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I】虛偽的終章

微風輕拂嫩綠的草地，高度及膝的野草隨風輕輕揚起，空氣中也因此瀰漫了草木與土壤的清香。

深吸一口氣之後，大自然的氣息在肺部迅速擴散，瞬間讓人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艾喀羅斯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朝山坡頂端邁出腳步。

此處是王都郊區的小山丘。雖然高度不高，但能將整座王都盡收眼底。

──薩爾瓦諾的墳墓就葬在這邊。

位於山坡頂端，有個不起眼的石碑。艾喀羅斯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向薩爾瓦諾的墓前。

「唷，薩爾瓦諾。」這已經是他每天的習慣了。這個『前』勇者每天都會在清晨時分，為薩爾瓦諾獻上鮮花。「昨天人類國王和幾名代表，已經和魔族簽訂不戰協議，戰爭也算告一個段落了。雖然不清楚之後會不會再燃起火苗，但目前來說，人類終於迎來睽違三十年的和平。」

這份和平得來不易。

不管是人類或魔族都犧牲了太多。

每個人都還需要時間，艾喀羅斯也是。

──魔王死後，已經過了一個月。

人類與魔族的戰爭迎來終結。打倒魔王之後，剩下的多半是政治上的談判、操作，艾喀羅斯沒有插手，因為他的戰鬥早就結束了。

「我……成了人們口中的英雄。」

──去成為英雄。

薩爾瓦諾的遺言在耳邊縈繞著。

當時的薩爾瓦諾究竟是懷著什麼心情說出這句話、所謂的『英雄』究竟是什麼樣子，艾喀羅斯並不清楚。

即便受到人群簇擁，艾喀羅斯依舊沒有成為英雄的實感。

打倒魔王之後，世界真的被拯救了嗎？拯救世界的人，真的能稱作英雄嗎？

最近，他一直思考著。


這時，他查覺到自己身後有腳步聲。

艾喀羅斯回過頭，看見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

是莉莉妲。

她身穿輕便的洋裝。以白色為基底，並以深褐色作為陪襯，凸顯出莉莉妲作為少女的那份氣質。艾喀羅斯很少看見莉莉妲穿著便服，多少覺得新鮮。

也對，畢竟現在的莉莉妲，已經不再是勇者小隊的成員了。

她朝山坡頂端走來。

「好久不見。」

「你天天都會來這裡喔？戀父情結。」雖然嘴上依舊不饒人，不過莉莉妲也同樣準備了鮮花。「最近過得怎麼樣？」

「很多事情都還不太習慣，但生活上倒是沒什麼負擔，畢竟王國那邊直接將我封爵了。」

艾喀羅斯說道。

討伐魔王之後，王國重金賞賜勇者小隊的成員。

艾喀羅斯被授予爵位，得到王國南方的一小片土地，現在姑且算個領主。無須擔心收入問題，生活過得還算愜意。

不過為了每天替薩爾瓦諾送上鮮花，他目前還是留在王都。

「妳呢？」

話鋒轉到莉莉妲身上。

「忙得要死。第三魔女的死因還沒查清楚，魔王死前說的那些話我也有點好奇，除此之外還得研究之前在時間城上找到的石板，最近一直忙著調查，煩死了。」莉莉妲一邊擺上鮮花，一邊抱怨著。「等我處理完手邊的東西一定要去環遊世界。」

「到時候一起去啊。」

「我才不要，你自己去啦。」

莉莉妲辦了個鬼臉。

「是說，這些事情其實怎麼樣都無所謂吧。」

艾喀羅斯在草地上坐下來，靜靜感受迎面而來的風。

原來在清晨的草原上吹風是這麼舒服的事。以前總忙於戰爭，現在這種平淡的生活，讓艾喀羅斯覺得十分可貴。

在這之外的事，怎樣都無所謂吧。

我們已經不是勇者小隊了。

「是我自己要研究的。」莉莉妲也在艾喀羅斯身旁坐下，「這是身為魔法師的堅持吧。」

魔王死後，莉莉妲得到一筆足以花上一輩子的賞金。她將這筆錢投入自己的魔法研究。畢竟是個喜歡魔法的傢伙，這麼做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吧。

第三魔女的死因也好，魔王說的話也是，又或者是時間城上的石板。在戰爭結束後，這些事情早已不重要了，但出於對真相的求知慾，莉莉妲還是決定一探究竟。


「這麼說來，媞娜最近過得怎麼樣？已經很久沒看到她了。」艾喀羅斯問。

「聽說回到教會服務了。」

「這樣啊。」

打倒魔王後，媞娜婉拒了王國的重賞，而是將這些資金拿去救濟國內各處的孤兒院、教會。

為了身體力行，這名少女遊走各地，盡可能地幫助更多人。


──大戰結束後，每個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迎來生活。

所有人都期盼和平。受過的傷需以溫柔包覆，儘管人類與魔族真正的和平之路還有很長一段要走，但或許總有一天……能迎來兩族互相理解的未來吧？

艾喀羅斯想著。

關於魔王死前所說的，魔族與人類同源這件事，他也在打倒魔王後向王國高層提及了。

但基於戰爭才剛結束，暫時不要釋出尚未證實的情報以免造成混亂的考量，目前這件事情還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如果多數民眾知道了，又會做何感想呢？


「對了。」似乎是在獻花之後就要離開了，莉莉妲起身的同時，轉頭問艾喀羅斯：「差不多該告訴我，你右手的事情了吧？」

在魔王戰之前，看見艾喀羅斯總是身穿斗篷時，莉莉妲就發現了異狀。只不過那時的艾喀羅斯總散發著一種不由分說的氛圍，讓她一直沒機會開口。

順帶一提，艾喀羅斯目前還是身穿斗篷，遮住自己的手臂。

「這個嗎……」像是在說著『現在還不是時候』一般：「等之後環遊世界的時候再告訴妳吧。」

「小氣。」莉莉妲翻了個白眼，「不過算了，如果是再更之前的你，恐怕什麼都不會說吧。」

「什麼意思？」

「怎麼說，感覺在對決魔王之前的你，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為了復仇而戰。

為了心裡莫名的執著而戰。

黑暗而扭曲。

「……」

「不過現在看起來已經沒事了。」

「是嗎。」艾喀羅斯呼出一口氣，「說的也是，我也覺得當時的自己有點奇怪。」

他回想著。

薩爾瓦諾死後，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把憤恨作為燃料前進，好像犧牲什麼都在所不惜……

明明本來總想著要以談和結束戰爭，但在薩爾瓦諾死後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說是無所謂，卻對魔王抱持著莫名其妙的執著。當時的艾喀羅斯，就是在這種放棄與執念之間相互矛盾、反覆恆跳。

「現在沒事就好。」儘管有時候嘴上不饒人，但莉莉妲或許也是以極其彆扭的方式在關心艾喀羅斯。這時，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轉頭問道：「對了，你有空嗎？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


跟著莉莉妲離開墓園後，兩人搭乘馬車來到了王宮。

一路上莉莉妲都沒有提及需要幫忙的事情是什麼，艾喀羅斯只能在抱持著疑問的情況下隨行。

進入複雜的王宮之後，艾喀羅斯跟著莉莉妲的腳步，來到一個房間前面。

「這裡是……」

「算是臨時借用的研究室吧，畢竟我原本的房間已經沒空間了。」

莉莉妲說著，打開房門。

門後的空間並不寬敞，陰暗的房間裡只有幾根燭火作為光源。在這些火光的映照下，房間中央，某個物體的影子若隱若現。

「這是什麼？」

「之前在時間城上找到的石板，最近我一直花時間研究這東西。」莉莉妲走進房間，「總之先進來吧。」


石板的高度約略半公尺，上頭有著形狀複雜的紋路，紋路散發著淡淡光輝。

「雖然從我的研究來看，這上面的紋路大概是時間系魔法陣，但裡面還參雜了物質系、空間系以及精神系魔法，結構實在太過複雜，一時之間根本不清楚用途。」

「這樣啊……所以找我到這邊是為了什麼？」

「我沒辦法啟動這個魔法陣。」

「？」

「雖然能從表面上的紋路解析，但如果能啟動一次的話對研究會更有幫助。」莉莉妲說著，「最近我已經請王宮裡的所有魔法師都試過一遍，沒人能啟動這塊石板。」

似乎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現在莉莉妲不管遇到誰都會請對方過來幫忙。

「妳這傢伙也太麻煩了吧，就不怕這個石板是陷阱嗎……」

「你以為我是誰啊，相信人類最強魔法師的直覺好嗎。」

「直覺啊……」艾喀羅斯無奈地嘆了口氣。但畢竟自己也受莉莉妲幫助很多次，這時總不該拒絕。「所以呢，我該怎麼做？」

「只要朝石板中央注入魔力就行了。話雖如此，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成功過，就算失敗了也別在意。」

莉莉妲大概只是想做實驗。

「知道了啦。」

艾喀羅斯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左手碰觸石板中央。接著，緩慢地將魔力注入其中。

「如果沒有成功的話就可以直接回去了，我等一下還要找其他人過來。要是所有人都沒辦法使用的話，只能判斷這是專屬魔族使用的魔導器……──咦！？」

「欸？」

莉莉妲才補充到一半就發出意料之外的驚呼聲，讓艾喀羅斯嚇了一跳。

「等等、等一下，為什麼你這變態勇者可以成功啟動啊？」

「下次要罵我請加上──」

「閉嘴啦不要再玩這個爛梗了。咦……」

莉莉妲湊上前。

只見布滿紋路的石板上，散發出強烈的七彩光芒。炫目的光芒迅速流轉，但很快又消失了。

「唔，停止了。」

「應該是還沒正確掌握啟動方式的緣故。不過為什麼你這傢伙可以使用啊？」

艾喀羅斯哪會知道。

「說不定我是天選之人？」

「……」莉莉妲一面難以置信地看著石板，然後轉頭看向艾喀羅斯，將視線在兩者之間來回擺動。「屁啦……」

那個表情不管看幾次都很好笑。


█


由於莉莉妲實在忙不過來，媞娜也不見人影，最終艾喀羅斯決定一個人去環遊世界。

說是環遊世界，不過現在與太平時代還有段距離，並非所有地方都適合一個人旅行。基於風險考量，艾喀羅斯的行程繞開魔大陸，主要還是以人類的國家作為落腳點。

雖說有莉莉妲的傳送魔法陣的話，移動起來會變得相當迅速，不過艾喀羅斯沒有這麼做。他決定以馬匹作為代步工具，一步一步地，慢慢行遍整個世界。

這趟旅行沒有目的，也沒有終點。或許去哪裡都好、在哪裡都一樣，對艾喀羅斯來說，比起環遊世界，這趟旅行更像是在尋找自己。

尋找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意義。

尋找自己的內心。

尋找……何謂英雄。


他只帶了最低限度的行李、金錢，騎著一匹馬便準備踏上旅途。離開之前，他特地到薩爾瓦諾的墓前，表示自己接下來會離開一段時間，暫時沒辦法送上鮮花了。

儘管有些倉促，但這些體驗對艾喀羅斯來說都是如此新鮮。

或許，當自己環遍了整個世界，知道自己以前究竟保護到了什麼之後，會對『何謂英雄』有不同體會吧。


出發後的第二天傍晚。

他在夕陽下騎著馬。

五彩斑斕的天空混雜著各種顏色。有日落的橙紅、雲朵的灰、夜晚的深藍，以及漸層於這些顏色之間的紫色。

看似繽紛，卻有些寂寥。

四下沒有其他人，艾喀羅斯騎馬行經田園小徑、穿越了森林之後，來到一片廢墟面前。

在夕陽的照射下，焦黑的廢墟染上寂寞的紅。

艾喀羅斯將馬栓在附近，獨自一人走向廢墟。

儘管已經被烈火燒得焦黑，但從留下的斷垣殘壁來看，不難發現這裡以前是一座村莊。

艾喀羅斯行走於廢墟之間，過了不久，找到一棟毀損的房屋。

在他人眼裡，或許這棟倒塌的建築和其他無異，但對艾喀羅斯來說卻與眾不同。

因為……


「爸，媽。」他蹲了下來，「我回來了。」


這裡是環遊世界的第一站。

同時，也是艾喀羅斯的故鄉。


█


火堆劈哩啪啦地燒著。

夜晚。

艾喀羅斯在廢墟附近搭起野營，看著火光從木柴裡迸裂，享受著獨自一人的世界。

四下無人。感覺就像是在末日旅行一樣。


他看向天空，一邊思索著很多事。

薩爾瓦諾生前喜歡看星空。由於忙於戰事，艾喀羅斯很少這麼做。但現在抬頭仰望繁星時，多少能體會薩爾瓦諾喜歡夜空的理由。

──魔王說過自己會輪迴。

此時此刻的魔王，是否又重新開始她的故事了呢？

艾喀羅斯想著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一邊感受夜晚的寒溫。

他將營火澆熄，讓自己能更清楚地看見這片星空。

壯闊而美麗。

令人屏息。

「……」

艾喀羅斯駐足許久，被數以萬計的星點所感動。

這是自己在當勇者時，從未體驗過的景象。



然而，就在這時──

「那是什麼……？」

天空被一道巨大的影子覆蓋。那道影子很快掠過艾喀羅斯眼前。四下沒有其他光源，難以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不過，從黑暗的輪廓，以及那頭身影的嘶吼聲來判斷……

「是龍……？」

不可能。

龍族的棲息地是世界的極北之地，比魔大陸還要北端。一般龍族不可能橫跨魔大陸，來到人類的領地才對，更何況這裡還是王國南方……

不安的預感油然而生。

還好自己還沒安於和平太久，艾喀羅斯反射性地牽起馬，打算追隨天空中的那道影子，一探究竟。

但就在自己準備要前行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他的動作。

一名提著煤油燈的士兵，騎著快馬朝艾喀羅斯奔來。

怎麼回事？他怎麼找到我的？這個人是誰？

還沒等到艾喀羅斯反應過來，對方已經來到自己面前。

是佐特。

曾是薩爾瓦諾底下的愛將，如今接替薩爾瓦諾的位置，戰時擔任北域將軍的男人。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是勇者嗎！？太好了，莉莉妲小姐的情報沒有錯。」

「發生什麼事了？」忽然間多了好多問題，艾喀羅斯不知從何問起。

佐特的臉上掛著沉重的表情。

聽到艾喀羅斯的問題，他的表情也隨之凝重起來。

框啷。艾喀羅斯彷彿聽見了，有什麼即將碎裂的聲音。

得來不易的日常，輕而易舉就會破碎。

心臟越跳越快。

思緒變得混亂。

耳邊出現長鳴。

緊張感逐步攀升，不安的預感也隨之應驗。


然後，佐特脫口而出：


「──王都被攻陷了。」