猛然推開房間的門,努力緩和狂奔過後急促的喘息,咬著嘴唇僵硬地放慢了微微發抖的腳步,去看那張床上的人的面孔。
  「小悠哥哥~」
  趴在床邊的小女孩開心地跳了起來,蹦過去拉拉在樓梯間摔了一身狼狽、表情似乎逐漸沉重起來的黑髮少年,不由分說把他扯往床邊,拍拍自己本來坐的位置讓給他。
  「他還……醒著嗎?」
  悠黎跌跌撞撞地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他看見床鋪上白髮的青年已經閉上了眼睛,但似乎還有在呼吸,慌張悲痛和恐懼混合的雜亂情感像鋼絲球一樣堵在他心口亂扎,他吸了吸鼻子,伸手去握住對方放在胸前的手。
  還有溫度,還有脈搏。他還沒真正地睡去。
  「洛蘭哥哥聽得到我們說話唷,剛剛和他一直說一直說,他都有反應喔。」尹絲站在一旁甜甜地說:「洛蘭哥哥說,他很想你,想要你陪他喔,結果你真的來了耶。」
  「嗯……呼、所以我來了。」
  悠黎眼前模糊得不行,他感到水液正在不停地往下滑,他小心地握緊了對方的手,不斷按著對方的脈搏確認他還有知覺,怯怯地往青年耳邊靠,小聲地問:「……洛蘭?你聽得到嗎?」
  沒有回答,但他感到手中的指尖動了一下,食指輕輕彎起來去勾住他的手掌,他頓時感到自己鼻子更酸了,臉頰發熱。
  還好,來得及。
  他趕上了。
  「我……我想了很多……覺得還是要跟你說,我……唔……」
  怎麼到了關鍵的時候話就說不出來了啊……他好像要哭得更兇了,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不小心打濕了對方的手。
  「嗚……對不起,我……可惡、我……」
  算了。
  他放棄了用被哭聲堵塞的話語去表達,他知道平時對方總是靜靜地聽他說完才會開口,現在可沒有那個餘裕。
  悠黎把心一橫,彎下腰去,往那張他朝思暮想許久的薄唇送上了一吻。
  洛蘭的手明顯地抖了一下,他看見對方的睫毛微微顫動。
  他不知道對方此時是什麼心情,但顯然,對方在這種狀態下作出了激烈的反應,顯然是接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他察覺了這個動作的意味是什麼。
  「我……想要……」
  悠黎微微張開的嘴停下了。
  意想不到的變化,覆蓋了原本即將發生的情景。
  悠黎怔住了,他發現眼前躺著的人,以及周圍的風景,居然在消散。
  白色的光覆蓋了他的世界。





  「……怎麼回事?這個是……」
  回過神來,他握著手的人已經不見了。
  玻璃造的空幽迴廊已然消失不見,悠黎在一片陌生的風景裡站起來,用袖子擦了擦臉,他愕然地望向眼前突然展開的彩色風景畫,一時沒搞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閱讀開始了唷。」
  他的外套衣角被拉了拉,一低頭就看見了擠在他旁邊的水手服女孩尹絲,她臉上掛著非常燦爛的笑容,對自己說。
  閱讀?閱讀誰?
  「什麼意思?可是這個地方,我沒有印象啊……」
  悠黎往前看去,他看見了一片綠油油的矮草地、一排白色的木造籬笆,籬笆的後面則有一座漂亮的白色建築,與左右兩側的民房隔開一段距離,神聖地矗立在那片草地中央;它周圍有數棵巨大的蘋果樹環繞,枝葉與新生的果實隨著風吹輕輕搖曳,樹下則有好些普通平民穿著的人在圍觀,面朝著那座建築前一群清一色潔白著裝的士兵竊竊私語。他們身上大多佩有武器,部份人還穿著輕型甲冑,士兵打扮的男女們站在白色建築的前方談論著什麼,嗡嗡的人聲順著風傳進他耳中。
  「小悠哥哥快走啦,你看那裡有人耶,我們去找洛蘭哥哥在哪裡~」
  小女孩跑到悠黎背後使勁推了推,他一時腦袋還有點混亂,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到地上,趕緊扶住籬笆跨過去,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
  宿主一旦打開了書本進行閱讀,不管卷靈本人在什麼地方,都會被強制拉進書本裡的環境,而若當時身邊還有他人,他們也會被跟著帶進對方的世界裡,旁觀故事的運行。
  會需要被宿主的引導置換位置的只有被閱讀的本人,也就是說,現在被閱讀的,是……
  可是這是什麼地方?
  那些人身上穿的,根本不像是對方身上的那種粗布的平民衣服,而是經過精緻的剪裁,上頭還有刺繡花紋裝飾的布料。
  悠黎記得洛蘭向他分享過的一切記憶,他形容自己的村落是小而純樸的,大家都穿著樸素簡單的衣服,以務農維生,村莊除了民房和農地,還有一間小教堂,是全村最好的建築。
  無須細看也感覺得出來,他眼前的這些民房可都不比那間巨大的雪白教堂建築遜色多少,那些漂亮的磚砌小屋和教堂中間只有草地,沒有看見長得像耕地的地方,倒是有瞥見幾隻羊在草地上吃東西。
  這裡和洛蘭所敘述的村落風景有點像,但從建築到人們的穿著都精細漂亮了很多。
  他托住尹絲的腋下往上提,幫助女孩嬌小的身子順利翻過圍籬,尹絲一踩到地就往教堂前的人群跑了過去,悠黎趕緊追到女孩身後牽住她,免得她被一堆盔甲困在裡面出不來。他抓著尹絲停在離人群有點距離的後方,蹲下來小聲告誡:「前面人這麼多,妳不要直接鑽進去啦。」
  「可是我看到洛蘭哥哥了呀!」
  「在哪裡?欸、等一下!我陪妳過去啊——」
  女孩掙脫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快樂向前衝,悠黎只好頭疼地跟著鑽進去,一邊小聲地喊「借過」一邊擠過那些穿著盔甲的士兵,那些人就彷彿沒感覺到自己被推動似的,保持著他們原本或互相聊天或安靜待在原地的狀態,被悠黎推了一把就往旁邊讓出幾步,沒有轉頭對他發出噓聲或是皺眉的反應,很快又站回到原本的位置去。
  悠黎在人群裡鑽了半天找不到女孩,焦急地四下亂看時,他的目光瞄到了人群外,他連忙用力往外擠掙脫人群,跑到了聚集的人們的正前方。
  「小悠哥哥,來這裡呀~」
  女孩的身影已經蹲在了教堂的門前,她在通往教堂入口的階梯上朝自己連連揮手,一邊高聲喊他過去。
  「妳不要亂跑啊……妳說看到洛蘭了,在哪裡?」
  尹絲笑吟吟地指向了教堂門口。
  悠黎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雪白而宏偉的巨大建築如尖塔般聳立,鑲有對稱金色門鎖的白色大門呈敞開的狀態,裡面有幾個人正沿著教堂地面鋪設到外部階梯的深紅色地毯,緩緩從教堂內部往外面走來,步履緩慢,神情肅穆。
  教堂外人們的交頭接耳也漸漸停止了,圍聚起來的輕甲士兵們不再竊竊私語,安靜地面向教堂大門,列隊肅立。
  首先踏出門外的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女性。她頭戴金色桂冠,一頭亮麗的金色長髮自肩膀瀑散而下,身披一件輕薄而剪裁華麗的白色長裙,衣服上細密的百褶如花瓣一般展開,長長的裙擺拖在身後的地毯上,不過她的衣裙並沒有因此被弄髒,她身後緊接著跟出了兩個穿著簡約的僕從,彎身替女性扶好長長的裙擺,防止過多的布料與地板接觸。
  接著悠黎就看到了,跟隨在女性身後,走出來的第四個人——
  那是一個擁有一頭柔順月白色短髮,小麥色皮膚的青年人,他昂首挺胸正視著前方,隨女性前進的步伐緩步踏入教堂外的陽光中。他身上是一件白色鑲有淡淡金邊的騎士服,服貼的布料裹出了他身體漂亮的起伏線條;他腰間掛著綴有銀色紋飾的白色腰帶,腳踏白靴,戴在肩膀上的輕甲也隱隱在光下透出細緻的浮雕花紋,細細的流蘇掛下來,隨步伐輕輕飄動。
  那是渾身散發著挺拔英氣的洛蘭。
  他的洛蘭。
  身著華袍的女性停下,轉過了身,洛蘭則快步走到女性面前立定,微微躬身行禮,恭敬地從她手中接過一把劍。
  不是什麼盜賊身上搶來的武器,那是一把劍身呈淡淡的金色,鑲有紅寶石的漂亮長劍,筆直纖細的劍柄在太陽下散發美麗的白金色亮光。
  「吾於此,賜聖騎之劍予剿滅匪徒者,帕拉多恩.洛蘭。」
  女性用清冷柔美但足以清晰傳遍全場的嗓音,對面前垂首受封的騎士說道:
  「吾認可您具備應對惡徒的勇氣,您的膽識,您的智慧。吾於此,命汝進發,履行汝之職責,為此地百姓掃除不法之徒……」
  「善良的子民,騎士將守護汝純淨的生命。」

  神聖的教堂前,在場所有士兵與百姓都安靜地聽著眼前的女性高聲宣讀,執行這崇高的儀式,此時卻有一個聲音從女性持續的念誦聲裡鑽出來,熟悉溫和的聲音輕輕敲進悠黎的耳朵裡,還有他的心臟上。
  悠黎看見了,洛蘭在嚴肅的賜劍儀式上,居然把眼睛從主持儀式的金髮女性身上移了開來,轉而望向自己,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並且開口呼喚了他。
  「悠黎,站過來。」他說,「到門前面。」
  「咦咦?要、要做什麼……」
  「站到這裡就好。」
  洛蘭的嘴角又往上明顯的揚了一個角度,他第一次看到,他居然可以……
  笑得如此燦爛。
  「小悠哥哥快點!」
  「啊啊啊我知道了啦!我、我馬上來……」
  悠黎又被女孩猛推一把,他跌了兩步,匆匆踩過紅毯跑到教堂門口最上層的台階上站好,不敢直視外頭人山人海集體往大門投來的目光,滿臉侷促地抓著外套下襬。他看見那位要受封的俊秀青年捧著劍轉過身,面向站在教堂入口的他,往前一步,站到了他面前,然後單膝跪下。
  淡金色的聖劍沐浴著光出鞘,劍尖指向天頂,被騎士有力的右手舉在胸前。
  「吾將履行職責,以劍為盾;吾願為所愛之人,奉獻吾身。」
  洛蘭用堅實的聲音,鏗鏘有力地朗誦受封辭令,不過在說完這句話後,臉上似乎顯露出了一絲名為羞怯的表情,注視著宣言對象的目光難得尷尬地飄移了一下。
  「剛剛那些是台詞。」
  在身後漸漸響起的掌聲中,執劍起誓的騎士洛蘭微微壓低了音量,補充了幾句很顯然不是正經台詞的話。
  「不過,我覺得這也是我應該要對你說的。」
  「……可以嗎?」
  悠黎不確定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他既想哭,又很想笑,洛蘭這麼正經的人居然也會在被宿主閱讀的時候,不好好跟著劇情走,還偷偷用這種俗套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私心,真的是……
  悠黎在陽光下,看著面前臉龐開始微微泛起紅來的青年,想著這也許是第一次在這人正視著自己的情況下,展露明顯不同於以往的神情——有羞赧、有期待,也許還有一點畏怯,嘴唇緊張地微微抿起,那樣的目光和他先前看過的那些比起來,實在可愛過頭了。
  看來在他自己一個人暗自胡思亂想的時候,這個人也悄悄地,在思考著這樣波滔洶湧的情感。
  哪有人這樣公器私用的?他怎麼想得出這種……臉皮要多厚才用得出來的辦法跟自己表白呢?
  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但不管怎樣,他現在有對方的黑歷史可以拿出來要脅了,用這個換取他以前不敢明說,但現在可以大大方方拿出來的東西……
  「不可以。」
  他調皮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捧住對方僵硬了一瞬,但緊接著紅潤得更明顯了的臉頰,開口說:
  「待會吃點心之前,你要在基庭裡把那些話再對我說一次,我可以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